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子理解中的句法啟動

回 坤

(華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一、引 言

作為語言現象的重要層面，句子的加工一直都是語言學家、心理語言學家乃至人工智能研究領域共同關注的熱點問題。由于句子加工既涉及句法、語義，也涉及語言的產生與語言的理解，因此句子加工的研究方法是阻礙句子研究的難點。句法啟動(syntactic priming)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的句子加工研究范式，也被稱為句法堅持(syntactic persistence)或結構啟動(structural priming),是指某個特定句型或句子結構的應用對隨后句法結構加工的促進作用[1]。研究發現，語言使用者會重復使用他們剛剛看到或者聽到的句子結構。

Bock[2]率先利用了句法啟動范式對言語產生進行了研究。在其經典的研究中，她利用句法啟動范式在句子產生中對及物動詞的主動句、被動句以及可以搭配介賓短語(PO)或雙賓語(DO)的格動詞句等兩類句型進行了研究。在其實驗中，被試先復述啟動句，再描述一個與啟動句無詞匯和語義關系的圖片。這個圖片既可以用主動句描述，也可以用被動句描述，或既可以用PO句描述，也可以用DO句描述。結果顯示，被試對這兩種句型都出現了句法啟動效應，他們會使用啟動句中出現的句法結構描述圖片。Bock對此提出了基于激活的句法啟動觀點：對某個特定句法結構的重復可以使該句法結構保持激活狀態，從而增加在隨后的話語中再次產生該句法結構的頻率。

雖然句法啟動在言語產生(language production)中已經展開了深入而廣泛的研究，并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有關句法啟動在句子理解中的研究卻在停頓了較長時間后才重新受到研究者的關注。早在上世紀60年代，Mehler和Carey[3]就已發現聽覺呈現的句子可以促進對隨后類似句型的理解，他們發現句法重復對句子-圖片的匹配和歧義句的解釋有促進作用。但有研究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由于這些實驗都需要對句子的不斷重復，這種促進作用可能是由于韻律上的重復引起的。這些質疑的聲音一度導致有關句法啟動在句子理解中的研究被忽視。隨著認知神經科學等研究手段的介入，這一領域才重新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并取得了眾多方面的進展。在此，本文將對這些研究一一進行評述，以期加深人們對句子加工過程的理解，進一步明晰語言現象的本質。

二、關于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本質的主要爭論

(一)句子理解中是否存在純粹的句法啟動

關于句法啟動在句子產生中的研究結論較為一致，即認為存在純粹的句法啟動。雖然啟動句同目標句中關鍵動詞的重復可以增加啟動效應，但這并不是產生啟動效應的必要條件。而句子理解中的研究卻發現，在沒有詞匯重復的條件下，不會出現顯著的句法啟動效應。因此，是否存在純粹的句法啟動，其本質是詞匯驅動還是句法驅動，是句法啟動在句子理解研究中最有爭議的問題。

Pickering和Traxler[4]利用句法啟動技術對英語主動句/減縮關系從句歧義句(MV/RR)(如The defendant examined by the lawyer turned out to be unreliable.)加工進行了眼動研究。啟動句是縮減關系從句(RR句)或主動句(MV句)，而目標句為RR句。在他們的第一個實驗中，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動詞相同(如上句中的examined)。他們發現被試對目標句的閱讀速度在RR啟動句后比MV啟動句后要快。也就是說，在相同句法結構的啟動句之后，被試對目標句的閱讀速度提高了。而在他們的第二個實驗中，在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動詞沒有重復的條件下沒有出現句法啟動效應。句法啟動在言語產生和理解中的不同效果使一些研究者認為句子理解與句子產生相比更多的是受詞匯驅動。Branigan等人[5]利用圖片-句子匹配任務也發現句子理解中出現了類似的句法啟動效應。在他們的研究中，啟動句和目標句都是省略系動詞的掛靠歧義句片段，如“the waitress prodding the clown with the umbrella”。介詞短語“with the umbrella”可以同“the waitress”搭配形成高附著關系(high attachment)，也可以同“the clown”構成低附著關系(low attachment)。實驗任務是被試閱讀完啟動句和目標句后分別在兩個圖片中選擇與之匹配的圖片。其中，在啟動句后，一個圖片按照高附著或低附著關系對啟動句解歧，另一個圖片的意思與這兩種解釋都不相關。目標句后的兩個圖片分別按照高附著或低附著關系對目標句解歧。結果發現，當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詞相同時，被試會選擇與啟動句解歧方式一致的圖片，而在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詞不一致的條件下，啟動效果不顯著。這是不是說明在句子理解中真的不存在純粹的句法啟動，而只有當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動詞相同的條件下才能產生句法啟動效應呢？

認知神經科學的發展為探索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的本質提供了新的手段。由于ERP技術能分離句法加工和語義加工，它能夠區分詞匯重復啟動和句法啟動的不同效應。Ledoux等人[6]對MV/RR歧義句理解的句法啟動進行了ERP研究，主要考察了啟動句和目標句在關鍵動詞相同條件下的句法啟動效應。由于P600是句法加工的重要指標，如果啟動句可以促進目標句的句法加工，被試對RR目標句的加工就會表現出正波(P600)的減少。Ledoux等人的研究結果證明了這一假設，被試對RR目標句的加工在RR啟動句后表現出了正波的減少，說明句法啟動效應在本質上是句法的。為了考察詞匯重復對句法啟動的影響，Ledoux等人還比較了在啟動句和目標句關鍵動詞相同條件下，MV啟動句和RR啟動句對目標句中解歧名詞的N400的變化。他們發現，RR目標句中解歧名詞的正波在RR啟動句后減少，這說明RR啟動句對RR目標句加工有促進作用；但是MV啟動句后的RR目標句卻沒有出現這個變化，這說明啟動句同目標句之間單純的詞匯重復沒有促進目標句的加工。綜上所述，Ledoux等人的研究證明了在句子理解中存在句法啟動現象，且這種啟動效應并不是僅僅由于關鍵動詞的重復引起的。那么為什么詞匯重復是產生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效應的重要因素，而在句子產生中詞匯重復雖然可以促進句法啟動的效應，但不是產生句法啟動的關鍵因素呢？Tooley[7]等人認為這是由于句子產生和句子理解涉及不同的句法表征系統，或者說句子產生和理解的相反的加工順序涉及不同的啟動模式。比如，在句子產生中，詞匯(lemma)的選擇通常被認為是在句法結構建構之前就已經進行了，啟動句的出現會影響加工者選擇更符合啟動句句法結構的詞匯。或者說，時間因素是影響句法啟動的關鍵。句子產生大約是在啟動句呈現后的幾秒種后開始的，而在句子理解中相關的操作是在幾百毫秒之內就已經進行了。因此，與句子理解相比，句子產生更容易受策略因素的影響。

(二)語義信息對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的影響

在句子結構的建構過程中，不僅要考慮各個成分之間的句法關系，還需要確定各成分之間的邏輯語義關系。在句子加工的研究中，語義信息是否影響句子的即時加工是句子加工研究的焦點問題。

1.論旨角色是否一致不影響句法啟動效應

論旨也稱為題元，是句子命題結構中的名詞性成分，它同謂詞(動詞)構成不同的語義關系。語言學中將謂詞(動詞)指派給這些名詞性成分的語義角色稱為論旨角色。常見的語義角色有如“施事”、“受事”、“工具”、“結果”、“處所”等。

Urbach等人[8]利用ERP技術考查了啟動句同目標論旨角色在不同的條件下是否出現啟動效應。先前的ERP研究發現：在省略了逗號的花園小徑句,如While the woman was eating(，)the creamy soup went cold中，解歧詞(went)在刺激呈現后的500到800毫秒之間引發了典型的正偏移(positive deflection)，這表明被試對省略逗號的花園小徑句的加工出現了困難。Urbach等人進一步的句法啟動研究發現，盡管目標句和啟動句在從句中的論旨角色不同，句子加工中仍然出現了句法啟動效應。這個研究結果不僅證明了句法啟動效應，還說明論旨角色信息與句法啟動所通達的表征層不在同一水平。不同的論旨角色不影響句法啟動效應，或者說論旨角色所表達的命題結構的語義信息沒有即時影響句子加工。

2.生命性信息不影響句法啟動效應

生命性(animacy)信息是句子加工中重要的語義信息。由于句子中大部分施事(agent)都是具有生命的，生命性信息是表示施事關系(agenthood)的重要特征。名詞的生命性能夠影響句法加工器對句首名詞論旨角色的指派。

Carminati[9]等人利用視覺世界眼動范式(visual-world eye-movement)考察了生命性信息對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的影響。在視覺世界眼動范式中，通常先向被試視覺呈現啟動句，然后在以聽覺形式呈現目標句的同時，視覺呈現相應的場景圖片。通過記錄被試閱讀視覺場景的眼動軌跡，判斷被試對目標句的加工過程，考察啟動句對句子加工產生的影響。Carminati等人使用的實驗材料為包含雙賓語(DO)或介賓短語(PO)的句子。由于英語中DO句和PO句的意思基本相同，可以認定啟動效應在本質上是由句法引起的。被試的眼動軌跡表明，無論目標句生命性信息如何，被試會按照啟動句的句法結構信息對目標句做出預期的眼運動。這說明句法啟動在關鍵動詞后的名詞出現之前就已經產生了，生命性信息不影響句法啟動效應，句法啟動在本質上是抽象的句法信息。結合前人的研究，Carminati等人對句法啟動提出基于暴露(exposure based)的解釋：當加工者閱讀完啟動句后，相關動詞的論元結構得到激活，影響對隨后包含相同動詞的句子的句法加工。Carminati等人還認為，句法啟動效應之所以只出現在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動詞相同的條件下，是因為句法信息是以動詞為單位進行表征的。這不僅符合詞匯主義句法加工的觀點，也符合論元結構是在動詞的詞條中表征的語言學理論。

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的這些研究揭示了句法啟動的本質問題，即存在純粹的句法啟動現象，不同的論旨角色、生命性信息等語義信息不影響句法啟動效應的產生。此外還有研究發現，被試對句子的產生受其對先前句子理解的影響，存在言語理解和產生之間的句法啟動。Branigan等人[10]發現，在對話中，參與者產生的句子類型往往是他剛剛聽到的句型，好像談話雙方是共享(align)句法表征，這表明啟動可以影響句子理解和產生共同的加工機制或表征。這一結果令人興奮。從理論上講，這表明語言的使用所涉及的是一般的、抽象的與語言知識緊密聯系的加工機制；在實踐上，理解和產生之間的句法啟動不僅可以用來探討句子產生過程的加工，同樣也提供了一種研究句子理解的方法。研究者可以通過考察被試在理解不同句型后的句子產生，來判斷被試句子理解的特點。

三、句子理解中句法表征機制的研究

近年來，句法啟動的范式也開始用于探討句子理解中句法的具體表征機制，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句法歧義的表征及句法表征的水平兩個方面。

Van Gompel[11]等人利用句法啟動范式考察了句子理解中句法歧義的表征問題。目前，針對最初對歧義句的錯誤分析是否保持激活，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解釋：其中一種解釋是抑制說，即無關的句法分析受到了抑制[12]；另外一種解釋是消減說，認為在歧義消解過程中，各種句法解釋之間不存在直接的抑制，對歧義句不同解釋的激活總量是一定的，對合適的句法解釋的激活量增加了多少，對其他不合適的句法解釋的激活量就減少多少[13]。Van Gompel等人認為，如果對句法歧義句的某種分析一直保持激活，那么這種分析可能會啟動隨后的話語產生。在Van Gompel等人的實驗中，被試先默讀啟動句，再大聲朗讀目標句片段并補全目標句。結果發現當啟動句為暫時歧義句時，會影響被試在補全任務中對句子結構的選擇。也就是說，即使歧義句已經按照句子的另外一種解釋解歧，被試對暫時歧義句最初的錯誤分析仍然能夠保持激活,支持了消減說的觀點。而且，Van Gompel等人還證明了這種保持不受歧義短語的長度、早期的語義解歧和啟動句同目標句動詞是否相同的影響。

Traxler的研究證明了句子加工的不同表征層次的問題。Traxler[14]考察了啟動句為包含兩個介詞的暫時歧義句對目標句加工的影響。在暫時歧義句中(如The girl tossed the blanket on the bed into the laundry this morning)，被試在閱讀句子前一部分的時候，會把第一個介詞短語(PP1，“on the bed”)處理為句子的論元結構的一部分，在讀到第二個介詞短語(PP2，“into the laundry”)時，才意識到PP1是用來修飾前面名詞的附屬成分。在兩個眼動實驗中，Traxler發現，不管啟動句和目標句關鍵動詞是否相同，目標句的理解在句型相同的啟動句后比句型不同的啟動句后要容易。為什么先前研究者對RR/MV暫時歧義句和DO/PO句的句法啟動研究發現只有在啟動句同目標句關鍵動詞相同的條件下才出現句法啟動效應呢？Traxler認為，這是句子中論元(Argument)和附屬成分(Adjunct)的表征和加工機制不同造成的。論元關系是動詞的核心內容，不同動詞所需的論元的數量和類型都有所不同。論元關系是在動詞的詞條中表征和映射(projected)的，論元成分的啟動就需要詞匯的重復。而附屬成分關系(adjunct relations)在句法和語義上是選擇性的，不在動詞的詞條中表征，它的加工需要依靠規則計算，因此對句子中附屬成分的啟動就不需要詞匯的重復。

四、跨語言句子理解的句法啟動研究

關于雙語者在對不同語言的加工過程中是否使用相同的表征和機制，一直都是心理語言學研究關注的問題。雙語者如何對其句法進行表征呢？對一種語言的句法表征的激活能否促進另外一種語言的句子加工呢？Loebell等人[15]通過對德英雙語被試的跨語言的句法啟動研究，發現詞序的一致性是產生跨語言句法啟動的關鍵因素。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相同的句法結構在不同語言之間存在共同的句法表征。在實驗中，被試先用一種語言(L1或L2)復述啟動句，然后用另外一種語言描述圖片。他們發現英語和德語的格動詞(可搭配雙賓語或賓語和介詞的動詞)之間可以發生跨語言句法啟動效應，而英語和德語的被動語態之間沒有出現跨語言的句法啟動效應。Loebell和Bock認為，這是由英語和德語被動語態的詞序不同造成的。在英語被動語態中，by短語位于句尾，而德語的過去分詞位于by短語之后的句尾。Hartsuiker[16]等人對西班牙語-英語雙語被試在描述圖片的對話游戲中發現，被試在及物動詞的主動語態句和被動語態句的加工中出現顯著的跨語言啟動效應。由于西班牙語同英語的主動語態和被動語態的詞序相同，該研究進一步證明了兩種語言的詞序相同是形成跨語言句法啟動的關鍵因素。利用同Hartsuiker等人相同的范式和句型，Schoonbaert[17]等人對荷蘭語-英語雙語被試在L1-L1(荷蘭語-荷蘭語)、L2-L2(英語-英語)在L1-L2(荷蘭語-英語)和L2-L1(英語-荷蘭語)四個方面的句子啟動進行研究，發現不僅在L1和L2內部存在句法啟動效應，在L1-L2(荷蘭語-英語)和L2-L1(英語-荷蘭語)也出現了跨語言的句法啟動效應。特別在L1-L2的跨語言啟動中，當L1同L2的動詞在翻譯上匹配(translation equivalent)時，啟動效應會增強。Schoonbaert等人進一步提出，雙語者共享一個詞匯-句法表征的假設。該假設認為句法的選擇是依靠詞匯進行選擇的(mediated)；動詞詞匯信息分概念層(編碼詞匯的語義信息)、詞條層(編碼語法信息)和詞形層(編碼詞匯的詞形和音韻信息)三個層次表征。概念層保存了雙語間具有相同用法的動詞的句法特征節點和組合節點，并與每一層都有相應的節相連接；L1動詞的詞條節點與概念節點的聯系較強，而L2的聯系較弱。

五、小 結

句法啟動作為一種句子理解中的重要現象已經引起了心理語言學家的關注，對這一現象的研究已取得了初步的成果。比如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在本質上是句法的，它的產生不受句子中論旨角色、生命性信息等語義信息是否相同的影響，句法加工存在不同的表征層次。在對句法歧義消解的研究中，研究主要支持了句法歧義的消解說。在對跨語言句子理解進行句法啟動范式的研究也支持了相同的句法結構在不同語言之間存在共同的句法表征的觀點。

但當前關于句子加工中概念因素對句法啟動的影響以及有關理解中句法啟動的理論解釋還很欠缺，這些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探討。針對漢語的句法啟動的研究還很少，有關漢語同其他語言之間的雙語句法歧義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Pickering[18]等人預測，句法啟動將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是心理語言學研究的重要方法。在深入探討句子理解中句法啟動特點的同時，我們還應利用句法啟動研究范式探討句子加工和句法表征的性質。

首先，可以采用句法啟動范式進一步了解句子理解和加工的機制。句子的加工機制和策略是心理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課題。對句子理解研究的主要爭議是，句法信息同語義信息對句法建構中的作用以及這些信息在句子建構中的時間進程問題。利用句法啟動技術，可以幫助我們揭示這個問題。但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還不是很多。關于句法啟動效應的持續時間也還沒有相關研究。此外，如何利用跨語言的句法啟動進一步驗證普遍語法的存在，也仍然存在較大的研究空間。

其次，句法啟動范式也將有利于揭示句法表征的性質。我們注意到，目前大部分的句子加工理論都沒有涉及表征的問題。利用句法啟動技術有助于考察在理解過程中句法和其他表征的本質問題。比如，人們能否對句子建構多重句法表征？這種句法表征的建立是依照何種信息？句法表征與語義信息的關系如何？是分離的還是相互影響的呢？句法表征是與詞條信息緊密結合，還是在理解中要分別提取抽象的句法和詞條表征呢？這些問題的探討必將進一步充實句子加工理論，為語言本質的探討提供更深入的研究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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