《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敘述了林黛玉教香菱學詩的事,從中我們可以學到許多讀詩、品詩、作詩的知識,更能得到不少教學方面的有益啟示。
香菱剛學詩時,小說寫了三件事:第一,香菱向黛玉討教作詩之道,黛玉笑稱自己“不通”。第二,香菱央求黛玉出個詩題,黛玉對香菱說:“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韻的,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钡谌?,當探春邀請香菱參加海棠詩社時,香菱難為情地說自己“不過是心里羨慕,學著玩罷了”。黛玉趕忙接過話茬說:“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
以黛玉的詩歌水準論,她在大觀園乃至更大范圍內(nèi),恐怕都能算得上是重量級的人物,但從這三件事上,我們看到黛玉是非常低調(diào)的,香菱向她討教作詩之道,她謙虛地說“不通”,當香菱說學詩不過是玩玩罷了。黛玉就說“誰不是玩呢”。這種低調(diào),這種親和,不是做作,而是本能的天性使然,然而。就是因了這種“潤物無聲”的低調(diào)與親和,自然而柔軟地孕育了香菱學詩的熱情、自信與勇氣。小說中,我們雖然沒有看出香菱聽到黛玉的一番言語之后有怎樣的心理活動,但從香菱發(fā)奮苦讀、專心思考、放膽創(chuàng)作等細節(jié)來看,我們清楚地感悟到,對于陽春白雪般的詩歌創(chuàng)作,香菱絲毫沒有感到如下里巴人般的高不可攀。這對年幼被賣,少年被買,幾無人生自由,幾無受教機會的香菱來說,確乎難能可貴。
香菱學詩的自信、自覺、自為,究其根源,還得多虧黛玉。假如,黛玉也像寶釵那樣譏刺香菱“何苦自尋煩惱!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或者在香菱學詩寫不出、寫不好時,像當下一些教師劈頭蓋臉地訓斥:“憨死了,這都不會?”試想,身賤位卑的香菱還能有學詩、作詩的“非分之想”嗎?恐怕早就淚灑衣襟,斷了這個念頭了。
黛玉的這種自然親和,剛好催生了香菱的自信、自覺。這與當下一些教師,高高在上,遠離教育對象,不了解教學實情,動不動就拿學生說事,對學生“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做法,相殊天壤。
由此,筆者領(lǐng)悟到,我們的教學若能像黛玉教詩那樣,保持一種輕松和諧的自然生態(tài),正常順暢的互動渠道,民主平等的師生關(guān)系,其效果還會是“少、慢、差、廢”嗎?
為了讓香菱更好地讀詩作詩,黛玉說:“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律詩,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旬讀一百二十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埸、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這段話與宋代詩歌評論家嚴羽的“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的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又體現(xiàn)了積累教學的特點。我們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厚積薄發(fā)”、“量變到質(zhì)變”等,都是說的這個道理。
如果我們真正如黛玉一般教導學生扎扎實實地做好知識的儲備和積累,廣泛吸納有用的知識信息,這樣,有了廣博而深厚的知識奠基,我們的教學還會是那樣瘦骨嶙峋、蒼白無力、慘不忍睹嗎?
當香菱說出自己的閱讀感受“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時,黛玉發(fā)現(xiàn)香菱在詩歌鑒賞方面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些獨特的想法,于是抓住這一教學契機,立馬進行啟發(fā)式地發(fā)問:“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這一問既是黛玉想急切了解香菱想法的心理的自然流露,也非常符合香菱意欲表達自己想法的愿望,于是就有了香菱對唐代大詩人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等名句的獨特而質(zhì)樸的見解:“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地方去了”。
對于香菱的這些獨特而又頗有水準的見解,黛玉是極為贊賞的,連寶玉都說“會心處不在遠,可知‘三昧’你已得了?!比欢煊癫]有就此罷休,而是進一步深究,說:“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闭f著就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看后,點頭嘆賞,說:“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這種集啟發(fā)、討論、互動于一爐的教學,既注重了學生的知識獲取和情感體驗,又有深度深刻的遷移與挖掘。這種“講究討論,方能長進”(黛玉語)的樸素教學觀,其實剛好吻合了現(xiàn)代教育“在交流中傳遞、積累、建構(gòu)知識和經(jīng)驗,消弭知識落差”的教學規(guī)律。這種高質(zhì)量、高水準和自然而然、行云流水般的探討交流,比之當下某些所謂的公開課課堂上出現(xiàn)的熱熱鬧鬧、有板有眼又疑是事先鋪墊、反復演練的“偽”對話,以及那些走馬觀花、可有可無的“淺”對話來,無疑達到了教學上的一種至純的化境。
香菱開始作詩時,不知從何做起,感到’挺為難。黛玉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及時為她排憂解難,說:“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幅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p>
黛玉的這番話,說得輕松自如,但頗有見地與分寸。首先,對于初作律詩的人來說,中間的兩聯(lián),即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是最為重要的,講究對仗、平仄、聲韻等,這兩聯(lián)寫好了,剩下的就容易多了,因此黛玉便直奔主題地指導香菱,“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幅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其次,為了消除香菱作詩的畏難情緒,黛玉沒有將詩歌創(chuàng)作神圣化,沒有向她灌輸高深莫測的理論知識,而是將復雜萬端的詩歌創(chuàng)作用極其簡潔又相當明白的話語和盤托出,尤其是?!安贿^”一詞,讓人聽起來頓覺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的。
黛玉的這番話,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這是黛玉為初學作詩的香菱特制的一味定心丸,特配的一劑鎮(zhèn)靜藥。這是一個言語生命喚醒另一個言語生命的有益嘗試。其效果還挺不錯。聽了黛玉的這番開導,香菱有如醍醐灌頂,不僅不覺作詩有多么難,而且“苦志學詩,精血誠聚”,“默默地回來,索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lián)竿痢保鋵P某潭纫阎痢靶闹兄挥性姡匀巳珶o存”的地步。并且,在第二稿詩沒有得到肯定,內(nèi)心覺得“掃了興”時,依舊“不肯丟開手”,“便思索起來”。
香菱作詩的進步,不得不歸功于黛玉春風化雨般的教學態(tài)度和“化繁為簡”的教學方法。
我們有些老師,在教學某個知識單元和板塊時,有意無意地強調(diào)其重要性,大肆渲染其難度值,以期引起學生的特別注意和高度重視,其結(jié)果是適得其反,一下子就把學生給唬懵了,一下子就讓學生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緊張感和畏懼心理,一下子就讓學生背上了沉重的學習負擔。如此教學其教學效果是可想而知的。
對于教學難點,教學門檻不能設(shè)置得太高,教學步子不能邁得太快,教學切入點不能太多,起步要平緩,方法要簡單,選點要科學,要遵循“由易到難、由簡到繁、由淺入深”的教學規(guī)律,循序漸進,穩(wěn)中求變。只有這樣才能化繁為簡,出奇制勝。
香菱和黛玉閑聊,說自己“只愛陸放翁的詩‘垂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且覺得“真有趣”,黛玉立即指正,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p>
在黛玉看來,品詩、作詩不能一昧追求“真有趣”,那樣太“淺近”了,要追求“真有情”、“真有理”、“真有志”,那才是高雅而深刻的。黛玉所言,寥寥數(shù)語,卻頗耐咀嚼:不僅道出了學詩、做學問應該達到的一種“高、雅、善”的境界,而且把做學問與做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真有趣”是膚淺為人的表征,“真有情”、“真有理”、“真有志”才是做人的高標。這與“管教管導”的現(xiàn)代教育觀念不謀而合。
時下,只管教,不管導,一味灌輸書本知識,不重視學生情操、品德和好的習慣的培養(yǎng),不閱讀,不思考,將試題作為命根子,在,題海傻游、苦游、死游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亂了教育,苦了孩子,低了素質(zhì)。
是不是該學學黛玉,以人為本,注重人文關(guān)懷,尊重人性發(fā)展,把我們的后代真正培養(yǎng)成大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