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

那天飄著零星小雨，雨點斜著身子撲上衣襟，鄉村的小路泥濘，我們蹣跚地走了一程又一程。路，似乎沒有盡頭。

昨天爺爺才被火化，我看著他筆直的身軀被火苗簇擁，火苗越躥越高，仿佛追隨著天邊粘稠的夕陽。燃燒，是一場狂妄的大火，叫囂著揮灑激情，硬生生地將陰陽兩隔。爺爺終已化成粒均厚實的灰燼，經過燃燒，再燃燒，如同暮色降臨頭頂綻放的絢爛煙花，絢爛之后灑下的余燼，就是他一生的回憶。

爺爺生前喜好下棋，無論象棋、圍棋、跳棋他都“在行”。我臨上小學那年，父母因工作忙而把我送到鄉下，和爺爺在一起的記憶里大抵都是在下棋。太陽緩慢地移動步伐，一個小黑團是我的影子，另一個大黑團則是爺爺的。爺爺自顧自地下棋，一雙覆滿褶皺的手在黑白棋子間輾轉。有時累了便揚臉長嘆，給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在鄉下，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大多整日泡在煙霧繚繞的茶館里，可爺爺喜靜，寧愿用棋子來消磨時光。原本的對手——我父親——考上大學走出了農村，他便只能在閑適的罅隙中自娛自樂起來。興致高時，他便會邊拍大腿邊吆喝：“哈哈，將！”“吃！”“看我怎么打！”像個老頑童，皺紋自眼角開出大朵菊花，被煙熏黃的牙齒執拗地反射刺眼的光線。而那時尚且年幼的我還絲毫不懂維護老人的自尊心，一次復一次地支著腦袋瞪圓眼睛說：“爺爺，你真沒意思！自己跟自己下棋算什么本事啊！都是自己控制的！無聊！”爺爺卻也并不反駁，半晌才吐出一句讓我匪夷所思的話：“人生啊，可不像棋局那樣容易掌握！”平和得波瀾不驚。因他時常說起，我便也銘記于心。后來時間如一葉扁舟繼續向永恒彼岸駛去，在離開爺爺的日子里，不斷遇見了荊棘載途，我越發覺得此言如珍饈。

的確。

爺爺十一二歲時抗日戰爭正打的如火如荼。他和一群同歲的孩子組了個抗日小分隊，學堂也不讀了，整日在草堆里摸爬滾打，舞“槍”弄棍。可戰爭最終沒打進爺爺住的小村子，于是他只得重新挎上用破布條拼補成的書包，不情愿地去學堂。

爺爺15歲當兵，炊事兵。不同于現今的炊事班，那時是很苦的。簡陋的炊具，簡陋的屋子，簡陋的衣著，甚至簡陋的食料。爺爺總是含著淚告訴我，當年他嚼過草木，把最后的窩窩頭讓給連長，滄桑過早地刻上了他的臉龐。抗美援朝時，他隨志愿軍去了戰場，在紛飛的戰火中揮動著鍋鏟，炭火灰燼煙霧繚繞，臉比炭黑，衣比地臟。他退役后回了家鄉，回到等候他的奶奶身旁，彼此牽絆著過日子。

那時的爺爺閑適地流連于草木之間，沉醉于種田的喜悅中，直到接到學校的通知。不是讓他去當什么科目老師，是讓他去當心理老師，對孩子進行鼓勵和心理疏導。打那天起，爺爺常在夜里伴著昏黃的燈光翻著字典看一本本大伯給他的書。

有個孩子當時上五年級，家里種地和放牛都需要人手，只同意他念完小學，可他很愛讀書，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爺爺，爺爺摟住孩子不停地說好孩子要讀書老師一定讓你讀書。當晚爺爺和大伯去了他家，好說歹說也沒得結果。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爺爺和大伯堅持了兩周，終于感動了他的家人。當時爺爺都樂得快要蹦起來，他抱著孩子轉了好幾圈。那是他第一個幫助的孩子，也是之后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讀本科的孩子，據說現在已經在城里開了公司。這令爺爺每每說起，神情便溢滿驕傲。

之后他幫助輔導過的孩子很多，名氣也漸漸大了起來，村里人人尊稱他為“張老師”，這稱呼待到他退休都沒有更改。

可令人尊敬的善良的爺爺，卻靜默地被時間帶走了健康。

他的病是毫無征兆的，寬厚硬朗的身體從某天起佝僂了起來，甚至站在微風中都會瑟瑟顫抖。他不再給我講那些平淡卻耐人尋味的故事，他不再下棋，不再跟著行將就木的大狗四處走動，不再去學校，不再光顧村邊的小攤。他的病，那種目前還沒有辦法醫治的病，日復一日地吞噬著他的生命，時間之短速度之快讓我愕然。似乎只是我寫了幾本練習題的時間，又似乎只是我做了一場夢的時間，或者只是我吃了一頓飯，打了幾個嗝的間隙，爺爺，便離開了。

面對奶奶哭得悲慟的臉，我需要佯作平靜來給自己力量慢慢釋懷，大伯和爸爸跟我一樣。

生命的輪回終是定數，花開花謝是自然規律，飄散過的芬芳足以彌留于天地，我們執念于爺爺曾經的輝煌，平淡而真實的輝煌，一如他燃燒般的生命。

安葬是送爺爺最后一程，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瞇著眼自得其樂的爺爺，聽他說：“人生啊，可不像棋局那樣容易掌握！”

那么爺爺，在我布滿未知的人生里，還會不會再遇見你？

那么爺爺，你知不知道我想你！

473000河南省南陽市第五中學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