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海拾遺

廣告看似我國市場經濟帶來的產物，盡管我們在看電視的時候厭煩那無孔不入、狂轟亂炸的廣告，但也從中獲得大量實用的信息。你看什么“非常可樂，非常選擇”“好空調，格力造”（格力空調）“華龍面，天天見”（華龍方便面），甚至從襯衣到鞋子也都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名牌效應。這在計劃經濟的昨天是不可理解的。想當年，千方百計走后門找到一張自行車票，懷里揣著一年省吃儉用余下的幾個錢，不問牌號（當然也只有鳳凰、飛鴿和永久）買下后即心滿意足，哪有今天這種挑三揀四、保修包換的新名堂？廣告看似是今天市場經濟的產物，其實兩千多年來，歷代有之，我們從銅鏡文化中也可看出市場經濟與廣告的發展來由。

銅鏡的銘文是從戰國末年出現的。秦鏡文字絕少，西漢早期銅鏡銘文逐漸增多，西漢中期，由于銅鏡制造權基本掌握在官府“尚方”機構中，“尚方”是漢代為皇室做御用物品的官署，屬少府。《漢書·百官公卿表》中的少府有“尚方”，顏師古注曰：“尚方主作禁器物。”制造銅鏡是“尚方”的任務之一，既是官方主持又是為皇室造鏡，所以鑄鏡工匠應是技術較高的人，鑄鏡原料一定是最好的。由于當時經濟生活尚不繁榮，銅鏡這一商品便不能普及到千家萬戶，需求量小和官方專賣使得競爭并不激烈，所以雖也常見贊美銅鏡質量的銘文，但不見生產單位的款識。如圖1的銘文內圈為“內清質以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揚而原忠，然雍塞而不泄”，外圈銘文為“如皎光而耀美，挾佳都而無間……”

西漢后期和東漢時期，隨著經濟的發展，私家鑄鏡也逐漸發達，于是情況便發生了變化。官方為了保證其產品銷售，便加鑄上了“尚方”的標記。如圖2銅鏡上的銘文“尚方作鏡大毋傷，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龍右虎去不詳，朱雀玄武順陰陽，子孫備具居中央”。但此時私家鑄鏡業亦逐漸發達，有些并創出聲譽，鑄上其姓名便可擴大銷路，因此紀氏銘文大量出現，見諸著錄的便有“朱氏”“青蓋”“三羊”“青羊”“黃羊”“許氏”“李氏”“蔡氏”“張氏”“王氏”“袁氏”“吳氏”“翟氏”“龍氏”“蘇氏”……這些應該是鑄鏡名家，這些銅鏡的銘文很多，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例如“尚方作鏡，富貴亦昌，其師長命，買者侯王”，“李氏作鏡佳且好，明如日月世之保，所見鏡者不知老”，“建寧二年正月二十七日丙午，三羊作鏡明自有方，白同清明復多光，買者大利家復昌，十男五女為侯王，父嫗相守壽命長，居世間樂未央，宜侯王樂未央”，“永康元年正月午日，幽諫黃白，旦作明竟，買者大富，延壽命長，上如王父，西王母兮，君宜高位，立至王侯，長生大吉，太師命長”。（圖3）有的銘文為“買此鏡者家富昌，五男四女為侯王”，“長吏買竟位到三公，古（賈）人買竟百倍田”，“買者長宜子孫”，“買者延壽萬年”，頗有一些現代廣告的意味。

當然，隨著銅鏡鑄造業的發展，商品經濟中的弊端也出現了。一些產品質量低劣、粗制濫造的銅鏡出現了冒用“尚方”名號的現象。如《巖窟藏鏡》中收錄的一面傳為浙江紹興古墓出土的七乳四神禽獸紋鏡，銘文是“永平七年九月造，真尚方作鏡大毋傷，巧工刻之成文章……”特別強調為真“尚方”作鏡。三國兩晉南北朝銅鏡中的廣告銘文一般均有紀年，但內容不外乎還是宣揚購買銅鏡可以得到祈福、祝壽、升官發財、家族興旺等。例如“天紀元年歲在丁酉，師徐伯所作明鏡，買者宜子孫，壽萬歲，大吉”，“太平元年，吾造作明鏡，百諫正銅，服者老壽，作者長生，宜公卿。”(圖4)

到了隋和唐初，很多銅鏡上還有銘文，不過內容風格已和兩漢、魏晉時期大不相同。由于唐代政治經濟繁榮，尤其貞觀之治之后，中國封建經濟進入鼎盛時期，孕育出富麗堂皇、燦爛輝煌的唐鏡。鏡銘廣告詞之華麗規整，確實使人有美的享受。如：“美哉靈鑒，妙極神工，明疑積水，凈若澄光，光金晉殿，影照秦宮”、“靈山孕寶，神使觀爐，形積曉日，光清夜珠”（圖5）、“練形神冶，瑩質良之，如珠出匣，似月停空”、“日月貞明，天地含為，寫規萬物，洞鑒百靈”（圖6）。也許沒有假冒偽劣產品，反而取消了鑄造地點、工師名號。在盛唐時期，由于質量的上乘，除極少數皇上賞賜的“龍鏡”外，銘文幾乎絕跡，也許我們現在的商品市場追求的理想境界也與此相似吧！

到了宋代，很多經濟學家認為我國已進入了商品經濟時代，銅鏡的商品生產和商品競爭加劇，字號和銘文又重新興起。宋代的紀號銘文鏡為我們了解當時的工商業發展提供了極好的材料，使我們知道官府和家庭都在從事手工業生產，甚至在湖州還設置了“鑄鑒局”這一機構。但私鑄比官鑄更發達，且往往子承父業，世代相傳。宋代銅鏡重實用，多不講究紋飾，鏡銘亦沒有前代那些華麗的辭藻，僅僅于鏡背長方框內刻鑄招牌式的銘文，具有商標性質，呈長方形印章式，內容一般都列出銅鏡的產地及鑄鏡工匠的姓氏，比如“湖州石家煉銅照子”“湖州孫家青銅寶鏡”（圖7） “越州徐家銅照子”“越州戴家青銅照子”“杭州大陸家青銅子”。有些還詳細列出鑄鏡作坊的具體位置，如“湖州儀鳳橋石家真正一色青銅鏡”“湖州儀鳳橋南酒樓相對石三真青銅照子”等等。還有一些銘文上還標明了銅鏡的價錢，如“湖州真正萬家無比煉青銅照鏡子”“湖州真正三十郎家照子無比煉銅每兩一百文”“蘇州鳥雀橋南繆家真青銅鏡”，這與現代廣告的基本手法如出一轍。總之，宋代的鏡銘以字號商標為最大特征，表明宋鏡商品上產和商品競爭加劇的情況。另外，南宋除私家造鏡的方式外，還開始出現了官督民鑄的方式，如：“湖州鑄鑒局乾道四年煉銅照子官（押）”等。手工業的發展使得商品競爭更加激烈，偽冒產品就自然層出不窮，所以銘文中便有了“真”、“真正”、“真正一色”等詞，即使如此，恐怕也很難保證“湖州真正石家無比煉銅鏡子”中有一些真正騙人的貨色夾在一起。

金代因為通貨膨脹嚴重，物價飛漲，政府為增加財政收入禁止民間私自鑄鏡，這一時期的銅鏡邊緣上往往鏨刻官府驗記文辭和押記，這是金代銅鏡的一大特點，如：“左巡院驗記官”“道州使可官”等，這表明金代銅禁極為嚴苛，凡鑄鏡均需官方檢驗后方能出售使用，如（圖8）鏡緣有“都右院”刻款及花押。“都右院”是金代常設的銅器檢驗機構。這就使銅鏡的制造成為官督民鑄的方式，政府通過加強管理，從中得到了豐厚的稅收。

元、明、清銅鏡銘文也是以名號為主，老字號便是最好的信譽保證，如湖州薛晉侯名號用不著大肆渲染夸贊銅鏡的質量，這也和我們現在的各國名牌產品一樣，偶有“既虛其中，亦方其外，一塵不染，萬物皆備”，如（圖9）便綽綽有余了。當然即使有如此之清新絕美的廣告詞，也無法抵擋玻璃鏡的方興未艾。玻璃鏡以其廉價、清晰的優勢很快擠占了銅鏡的市場，流行了幾千年的銅鏡終于退出了人民生活的廣大舞臺，而成為人們探尋藝術及歷史價值的一個窗口。那一面面古老的銅鏡雖遠離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但依然熠熠生輝，光耀千古，因為它凝結了無數祖先的智慧和血汗，蘊含了太多前人的思想和感情。

《禮記·學記》曰：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對于這些精美絕倫的銅鏡，我們只有仔細研究才能充分理解它們所代表的光輝燦爛的中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