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麻雀請歌唱

臺風天，我把窗戶都用鐵絲死死地繞了起來。

臺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呼嘯而來。我把臉貼在微微跳躍的玻璃窗上，看著滿街的光怪陸離，聽著海低低的轟鳴聲在這個并不近海的小城里猖獗。

我忽而記起了上上個、又或者是在上幾個盛夏的某一個臺風天里，有個肩膀上蟄伏著一只黑貓的男孩子站在我的門口，眼神溫和地說:“姐姐我叫牧向至，以后我家就住在你的隔壁了。”就像電影的開頭般突兀，任憑年華在其中如何抑揚頓挫銜接情節，窮盡一生韶光也無法脫逃那一場盛大突兀的結局。

[1]

第二天臺風走了。我面無表情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著講臺上那個轉學而來的正做著自我介紹的少年。

他說：“我叫付衫年。”眼神一如既往地不安生。他說：“禾桑 ，我回來了。”夏諾盯著付衫年的背影問：“禾桑，你和他以前認識？” 我笑著說：“不認識，他認錯了吧。”

我在文學社里看新成員資料看到十二點半，然后一個人慢慢地推著車往家走。從車棚出來時我看到一個白樺般頎長挺拔的身影，這個抱著籃球的少年低低地喚了我一聲：“禾桑，等我一下。”我說：“對不起我趕時間。”付衫年淺淺地笑著說：“我的車壞了。”

后來我們是推著車慢慢地走回去的。一路沉寂。到家門口的時候付衫年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話：“禾桑，你好像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低下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說：“是嗎？那要謝謝你了。謝謝你當年帶給我的創傷夠深重，我一個人與這個傷痛對峙許久，如今已百毒不侵了。”我沒去看少年那張蒼白的臉便推車進門。

[2]

夏諾和付衫年很快成了好朋友。自習課里后桌兩個女生不停地八卦他們倆。我趴在桌子上做出波瀾不驚的樣子，內心的潮水忽漲忽降。

放學時我坐在公車的最后一格里看著對面一個吃冰淇淋的小女生，她說：“姐姐我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我一頭霧水地瞇著眼睛看著這個如向日葵般的小孩子，她卻說：“姐姐，我的冰淇淋出汗了，為什么你的眼睛也會一直出汗？”

我仰起頭撐開眼睛直視躍進瞳孔里的陽光，微微地暈眩，開始有一種灼熱的溫度四處擴散開來。下了車后我看見街角處張望的付衫年，想轉身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喚了聲禾桑我有話和你說。街道如水，穿行其中的人們像忙碌的魚一樣。我定定地和他對峙。他問：“你真的那么討厭我么?” 我笑了。一種巨大的報復感開始瘋狂地遍布全身如同瘋長的蔓草一樣攫住了每一處可以生存的罅隙。我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我，只是，恨你。”

那一刻，少年的臉色驟然間蒼白得可以擰出一把水。我搖搖晃晃地拖著腳步轉身離開。付衫年突然用力地拽著我的手說：“禾桑對不起，我愿意用所有去補償，請你不要恨我。”

我甩開他的手，轉身便是淚流滿面。

付衫年你應該很得意對吧，我再一次成了你馬戲團里的小丑，陽光底下的斑斕太容易迷惑我的雙眼，觀眾都在嘲笑我一分鐘里變換的五顏六色的表情。

[3]

星期六那天早上我沒有去補課，付衫年也沒有。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媽媽在電話的另一頭里喊著：禾桑你姥爺快不行了你快來醫院啊。

我在電話這頭失聲大哭，從床上跳下來衣衫不整地跑往醫院。霧氣很大，如同澡堂里蒸騰起的水汽一般濃郁，我忘記了戴眼鏡，看不清方向。付衫年在后面追上來說：“禾桑，你怎么了？”我眼淚不可遏止地傾瀉而出：“姥爺進醫院了，進醫院了。”他輕輕捏住我的肩膀說：“不要哭，不要哭。”少年的聲音開始軟了下來，“我帶你去醫院，現在就去。”我抬起頭想看清他的眼神，霧太濃重，他的眼神竟抵達不到我的眼瞳里。

[4]

媽媽輕輕地說：“姥爺緩了過來，沒事了，去上學吧。”然后神色復雜地凝視著我身后的少年。

付衫年給我買了剛剛烤好的小麥面包和熱牛奶，我坐在他的車后座里慢慢地吃，沒吃到一半便困了。緩緩合上眼皮，耳畔邊是毫無遮攔的風大片大片地張揚飛過。

醒來時已是下午的兩點，陽光明媚得恰到好處。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靠在付衫年的后背上，他的一襲格子衫蓋在我的身上，鼻息間滿是鋪天蓋地的青草味，不輕不淡，和五年前一樣。我看著少年干凈透明的側臉，竟沒有繼續恨下去的借口。

我說：“你一直都保持這個姿勢不累嗎？”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搖了搖頭。

當我們同時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有人開始起哄。班長無奈地對我說：“真是的，怎么兩個人都曠課曠了一上午，老師說你們放學要留下來做值日。”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窗外那棵被臺風刮倒的玉蘭樹。

我們在顧此失彼地虛擬著生活，年華的一聲輕嘆讓生活千瘡百孔。風聲四起，流言在年華中無孔不入。

[5]

放學的時候我和付衫年在教室里做值日。人都走光了。我擦講臺，付衫年背對著我在擦黑板。細小的粉塵在金子般的陽光里紛紛揚揚，多么美好的光景。他輕輕地說：“禾桑。”我沒有轉過身，應了聲：“哦。”“這些年，你們過得怎樣?”我措手不及地打翻了粉筆盒，急急地蹲下來撿粉筆，還未撿完就看到一雙修長的腿很快地邁了過來。我抬起頭就遇上了牧向至溫和的眼神，像是黑暗里忽如其來的一道流光撲躍進眼里，令人微微暈眩。我回過頭輕輕地說：“付衫年，我要先走了，剩下的麻煩你了。”

牧向至一路上說了很多很多。說今天老師批評他上課睡覺，語文測驗不及格，隔壁班花不好看……我定定地看著少年白襯衫衣領上顏色淺淡的印子，那是汗水被陽光蒸發后的汗印子吧。呵，還是個孩子呢。

牧向至到家門口的時候遲疑著沒有進去，他突然問：“禾桑，你是不是喜歡付衫年？”我不禁有些慍怒。不語轉身，推車就走。牧向至突然丟下了車，張開手臂擋住了我的去路。風呼呼地吹，鼓起了少年長長的白襯衫，青春的氣息無邊際地蕩漾開來。我面無表情地和他對峙。少年的瞳孔里沒有了初見時的溫存，只是流淌著莫大的傷悲，那是我從未看見過的。我沒說什么，唯有默默離開。

隔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我沒有等到牧向至和我回家，我在想他應該有事先走了吧。然后忽然看見夏諾撐著一把藍色的雨傘急急地跑過來喊：“禾桑，牧向至和付衫年打了起來。”“在哪里？在操場是么？”我邊跑邊說，“夏諾你別跟過來，我能解決。”

我奔跑得很快，感覺腳掌要和踏過的雨水一同掙脫地面了。到那兒的時候牧向至不在，只有付衫年瞇著眼睛在籃球架下面躺著喘氣。我用指尖觸了一下他的額頭，上面有重擊過的淤青，我甚至可以想象牧向至那一拳定是用了渾身的力氣。付衫年突然睜開眼睛叫了起來：“很痛的！”

我哼了一聲冷笑著說：“打了那么多年還沒打夠是嗎？”他背過臉對我說：“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一個愛打架的小混混，一個惡劣的留級生，很久以前你就應該清楚了不是嗎？”他的肩膀微微抽搐了一下，讓我產生了錯覺，他哭了嗎？

他直直地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路燈拖曳著他的影子，長長短短。

[6]

我看到我粉紅色的小木馬在不見天日的森林里奔跑；有著墨綠色眸子的小狗說它忘了回家的路；孩子蓬頭垢面地蹲在街角，他把鑰匙弄丟了；我遇見五彩斑斕的小丑在對我微笑。小丑給了我三個氣球說，一個給愛的人，一個給恨的人，最后一個留給自己。

我把一個氣球送給他，最后一個給我自己，第二個氣球送給天空，我沒了恨的人了。我對氣球很矯情地微笑說我要幸福地生活。小丑跟我說再見。我追著他喊你別走你要帶我走。小丑變戲法般成了一面墻。然后我醒了，原來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我從床上坐起來問：“我睡了多久？”媽媽憂心忡忡地說：“那天你淋了雨以后就發燒，睡了兩天了。”

我坐在窗口看著樓下的搬家工人把我的小木馬搬上卡車時輕輕地碰了一下，粉紅色的漆皮就那么剝落了好大一塊。我問媽媽：“我們又要離開了是吧？”我分明聽到了一聲嘆息穿透了整個夏天。

我去上學的時候沒有看到付衫年。夏諾說學校知道他們打架的事要對他們兩個進行處分，后來那天早上付衫年一個人去了教導處。

我忽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推開付衫年出租屋房門的時候，陽光正像一灘金黃色的液體溢開，付衫年倚在窗邊，微微闔目。大片大片的風灌進，浮光掠影，美好至極。

我用手背撫了一下少年眼下那一片被睫毛覆蓋投下的光斑。少年抓住了我的手說：“呵，你來啦。”“你一個人扛下了所有處分是吧？你會被勒令退學的。”

他沉默著，空氣里的靜默壓抑在我的鼻息間。我走過去把窗推開一點， 轉過身的時候看見少年闔著眼睛，指尖在空氣的沁洇里淡淡地跳轉。風匍匐著陽光穿堂而過，百葉窗嘩啦嘩啦叩擊著鋁合金窗。我微微錯愕，在那么一瞬間里，多年打下的死結忽而理順，平鋪直述延伸到另一段光景。我輾轉憶起了多年前鋼琴房里那個干凈美好的男孩。我說：“你餓不餓？我下樓給你打包快餐。”他沒有說好也沒有拒絕。

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個咬了一小口的蘋果，靠在就近一張椅子上睡著了，那塊蘋果還固執地留在他的齒間，如孩童般安靜祥和，真好。

我的似水流年是一場盛大的幻覺，我的歡喜悲樂在時光的暗涌里顛沛流離。離歌淺唱，讓我擁有了銘記的證據，只剩一段記憶卻足以溫暖人心。

[7]

每個故事都應該有結局，不是嗎？

我給牧向至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我說牧向至我要離開了；我說牧向至我想聽你喚我一聲姐姐；我說牧向至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很美好幸福的家庭，里面有相親相愛的爸爸、媽媽，哥哥和妹妹。后來有一天哥哥說他要去外面的世界里去尋找自己的音樂夢想，然后背著一把吉他出走了。爸爸經受不住打擊突發心臟病去世了。爸爸的葬禮哥哥沒有回來。妹妹說她怨恨這個害她失去父親的人。有一天哥哥終于回來了。他用自己的方式來愛著他親愛的妹妹和媽媽。妹妹說她再也沒有理由去恨他了，久積的怨恨早已煙消云散。可妹妹要和媽媽去新的城市生活了。

我說牧向至，哥哥的名字叫付衫年，妹妹的名字叫付禾桑。

[8]

火車呼嘯著駛過一片片藏青色的平原，扔下的時光轟轟烈烈。我捂住眼睛，從最后一節車廂往身后倒走。倒數第一節，我聽到有個少年低低地喚了我一聲妹妹。倒數第二節，我看到我的粉紅色小木馬在天空里快樂地奔跑，小丑微笑著對我說你會很幸福。倒數第三節，我的媽媽摟住了我，我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掌心是一片潮濕和溫暖。倒數第四節，有個叫牧向至的孩子為我在遠方執燈。我的嘴角舒展開來，燦若朝陽。

飛馳的火車窗外，有樹邊的麻雀在歌唱：少年呵，少年/你可知春天來了/院子里的花開了/開在我的雙眸/我用眼淚去滋潤她/我把她編成帽子/戴在風里奔跑/花香會飄進你的夢里/她會告訴你我的愛。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