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衛
(廣州大學公法研究中心,廣東廣州510006)
論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定性與體系安排
左傳衛
(廣州大學公法研究中心,廣東廣州510006)
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行使的前提是標的物的權屬已經合法轉移至相對人,但相對人承受相應利益缺乏正當性支撐,由此決定該請求權的性質與物權請求權、侵權責任之間的不兼容;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也不是對各種基礎性權利都能進行救濟,其針對的是既非契約又非侵權的事實所產生的法律關系,不宜理解為針對各種基礎關系的綜合性救濟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功能在于為因物權變動本身的合法性、物權請求權失去物權基礎后的利益失衡提供救濟,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性質的此種認定可使其與其它請求權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和諧而完整的民法請求權體系。
不當得利;請求權;救濟權;侵權責任
傳統民法上,不當得利之債一直是與合同之債、侵權之債、無因管理之債相并列的債法制度,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自然屬于債權請求權性質的請求權。近來在我國民法典制定過程中,因為考慮到合同法、物權法、侵權責任法等之間的體系沖突與協調,學界對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有的認為是物權請求權;有的認為應根據請求權的標的不同而異其性質,標的物為原物時,為物權請求權,標的物為新物或勞務時,則為債權請求權;有的認為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不局限于債法領域、而是適合于所有民事法律關系的一種綜合性請求權;有的認為其是一種與侵權責任同質的民事責任,但其承擔形式可參照使用債法規則等。這些錯綜觀點反映到民法典的設計上,分別主張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規定在債篇、民法總則篇或者民事責任篇。筆者認為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行使的前提是標的物的權屬已經合法轉移至相對人,但相對人承受相應利益缺乏正當性支撐,由此決定了該請求權的性質與物權請求權、侵權責任之間的不兼容;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也不是對各種基礎性權利都能進行救濟,其針對的是既非契約又非侵權的事實所產生的法律關系,不宜理解為針對各種基礎關系的綜合性救濟權。惟有肯定不當得利物權變動中權屬移轉的合法性,明確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行使次序上的輔助性,才能使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其它請求權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和諧完整的民法請求權體系。
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定性為物權請求權,主要是從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我國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之間的體系協調角度考慮的。有學者認為在界定因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等給付型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時,如果按通說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定性為債權請求權,則等于認定在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或被解除等情形,所有權(或其他財產權利)不受原因關系的影響而無因地移轉,這就等同認可了德國式的物權變動的無因規則模式,此與我國物權變動的有因規則模式是相矛盾的。因此,建議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由債權性的請求權修正為物權性的請求權,1并特別指出對其權利性質的不同認定,在返還義務人破產的情形,對當事人的利益影響甚大,比如甲將價值10萬元的家具賣與乙公司并實際交付,乙公司尚未支付價款。此時,該合同被撤銷,甲請求該家具返還。但因乙公司對外的到期債權5個,共計100萬元,均為普通債權。其現有財產包括該家具在內只有20萬元。如果甲請求返還該家具的權利為債權,遵循債權平等原則,甲肯定得不到該家具的全部返還。如果將甲的返還請求權定性為物權請求權,并主張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則會優先于其他普通債權人獲得家具的全部返還。2根據請求權的標的不同而異其性質的主張,是在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定性為物權請求權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主張如果家具尚在乙處,行使物權請求權;如果家具已被乙再次轉讓他人,則行使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
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定性之所以困難,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合同之債與不當得利之債間“剪不清,理還亂”的關系3。這主要是因為,在實踐中,大量的不當得利之債是產生在曾存在合同關系的當事人之間的,尤其是在合同被撤銷或宣告無效后,當事人之間經常會請求返還已給付的標的。
就大陸法國家而言,除德國法較為明確外,其他許多國家在兩者的界限上都有疑問。這是因為德國民法采用了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合同不成立、無效或被撤銷時,如其物權行為并無瑕疵,相對人仍能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在此情況下,給付人得主張不當得利請求權。4但在法國、日本等國,一方面,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沒有在立法上得到明確承認,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同其命運。若債權行為有瑕疵,相對人則不能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因此,合同若被宣告無效或撤銷,給付人重新獲得給付物所有權,故此時的返還請求權,應是基于所有權,而非不當得利請求權。5
具體到我國,民法理論上對我國是否已經接受物權行為理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我國《合同法》、《物權法》的相關規定來看,也難斷然確認采納與否。從《合同法》第58條“合同無效或者被撤銷后,因該合同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與第97條“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之規定來看,其要旨在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后,應當返還,恢復原狀,并未指明此時要求返還是行使物權請求權或不當得利請求權。同樣從《物權法》第9條、第14條、第15條、第23條等相關規定來看,是側重于從物權設立的角度,表達物權生效與作為原因的合同行為之間的關系,并未涉及原因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解除后,物權的歸屬狀態。所以,從立法上看,不能斷定我國是否采納或者完全采納物權行為理論。因此,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后的原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認定,無論是將其作為債權請求權、物權請求權或者其它性質的請求權都沒有立法依據。
然而,從我國《物權法》第十五條“當事人之間訂立有關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不動產物權的合同,除法律另有規定或者合同另有約定外,自合同成立時生效;未辦理物權登記的,不影響合同效力”之規定來看,我國立法已經明確采納了物權變動中原因行為與物權變動本身之間的區分原則。如果以此為原點,結合我國民法理論中物權與債權的區分標準,以及物權法明確肯定的物權變動公示原則,可以推論出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后的原物返還請求權當不屬于物權請求權。
首先,物權區分于債權的本質特征在于,物權狀態下,標的物的權屬是在物權人本處,無論標的物的占有由誰事實上或法律上行使;在債權狀態下,標的物的權屬是在相對人處,債之關系的目的就是是完成標的物權屬的轉移。在債之關系下,即使標的物已由買方占有,如承租人購買租賃物等情形下,買方已經依其它法律關系取得占有,但只要權屬尚在相對人處,買方行使的請求權依然屬于債權請求權。可見物權請求權與債權請求權相區分的根本標準在于標的物的權利歸屬。依據本身享有的物權行使的請求權,是物權請求權;請求相對方轉移標的物的權屬的請求權,是債權請求權。合同無效、被撤銷、無效后的原物返還,一方面因標的物的權屬已因履行行為轉移至買方名下,另一方面我國《合同法》只規定這種情形下賣方享有要求返還的權利,并未明確權屬是否因合同無效、被撤銷、解除而自動回歸賣方。實踐中我國法律體系是確認此時權屬并不自動恢復,需要行使請求權來予以救濟,如房屋所有權變更登記后,即使原房屋買賣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如果當事人不去辦理產權的再次變更登記,權屬依舊在買受人處。
其次,從物權變動的公示原則角度看,物權的變動需要外在的表現形式和內在的人的合意,需要買方將標的物以轉移所有的意思交還給賣方,經過這個過程所有權才重新回歸賣方。這個過程的完成可能是買方自主自愿,也可能是經過法庭的判決執行的,但只有標的物經合意或者是擬制的合意(法庭判決情形)交付給賣方,賣方才取得所有權。這個道理猶如根據區分原則,雙方合意并不立即產生權利變動的效果,需要外在的表現形式如交付或者登記才產生權利變動的效果一樣。同樣,當權利已經根據原因關系經過外在的表現形式轉移后,雖然原因關系因各種原因不再存在,這時相關權利并不自動回復,但買方仍然占據相關權利已沒有法律上的正當性支撐,屬于不能夠繼續保有的利益,需買方以權利變動為目的,再轉移占有或變更登記,只有經過了此外在形式,因原因不再存在后的權利回復才算完成。這是物權變動的公示原則在原因關系消滅后的權利變動中的體現與貫徹。如果將此情形下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理解為物權請求權,顯屬悖論。以上述房屋所有權轉移登記完成后,房屋買賣合同被撤銷為例,此時賣方已沒有物權,如何主張物權請求權。可見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物權請求權是對立的,不存在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理解為物權請求權的可能。
再次,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適用于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或被解除等情形下的原物返還,是將本不屬于不當得利制度調整范圍的法律關系勉強由不當得利制度來調整,從而人為地擴大不當得利制度的適用范圍,造成理論上的不和諧。根據我國現行法律,當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或被解除時,合同雙方間的原物返還是由《合同法》第58條調整,不屬于《民法通則》第92條不當得利規范的調整范圍。在民法各個領域,同樣是要求返還原物,在不同場合請求權基礎不盡相同。有的屬于民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不被追認場合的效果;有的屬于遺失物、漂流物、失散的飼養動物的歸屬效果;有的屬于合同終止時的效力表現;有的屬于承租人無力履行融資租賃剩余租金義務的救濟措施;有的屬于擔保權消滅時的擔保物返還的效果;有的屬于質權的追及效力;有的是履行合同義務等等,不一而足。顯然,上述返還原物的請求權基礎不盡相同。在處理個案時,確有必要按照請求權基礎理論,確定系爭案件中的返還原物到底屬于何種類型,適用哪個法律規范。6
有學者通過對基礎權利與救濟權的分類對比,認為不當得利返還權以承認先前的基礎性權利為前提,貫徹對權利的繼續保護的精神,因而它是救濟權。救濟權類別依其保護的基礎權利而定,有債權請求權、物權請求權、人格權請求權、親屬權請求權、繼承權請求權等。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并不是對某一種權利的救濟,它所救濟的基礎性權利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既可以是物權,也可以是債權,還可以是其他權利。這是因為引起它的法律事實本身是概括性的,所謂“無理由得利”也就是“沒有法律關系(包括法律關系無效或被撤銷)而得利”,這樣,引起它的事實就是一個“箱庭”或“收容站”,它可以對各種基礎性權利進行救濟。因此,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具有雜合性和包容性,是一種綜合性的救濟權。7
盡管有學者將請求權分為原權利的請求權與救濟權的請求權兩類,認為前者反映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后者反映救濟權與責任的關系。屬于原權利的請求權是基于債權產生的請求權,即債權請求權。8但本文認為在原權利或基本權利的層次上不存在請求權,只有在原權利的行使或實現受到妨害時,才發生作為救濟權的請求權,作為原權利的救濟手段才是請求權的本質。9所謂債權是“請求權”只是在債權與物權相比較時的一種學理分類,并不具有實踐意義,債權中的“請求”只是一種權能。因此,將請求權歸結為救濟權,是同義反復而已,不具有分類意義。同樣,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說成是救濟權,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不當得利制度的目的就是對缺乏合意的物權變動造成的利益失衡進行調整,屬于救濟權顯而易見。同時,不當得利制度并不因為引起它的法律事實的概括性,就屬于一種綜合性的救濟權,猶如侵權責任制度同樣是對各種權利提供綜合性保護,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并不因此稱為綜合性救濟權而被歸類于債權請求權。
傳統民法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針對的是既非契約又非侵權的事實所產生的法律關系,它掌控著“合同法”和“侵權法”的除外領域,惟有其他請求權不能行使或者不能得到滿足時,才能適用不當得利請求權。其原因是因為不當得利請求權是基于衡平觀念而產生的,體現的是自然法之“給付均衡原理”。這種自然法原理與實定法相比,既有優點,也有缺陷。人事無窮、法條有限,以致于實定法在微妙之處不免有所欠缺,而自然法則沒有如此困頓;但另一方面,自然法原理卻不如實定法明確、具體,不加限制會有無限膨脹之虞。故此,對于實定法之適用,應予以優先保障,不得任意地適用自然法而排斥之;同理,應對體現自然法原理的不當得利請求權附加輔助性的要求。依據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輔助性原理,在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相關請求權的的適用次序上,首先當分清權屬是否發生變動,如果權屬未發生變動,但他人非法占有標的物時,行使的是物權請求權;如果權屬已發生變動,但原物尚可返還,如死亡宣告被撤銷后,被繼承人要求返還原物,而原物又可以返還時,行使的當是債權請求權性質的原物返還請求權;如果權屬發生變動,而且原物不存在,或者即使原物存在,但事實上或法律上已經不可能請求原物返還時,才由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調整。因此,不當得利制度并不因為引起它的法律事實的概括性,就屬于一種綜合性的救濟權,對此,王澤鑒先生在評析我國臺灣地區1980年臺上字第677號判決時曾有經典闡述:“如果因物之瑕疵而溢收價金,不但可以成立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而且可以與物之瑕疵擔保請求權并存競合,則物之買受人于出賣人依法不負瑕疵擔保責任,或者瑕疵擔保請求權因不行使而消滅時,尚得依不當得利的規定請求返還所謂‘溢付’價金,則民法關于物之瑕疵擔保制度殆可以以不當得利代之矣,其非妥適,甚為顯然。”10
主張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是民事責任類型之一者主要基于以下三個理由。一是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類型的提出;二是受將救濟性請求權等同于侵權責任理論的影響;三是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立法將不當得利規定在民事責任篇。
主張不當得利是民事責任的重要事實基礎是理論界有將侵權取得的利益也作為不當得利對待,即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理論的建立。11所謂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是指因侵權而取得的利益屬于不當得利,可以用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予以救濟,從而有可能形成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競合的結果。然而,從傳統民法不當得利事實成因的共性看,傳統民法上不當得利事實的形成是由受損人或第三人的行為或者事件造成。這些不當得利事實形成原因的共性就是受益人雖然取得了不當利益,但受益人沒有任何主動的加害行為,與侵權行為的主動性相比,不當得利事實的形成具有消極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不當得利并非違法行為!這一特征使其與侵權行為區分開來,另一方面,不當得利又非合法行為!這一特征則使其與無因管理區分開來。”12可見,傳統民法雖然看到了侵權可能造成利益不當變動的事實,但在制度設計上是有意區分不當得利與侵權行為的,其根源在于侵權行為的違法性隱含著法律的否定性評價,而由上述原因造成的不當得利,只表明財產變動不符合法律預期,并不意味著法律的否定評價。
在最近民法典制定過程中,部分學者也主張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定性為侵權責任,最有代表性的是魏振瀛老師的新請求權體系觀點。他主張請求權體系的建立應區分原權利的請求權與救濟權的請求權,前者反映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后者反映救濟權與責任的關系。屬于原權利的請求權是基于債權產生的請求權,即債權請求權;屬于救濟權的請求權基本有兩類:一類是基于違反債的責任而產生的救濟權的請求權,即債權的救濟權請求權,另一類是基于侵權責任而產生的救濟權的請求權,即物權、知識產權及人格權等絕對權的救濟權請求權。根據該理論,由于不當得利是調整物權不當變動中的利益失衡,屬于對物權的救濟,因此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應定性為侵權責任。13
筆者認為將救濟性請求權都定性為侵權責任需要生活事實作支撐,不能純理論推衍。從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事實基礎出發,如果支撐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法律事實,都是侵權行為,則該請求權的行使是要求對方承擔侵權責任;如果是基于侵權行為以外的其它事實,則該請求權的行使并不是要求對方承擔侵權責任,其功能限于調整物權的不當變動。比如張三的一只白羊跑入李四的白羊群中,張三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行使并無追究李四侵權責任的意圖,在此自然事實中李四沒有過錯不構成侵權;同樣,當合同標的的權利已經有效轉移后,因合同的無效或撤銷導致的物權返還,無論是直接適用合同關系處理,還是用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予以糾正,雙方當事人之間都還在義務履行階段,都不存在侵權事實。因此將救濟性請求權直接理解為侵權責任,忽略了該請求權的事實基礎不一定都是侵權行為這一客觀存在與可能。其后果恰如崔建遠老師在其與魏振瀛老師之間就物權請求權的定性爭論中所指出的:在若干情形,混淆了合同義務及其違反和侵權行為法上的義務及其違反的界限,過早且不適當地模糊了合同法和侵權行為法之間的分工;在一些場合混淆了民事義務和民事責任之間的區別;在許多情況下違反了請求權基礎理論。14
由此可見,救濟權與侵權責任之間并無必然的對應關系,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可以理解為救濟權,但不是侵權責任的承擔;并且,在前面有關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的論述中,已經論證了不宜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適用于侵權責任的追究。有些國家和地區的立法將不當得利作為民事責任之一規定在民事責任篇中,并不能從理論上論證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本質是侵權責任,只是其立法技術和習慣使然。
我國學者之所以對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做出各種不同的理解,其根源是基于立法上將來如何安排不當得利以及民法各部門法之間的體系和諧等考慮。如果采取我國2002年民法草案之體例,將不當得利放在民法總則部分,當然可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理解為綜合性救濟權;如果依照《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民法典》、《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民法典》、《澳門民法典》等立法例,將不當得利制度規定在民事責任篇中,似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自然就成了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之一了;如果將來民法典中的物權變動采取債權形式主義的立法模式,但卻將不當得利的適用范圍拓展至合同被撤銷、解除與終止后的原物返還,即所謂的給付型不當得利,似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又具有了物權請求權的性質了。可以說,學者們不是從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本身客觀自然的角度來看待其性質,而是從一種立法功利角度和根據立法的需要而解釋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由此造成理解上的分歧紛呈。因此,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性質的認定與立法科學性與否存在著相當大的關聯,有必要從法制史的角度對不當得利制度的立法例做一個梳理與甄別。
王澤鑒先生稱“民法上很少有一個制度,像不當得利那樣,源遠流長,歷經2000余年的演變,仍然對現行法律的解釋適用具有重大影響”,指的就是羅馬法上有關不當得利制度的規定對后世各國民法的深遠影響。但羅馬法上并沒有一個統一的不當得利規定,并且不當得利的適用范圍在羅馬法的不同時期頗有不同。早期羅馬人曾將不當得利之訴適用于因盜竊、污染行為、不法原因而取得的利益15。后來羅馬人意識到不當得利與侵權的區別,將因侵權取得利益等訴逐漸退出不當得利的適用范圍,并將不當得利作為準契約之一,與作為私犯或準私犯的侵權行為區分開16。由于各國國情所致,在對羅馬法不當得利制度的繼承發揚上,差異甚大,與其他民事法律制度相比,不當得利制度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其在各國法制上的巨大差異,故有“比較法上千變萬化的精靈”之雅稱。17由于《法國民法典》和《德國民法典》是近現代大陸法系的范式民法典,它們各自影響了許多國家的民事立法。本文僅以這兩個民法典為原型進行分析。
《法國民法典》承襲了羅馬法的風格,沒有關于不當得利的一般性條款,甚至連“不當得利”的表述也付闕如,僅在“準契約”一章中,就“非債清償”之具體情形,規定了受益人的返還義務。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相關理論來源于學理的概括與歸類,并且法國司法實踐中既不承認物權行為無因性原則,又堅守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適用的輔助性原理,只有因事實行為或者事件導致的物權變動后,原物不存在,或者即使原物存在,但事實上或法律上已經不可能請求原物返還時的利益變動,才由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調整。此時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在定性上自然只能是純粹的債權請求權。相反,德國民法典不但在812條對不當得利做了概括性一般化規定,而且將不當得利的適用范圍拓展至合同法與侵權法領域,因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解除而產生的原物返還或者利益償還,以及因侵權行為取得的不法利益都可由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予以調整。但德國立法在主張不當得利返還時,放棄羅馬法上私犯與準私犯之分,對造成不當得利的原因不再進行合法性評價,僅從權利主張方式的角度來調整利益的不公平變動,在其物權變動無因性模式下,失去物權后的利益調整方式——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也只能是債權請求權的一種。這兩部民法典在不當得利的規范上雖各有其邏輯,自成體系,但在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認定上殊途同歸,即都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定性為債權請求權。如果我們在立法上一方面放棄法國民法對不當得利適用的范圍限制,將不當得利的適用范圍拓展至民法諸領域,形成所謂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與相關請求權之間的競合,另一方面我們又基于物權行為無因性對債權人保護不力等理由,拒絕采納德國民法體系賴以和諧的物權變動無因性模式,企圖將法國民法典的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與德國民法中各請求權之間的競合性結合起來,在立法上造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內在矛盾,試圖通過對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性質的重新認定來解決體系的不和諧,賦予了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不能承受之重。這就是上述學者們觀點沖突的原因。從正本清源的角度上說,只有立法相對科學,才有解釋的相對正確。
具體到將來我國民法典如何規范不當得利這一制度,可以從如下角度將法、德兩國民法立法之優點糅合進來,既做到立法的清晰可操作,又達到體系的融和:即在民法典的債編中設專章或專節對不當得利制度進行具體規定的框架下,一方面吸收法國民法典對不當得利適用的限制性規定,但又要彌補其不當得利規范過于疏漏之缺陷;另一方面采納德國民法典對不當得利的概括性規定與類型化相結合的立法模式,使立法規范慎密周延,具有可操作性,但放棄其不太適合我國民情的物權變動無因性模式,通過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適用的輔助性與物權變動的債權形式主義模式相結合,從而達到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性質認定與民法典的體系結構之間的順暢。
注:
1參見張康林:《論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再定性》,《當代法學》2007年第5期。
2、6、14崔建遠:《物權救濟模式的選擇及其依據》,《吉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3霍政欣:《英美債法第三支柱:返還請求權法探析》,《比較法研究》2006年第3期。
4孫憲忠:《德國當代物權法》,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頁。
5霍政欣:《法國不當得利法律制度研究》,《法國研究》2006年第1期。
7張康林:《論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在民法典中的定位》,中國民商法律網,2009年3月18日訪問。
8、13魏振瀛:《制定侵權責任法的學理分析——侵權行為之債立法模式的借鑒與變革》,《法學家》2009年第1期。
9曹治國:《請求權的本質之探析——兼論物上請求權的性質》,《法律科學》2009年第1期。
10、11王澤鑒:《債法原理·不當得利》,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第138頁。
12康守玉:《論不當得利的本質特征——對民法通則第92條適用范圍的探討》,《法律科學》1991年3期。
15[意]彼得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98-399。
16[英]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概論》,黃風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35頁。
17Gallo,Paolo.“Unjust enrichment:a Comparative Analysis.”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volume40,1992.
(責任編輯:聞海)
DF522
A
1005-9512(2011)01-0123-07
左傳衛,法學博士,廣州大學公法研究中心研究員,廣州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