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北京市 100010)
加快增長模式轉型是我國徹底走出危機的必由之路
吳敬璉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北京市 100010)
本文分析了我國舊增長模式的主要弊端和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效果不明顯的原因;提出加快增長模式轉型是我國徹底走出危機的必由之路,而實現增長模式轉型的關鍵在于著力推進創新。文章指出,舊增長模式的主要弊端,在宏觀經濟層面上,主要體現為內外兩方面的失衡,進而會導致貨幣的過度供應和流動性泛濫。我國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效果不明顯的原因,一是與舊的經濟發展方式相配套的體制基礎還頑固地在起作用,二是還沒有能夠建立起有利于創新和創業的經濟、社會、文化、政治環境。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核心和基礎,是擯棄靠自然資源和資本投入支撐的傳統經濟增長模式,采用靠效率提高驅動的增長模式。推進創新要關注兩個問題:一是如何發揮小企業在創新中的關鍵作用,二是政府如何在技術創新上正確地發揮作用。
增長模式;發展方式;發展轉型;技術創新
目前,舊的發展方式所帶來的弊端已嚴重阻礙了我國經濟的發展,到了非解決不可的程度。在我看來,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核心和基礎,是擯棄靠自然資源和資本投入支撐的傳統經濟增長模式,采用靠效率提高驅動的增長模式。
舊增長模式的主要弊端,在宏觀經濟層面上,主要體現為內外兩方面的失衡。所謂內部失衡,主要是指投資與消費之間的失衡。我國這些年的投資率不斷攀升,目前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重已經大大高于多數國家的平均水平。在投資率畸高的同時,我國居民消費的比重卻在下降,僅為一般國家的一半左右。這種狀況會造成最終消費不足,勞動者生活水平提高過慢,居民收入差距拉大,消費品市場銷售疲軟,企業財務狀況惡化等消極后果。所謂外部失衡,主要是指由低附加價值產品出口形成的高額國際貿易順差和高額國際收支盈余,以及國家外匯儲備的大量積累,由此造成人民幣升值壓力增加,與國際貿易伙伴的貿易摩擦加劇。
內外失衡的交織,會導致貨幣的過度供應和流動性泛濫。而貨幣的過量供應必然導致資產泡沫或者通貨膨脹,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最值得警惕的是:這些狀況的出現會使整個金融系統變得脆弱,當出現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這樣的沖擊的時候,就會出現嚴重的系統性風險。
對于已經取得了相當成就的中國經濟來說,要長久保持經濟又好又快發展,解決“兩個失衡”問題,避免經濟出現大的波動,就必須改弦易轍,把經濟發展引導到更多地依靠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各類創新活動上來,實現傳統的經濟發展方式到現代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實際上,從這次金融危機發生以來,我們從各地的調查看,哪一個地區,哪一個行業,哪一個企業,在轉變發展方式上,在提升產業上做得好,哪個地方受到的沖擊就小。
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對于中國來說,并不是一個新問題。1981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就提出了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中心的發展國民經濟的十條方針。“九五”(1996~2000)計劃時期,中央就已經明確提出要“實現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十五”(2001~2005)計劃又把經濟結構調整和經濟結構升級確定為五年經濟發展的“主線”;“十一五”(2006~2010)規劃更是把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作為這一時期的戰略重點。但從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效果來看,收效并不明顯。
為什么發生這樣的問題?看來基本的原因有兩個:第一,與舊的經濟發展方式相配套的體制基礎還頑固地在起作用。比如,各級政府仍然掌握著信貸、土地等重要資源的配置權力;仍然將產值的增長速度作為各級官員政績優劣的主要標志;在財稅體制中,各級政府的收入與物質生產部門的產值直接掛鉤;大部分生產要素仍然由行政定價并采取低價政策,導致價格信號的嚴重扭曲。
第二,還沒有能夠建立起有利于創新和創業的經濟、社會、文化、政治環境。經過30年的改革和發展,我國的創新能力已經大大增強,許多技術發明已經進入世界前沿。但是由于創新和創業的環境不夠完善,這些技術發明往往由于受到制度的壓抑而難于順利地實現產業化。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我國能否加快實現經濟發展方式的根本轉型,關鍵在于能否真正推進改革;沒有體制與機制上的重大突破,發展方式的轉變依然會舉步維艱,更談不上加快根本性的轉變。
我們應當清醒地認識到,加快增長模式轉型是我國徹底走出危機的必由之路,也是極其復雜的過程。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依據現階段中國的國情,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開放,通過改革開放,建立起一個規范的法治化的市場體系,讓市場充分發揮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作用。以改革來推動轉型,同時以轉型來保證國民經濟又好又快的發展。惟有如此,我們才能徹底走出危機的陰影和進一步實現經濟的騰飛。
在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下,由于虛擬資產泡沫迅速破滅,世界普遍出現了流動性極度短缺和需求不足,引發全球經濟衰退。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21世紀以來世界性的貨幣超發導致的流動性泛濫,催生巨量資產泡沫,終至造成泡沫破滅,才是觸發全球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
中國自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1957)以來,開始采用前蘇聯的發展模式,即以投資作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然而,這種粗放增長模式導致的必然結果是消費需求不足。改革開放后,中國學習并實施了東亞國家和地區的出口導向政策,用一系列政策措施擴大出口來彌補國內需求不足。出口導向政策在還存在大量需要就業的勞動力且自然資源又還不太緊缺的條件下,是一個對發展中國家快速崛起十分有利的政策選擇。但是,經過一二十年的發展,采用這種政策的國家和地區無一例外地遇到了流動性過剩和資產泡沫膨脹的問題。這是因為,出口導向政策的一個重要內容,是保持本國貨幣匯率的低估。隨著出超規模的不斷擴大,西方國家貨幣超發就被輸入到國內,出現流動性泛濫。中國從21世紀初以來,央行通過發行貨幣收購美元的規模亦愈來愈大;貨幣超發又導致證券和房地產等資產價格快速上漲。于是,中國金融體系就面臨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金融體系同樣的問題,即存在大量的虛擬資產泡沫并使金融體系風險不斷積累。在日益融入世界經濟格局的背景下,一旦受到外部沖擊,長期積累的矛盾和風險便會集中爆發。
總之,從外因看,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是導致我國出口大幅下滑、需求不足進而導致經濟衰退的原因;但從內因上看,卻是由于粗放增長方式過度依賴投資和低附加值產品的出口拉動。當表象的短期問題和深層次的長期問題的表現形式相反時,我們應對金融危機的措施就需要標本兼治。解決短期問題的措施是要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擴大需求,而長期問題的根本解決還是要靠增長模式轉型和產業升級。過去一年來,我國在執行短期政策方面的力度很大,并且已經表現出拉動GDP增長的成效。當前必須把政策重點轉向根本解決長期增長的問題上,關鍵是要從過去以投資和出口支撐的粗放增長模式轉向主要依靠技術進步和效率提高支撐的集約增長模式。所以,加快增長模式轉型是我國徹底走出危機的必由之路。對于上海、深圳等制造業集中的城市,一方面,要實現制造業的“服務化”,即盡量把產業鏈向具有更高附加值的研發、設計、品牌營銷、售后服務等服務環節延伸;另一方面,則是培育服務業特別是生產性服務業和新興支柱產業。
有一些經濟學家認為,中國的比較優勢只在于擁有豐富、低成本的勞動力資源,因此中國只宜于發展低水平的加工制造業。這種看法可能不完全準確。事實是,經過30年改革開放,我國在創新領域的技術力量并不弱。從數量上看,我國受過大專教育的技術人員人數已躍居世界第一。不僅如此,我國勞動力素質的提高也十分明顯。因此,完全有條件提高我國產品的技術含量和附加價值。難點只在于如何使各種創新成果順利實現產業化。對此,有兩個問題值得社會各界予以關注。
一是如何發揮小企業在創新中的關鍵作用。企業是技術創新的主體,小企業是主體中的主體。從世界技術發展歷史看,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新技術革命發生以后,由于規章制度束縛太多和發明者貢獻與得到的利益的疏離,原來作為技術創新主要力量的大企業優勢不在,西方國家的技術創新主要是來自小企業。大企業們主要借助對小企業投資、收購小企業等方式保持自己在技術上的先進性。在中國,據國家統計局和工商聯的調查,70%以上的技術創新也是來自中小企業。
目前,我國在一些地方出現了“國進民退”的傾向,加上信貸向國有大企業的傾斜,小企業發展受到一定程度的擠壓,這對于中國應對危機和實現產業升級是十分不利的。以電動汽車的發展為例,在兩年前,“以納米技術制備磷酸鐵鋰電池”國內一些廠商的技術水平與國外先進水平不相上下。然而,發達國家本來市場組織就比我們好,加上政府支持方法得當,近一年來發展速度比我們快得多。中國汽車產業能不能抓住這次機遇便很難說了。而這種情況并不是第一次發生。例如在3G手機、數字電視、核電等領域就一再發生這種情況。中國產業發展為什么往往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這種教訓值得好好總結。
中國小企業的日子在應對金融危機期間似乎更不好過了。除了“左”的意識形態問題,在一系列保增長、調結構的舉措、政策對小企業的扶助作用十分有限;相反,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和10萬億元新增貸款主要流向了國有大企業和各級政府項目。在銀行風險控制意識提高的情況下,甚至出現對中小企業信貸的“擠出效應”。事實上,小企業起不來,產業升級和增長模式轉變不可能實現,也不可能徹底走出危機。中小企業的作用并未得到充分發揮,這是值得擔憂的。回想1998年,中國正是在發行1000億國債投資的同時,采取有力措施積極扶持小企業、積極擴張民間投資,才得以成功應對亞洲金融危機。這一成功經驗不少人似乎淡忘了。
值得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是政府如何在技術創新上正確地發揮作用。目前,在科學發展和技術創新中由政府主導分錢、分物、分人、分地的做法仍然存在。錢花得并不少,但是效果不大。在一些具體的產業規劃中,常常可見政府對技術路線和產品路線的預先設定,這種做法風險很大。日本有關當局曾因誤判高清電視的技術路線,使日本在數字技術的發展中落后于美國一個時代。同樣,在一些新興產業示范項目中,由政府暗示甚至直接規定訂購或提供指定產品的做法,在各地也是屢見不鮮。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某些政府機構和地方政府在爭取到政府補貼項目之后,往往安排由自己所屬企業或本地企業生產;在財政補貼的運用上,也往往選擇補“供方”而反對補“需方”,也就是說,為了保護“自己的”企業而排斥市場的介入。利用行政權力抑制競爭和技術進步的情況也不少見。
政府的扶持方式不但要“有所不為”,還要“有所為”。政府最重要的職責是通過改革,一方面消除轉型升級的體制性障礙;另一方面建設有利于創新的制度環境。政府應當在建立公平、寬松、法治化的市場環境,保持宏觀經濟穩定,建立共用技術平臺和公共服務平臺,提供基本社會保障等方面負起責任來。
必須承認,我國的市場經濟或多或少還受計劃經濟殘留的影響,這意味著小企業發展和技術創新成果的產業化仍將是難點。在未來的改革過程中,政府之手應當避免“不該為的為了,該為的沒有為或沒有為好”。
現在看來,“十一五”(2006~2010)規劃和中共十七大關于經濟發展方式轉型的基本判斷必須肯定和繼續貫徹落實。近兩年的發展經驗充分證明,這是我國經濟實現可持續發展及構建“創新型國家”的必由之路。事實表明,哪一個地區、哪一個行業、哪一個企業轉型升級做得好,它受到的沖擊就小,甚至逆市發展。所以我勸那些對轉型升級缺乏信心的朋友堅定對于這一方針的信心。因為這是徹底走出危機的唯一出路。
Accelerating Transformation in the Pattern of Growth Is the Only Way for China to Get Out of the International Financial Crisis
WU Jing-lian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of the State council of PRC,Beijing100010,China)
The author analyzes the disadvantage of China’s traditional pattern of growth and the causes for the not distinct effect of China’s transformation in the pattern of economic development.The author puts forward that accelerating transformation in the pattern of growth is the only way for China to get out of the crisis,while the key for us to realize transformation in the pattern of growth is innovation.The core and basis for transforming the pattern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is to get rid of the natural-resources-oriented and capital-investment-oriented traditional pattern of economic growth,but depend on the efficiency-oriented pattern of growth.To promote innovation,we should give full play to the role of small enterprise in innovation and give full play to the role of government in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pattern of growth;pattern of development;development transformation;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F121
A
1007-8266(2011)01-0004-04
吳敬璉(1930-), 男,江蘇省南京市人,著名經濟學家,1954年畢業于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系,現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信息化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上海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教授,兼任《改革》、《比較》雜志主編,主要研究理論經濟學、中國經濟改革理論和政策等,主要著作有:《經濟改革問題探索》(1987)、《中國經濟改革的整體設計》(合著)(1988 )、《吳敬璉選集》(1989)、《通向市場經濟之路》(1992)、《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1992)、《市場經濟的培育和運作》(1993)、《現代公司與企業改革》 (1994)、《建設市場經濟的總體構想與方案設計》(合著)(1996)、《構筑市場經濟的基礎結構》(1997)、《何處尋求大智慧》(1997)、《國有經濟的戰略性改組》(合著)(1998)、《當代中國經濟改革:戰略與實施》(1999)、《改革:我們正在闖大關》(2001)、《十年紛紜話股市》(2001)、《發展中國高新技術產業:制度重于技術》(2002)、《轉軌中國》(2002)、《吳敬璉自選集 (1980-2003)》(2003)、《當代中國經濟改革》(2004)、《吳敬璉專集》(2005)、《中國增長模式抉擇》(修訂版)(2006)、《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2007);曾五次獲得孫冶方經濟科學獎,2005年榮獲首屆中國經濟學獎杰出貢獻獎。
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