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石心的回憶(一)
(一九八一年七八月)
口述:劉石心
訪問者:沙東迅
我原籍是廣東省中山縣人,1895年出生,是劉師復之胞弟。
民國元年,辛亥革命后廣州光復,由陳炯明做都督,陳讓繼續辦陸軍軍官速成學堂第三期,重新招中學生,訓練北伐軍的下級軍官。我當時對于革命思想積極追求,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說服家庭上廣州投考,結果考上。劉師復從上海回來,對我入陸軍學校不滿意。此時師復思想已變,反正前他是民軍首領,現在舊民主革命告一段落,思想跳到無政府主義去。當時他認為政黨的爭執一定很亂,所以他反對我從軍。我入軍隊后,覺得軍校有規定絕對服從的原則,上下級之間無自由,我覺得這與革命思想剛剛相反,又受到師復思想的影響,覺得在陸軍學校無法讀下去,就退學。師復叫我入廣東農專讀書,他的意思是要我當個工人、農民,這是革命者應該做的。我接受了他的思想,在農專讀到畢業。
師復回到廣州成立晦鳴學舍,翻印巴黎出版的有關無政府主義的書籍,有十多二十種,其中有《無政府主義粹言》、《社會階級》、《軍人之寶筏》等等。印好就送人看。這些書我都看過,接受了無政府主義思想,并幫他做傳播工作。
在辛亥革命前,師復因炸李準被判刑三年。我十二歲入中學,這三年我每星期去探監,帶許多舊書進去,還有巴黎出版的《新世紀》報,從香港運進來,我暗中交給師復。我同無政府主義發生關系就是從《新世紀》開始的,師復也教我。當時我們反對強權主義,認為凡是有政府組織都是野蠻、專制的,沒有真民主,共和思想不符合現實,革命就是推翻清朝的專制政府,建立的政府不是真正的革命政府,而是政客的政府,不能寄希望于孫中山的革命,要注重社會革命,第一階段是宣傳階段,盡量想法讓更多些人認識、宣傳這個社會革命。主要的措施是印送書、辦報紙、演講會等。我在省城農專每周回來,就去師復處,或去李仁軒、李同仁兩位醫生處,與他們研究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思想,這兩位醫生很熱心革命。
民國二年二次革命失敗,所有革命黨人在省城要被捉,晦鳴學舍被封禁,好在我們已知道消息,連夜搬走印刷機等,雇船到澳門,后又被迫搬到香港,再到上海。1915年師復在上海病死,時年僅三十歲。當時我在廣州有事做,不知上海事。在上海負責的是鄭佩剛,支持局面很艱難,同志們散了,有的入工廠做工,我的姐姐、弟弟都入工廠做工。在上海做秘密聯絡工作的是鄭佩剛。
民國三、四年我開始搞工運。當時留在廣州有一批朋友,各有各家,師復給錢我入農專讀書,后來畢業后依靠兩位醫生,同一批朋友日日見面,認為應找些事做,可以做宣傳工作,做工團運動,即是辦工會,到各行各業中組織工會,聯絡起來,第一個是機器工會。有兩位姓陳的朋友(一位叫陳允洛,是工程師;另一位是股東)是很忠實的同志,他們與股東有關系,不好出面公開活動,就由我們擔任,實際上是他們策劃的,開會、演講我也參加,東家對我們是很仇恨的。此外還有麥全、朱敬、冼光、戴燦、李占標等十幾個正式工人也是骨干。大家先商量好今日講什么,放工前,放一張四方凳,人站在上面,搖著旗子作演講。開始有十多人聽,后來就多了。你去到哪里講,他們就跟到哪里聽,主要是講工人為了自救必定要有一種能夠對付東家的力量,只有靠自己,方法是組織工會,平時每月每人拿出幾毛錢,組織工會,有事發生,大家商討應付。開始提出組織俱樂部,俱樂部就是工會的前身。正式成立工會時我已不在廣州,已去了南洋。
1920年春,我因在南洋印尼編輯《蘇門答臘報》,宣傳過俄國十月革命和社會主義思想,被南洋印尼當局逮捕,關了五十二天,又被驅逐出境,回到廣州。是時,軍閥陳炯明率粵軍駐在福建漳州,他想得到俄國人的援助,以擴充自己的勢力,乃標榜社會主義,極力拉攏當時具有進步思想的青年人。他聘請梁冰弦去任漳州教育局長,梁冰弦拉我去當秘書,并邀約了廣東和長江流域一帶熱衷于社會主義思想的青年人六七十人一道去漳州工作。1920年4月間,我與梁冰弦同是因送姊妹赴法國勤工儉學,從漳州回穗。
不久,聞說留在漳州的青年人在五一勞動節那天上街搞社會主義宣傳,并公開喊出“打倒軍閥陳炯明”的口號。陳炯明之弟陳炯光大為惱怒,當場抓了三十多個人。事情發生后,陳炯明來信、來電,要梁冰弦和我回漳州去。梁不肯回去,我乃獨自回到漳州,陳炯明立即表示放人。陳炯明此時仍做出姿態,要我接任教育局長,我以年輕不堪重任為詞堅辭,于1920年七八月份返回廣州。
我是在民國八年(即1919年。實應為民國九年,即1920年)七八月份在廣州見到兩個俄國人的。一個叫米諾,四五十歲,還有一位夫人;另一個晚來一點,二十多歲,懂英語,名字我已忘記,可能是譚祖蔭所說的Perkin(波金)。是由梁冰弦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兩個俄國人對我們說,我們蘇俄革命已告一段落,我們對亞洲有革命傾向的,要聯絡,希望幫助各地開展社會革命活動。我們聽說俄國人來廣州幫助我們搞革命,大家都很高興。此后,我就常常同梁一余、譚祖蔭、黃鵑聲、梁冰弦、區聲白等人,與這兩個俄國人一起活動,研究工人運動的事情。我們當時主要是在廣州河南協同和機器廠開展宣傳活動。這時我同兩位姓陳的(一位叫陳允洛,一位忘了名字,比陳允洛更重要)協同和機器廠的朋友負責機器工人俱樂部的活動,是這個廠工運最早的一批骨干。后來又由這兩位姓陳的朋友介紹協同和工人李德軒參加工作,以后機器工會由李德軒負主要責任。
譚祖蔭說的在廣州永漢北路光光眼鏡店二樓設俱樂部的情況,與我的回憶吻合,只是人數不止七個,而是二十多個,主要的有:區聲白、梁冰弦、黃鵑聲、譚祖蔭、梁一余和我等。兩個俄國人和我們也講過合作問題,但合作的內容很廣泛,每次談無結果,只有《勞動者》是合作的結果之一。
我未曾聽說過兩個俄國人要和我們建立廣東共產黨的事。廣東建立共產黨組織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是陳獨秀到廣州后才開始的,而陳獨秀是陳炯明打回廣州后才來廣東的。
大約1919至1920年,社會主義者同盟先在北京發起,但廣州沒有這個組織。對這個組織,廣州有講的,有行動,但無手續。直到陳獨秀來后提出要組織廣東共產黨,要合作的人,要么加入共產黨,要么退出合作,社會主義者同盟的問題就不談了。
當時鄭佩剛有信來說,北京、上海等地的社會主義大同盟解散了,他們有事實上的同盟手續,廣州連成立也沒有成立就不存在了。當時大家對陳獨秀提出的要么加入共產黨,要么退出合作,這么硬性要求覺得反感,沒有參加共產黨。陳獨秀來了,米諾二人已走,大概是1921年春,陳獨秀統一了大權,組織了廣東共產黨。
因為我們那時主要是從事工人運動,因之就有出版工人刊物之必要。此刊物定名為《勞動者》周刊,是在陳炯明率粵軍回粵前創辦的。我們想無政府主義不適宜馬上推行,首先應集中力量做工團運動,所以《勞動者》宣傳工團主義。初時由我們出錢,后由俄國人米諾幫助我們印刷費,大家寫稿,我任編輯,梁一余負責印刷和發行(梁一余當時是培英中學教員,他做過報界的訪員和校對),沒有編輯部,就由我將收來的稿件在我住的廣州福泉新街的家里編輯好送出印刷。寫稿人的“冰”就是梁冰弦,其他的忘記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只編了開頭的三、四期,以后的情況我已記不清楚了。據我所知,沒有共產黨人和馬克思主義者參加這個刊物的工作。此時廣東還沒有組織共產黨,《勞動者》周刊并不是廣東共產黨辦的刊物。
1920年冬,陳公博出面在廣東高師的一個大課室里召開過一次有二百多人參加的會議,到會的大都是高師、工專、農專等幾個學校的學生,另外就是我們這一批無政府主義的青年。會上,宣布成立社會主義研究會。負責人是陳公博、譚植棠等人。會上沒有講到成立共產黨的問題。我在參加這次大會后,再沒有參加過這個組織的其他活動。
原來兩個俄國人同我們的關系是較融洽的。但陳獨秀受陳炯明之聘來穗后,情況就起了變化。大概是1921年初或稍后一點,有一次,陳獨秀對梁冰弦說,全國的社會主義大同盟解散了,叫梁向我們轉達,叫我們加入共產黨。我當時年少氣盛(廣州地區二十多個無政府主義者中,我是最年青的一個,當時不過二十四歲左右),覺得這種奉命加入是一種壓力,不服氣。而且,當時《民聲》雜志就不同意無產階級專政這個提法,主張個人絕對自由,所以后來陳獨秀來組織廣東共產黨時,仍主張無產階級專政,我們不能同意這個觀點,因此,我們沒有加入共產黨,各走各的路。此后,俄國人就不再找我們,我們也不去找他們。《勞動者》因缺乏經費也只好停刊。到了1921年末或1922年初(實為1921年8月底),我赴法國勤工儉學,從此再也沒有參加廣州地區這群無政府主義者的活動了。(后略)
(1981年七月五日,八月四、五日,沙東迅、譚康記錄整理,經劉石心審定同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