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民事訴訟法中的公式文書偽造之訴簡析
——公證文書的特殊地位

唐 覺(法國私法法學博士 上海王志偉律師事務所顧問 上海 200021)■文

法國民事訴訟法中的公式文書偽造之訴簡析
——公證文書的特殊地位

唐 覺(法國私法法學博士 上海王志偉律師事務所顧問 上海 200021)■文

Disputes on Forged Standard Document in the Civil ProceduralLaw of France

法律文書的意義不言而喻,無論私署文書還是公式文書,它們是人們設定、修改或消滅權利的證據。偽造和使用偽造的法律文書無疑是對正常法律秩序的挑戰。

在法國民事訴訟中,證據依效力可以分為兩大類:完美證據與非完美證據。此兩類證據中都存在書面證據和口頭證據;只是因為它們形式、出處或關聯的不同而導致效力的差異。而在完美書面證據中,又分公式文書與私署文書,前者在民事證據中具最優效力。

所謂私署文書,是指由當事人自行簽署、無任何特定形式之文書。何為公式文書?根據《法國民法典》第1317條,公式文書是由公務助理人員、在其有權執業之地點、按規定的格式受理之文書①L’acte authentique est celui qui aétére?u par officiers publics ayant le droit d’instrumenter dans le lieu oùl’acte aétérédigé,et avec les solennit requises.。須滿足四個要素:公務助理、有權受理之事項、有權執業之地點、法律規定的形式②此亦作者強調將“acte authentique”翻譯為“公式文書”的原因。此等文書需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由得到公權授權的人受理,按法定形式制作。。何謂公務助理?由部長任命、國家授予職務之專業人員。法國民眾生活中常見的公務助理除戶籍官、執達員和拍賣師等等之外,更有本文關注的公證人——“為了受理當事人應當或自愿取得公權文書之真實特性的文書和契約,并確保其日期確定、將其歸檔存留、制作副本和抄件而設立的公務助理”③法國1945年11月2日公證人身份法令之第1條。。由公證人受理制作、由其簽字并蓋有代表國家印章的文書為公證文書,法國民眾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公式文書。公證文書具有異于私署文書的特性:日期確定、特別證據效力和執行效力。在法國民法典確立的證據體系中,公式文書享有最高地位④正是因為公證文書是由具公務助理性質的公證人受理,依據特定的格式和規范制作,公證文書在法國充當不動產所有權之權證。由此可見公證文書的證據力度。。

在介紹公式文書與公證文書的定義之后,以下簡析《法國民事訴訟法典》如何規范針對公證文書的訴訟程序,以及偽造或使用偽造的公式文書在刑法上可能產生的責任。

一、文書偽造之訴

針對文字證據真實性的質疑,法國民事訴訟法典在第一卷第七編中將其一分為二:有關私署文書的質疑與有關公式文書的質疑。這種區分的依據前文已經解釋:公式文書的優等地位。在說明偽造的定義之后,將詳細介紹針對公式文書的特定訴訟程序。

(一)偽造之定義

對于偽造,《法國刑法典》第441-1條第1款定義:所有具造成損害性質、以任何手段實施、對旨在可能起到證明權利或具法律意義的事件之效力文件或所有其他思想表示之載體中的事實作欺詐性篡改。

具體到公證文書中,偽造可以分成兩類:物理上的偽造與精神上的偽造。

物理性質的偽造,可以是完全憑空制造,或是通過刮、擦、涂改或添加等手段對某一真實文書的部分篡改。精神性質的偽造,是在文書中對事實或談話作不準確的陳述⑤公證人在事后憑空偽造完整的公證文書極其困難;因為很久以來法律就要求公證人每天制作當日的文書目錄。例如,早在1729年7月12日,布里塔尼地區的一位名叫巴干的公證人,因為沒有對文書編目,被長官判處200金幣的罰款。C 2192,Archives départementales d’Ille-e-Vilaine.,如és t到場證人有兩名,筆錄為一名⑥CA Versailles,12 novembre 2003,n°2002-04.993.;又如公證人在文書中稱其見證了價款交付,而實際并沒有付⑦CA Nancy,12 septembre 2000,Angelot:Juris-Data n°2000-133075.。

對私署文書,只能談“物理”上的偽造,無以談及“精神”上的偽造。因為法國法承認“虛假”的表面意思掩蓋“真實”的秘密意思(《法國民法典》第1321條)。實即,允許私人之間有秘密協議的存在。但是,經公證人受理的公證文書不允許歪曲事實,這是公證人身份性質的要求。即公證人不得故意幫助制作起“掩蓋”作用的文書。

(二)文書偽造之訴

公證文書屬于公式文書。鑒于其特別性質,一般地,只要其在形式上符合規范,就認定其真實性,即使用者無需另行證明它的真實性;而是由質疑其真實性的人通過特定的文書偽造程序來證明其不真實:見《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3至316條規范的文書偽造之訴(inscription de faux)。

當然,如果從文書的結構或樣式上就可以看出明顯的瑕疵,法官則可不經文書偽造程序而逕行將問題文書排除出案⑧Cass.com.,27 mai 1952:D.1953,p.125,note J.Savatier.。不過這種因形式要件的缺失而喪失地位的公證文書并不在我們討論的范圍之內⑨形式不規范的公證文書喪失公式性;當然,如果有當事人的簽字,法律上它仍然可以作為私署文書(《法國民法典》第1318條)。在打字機打印的公證文書原件的一頁下面,公證人手寫加入的一句話,不構成文書的一部分,盡管它在公證人和當事人簽字的前面;因為該頁打印的最后一行以句號結束,且手寫加入的句子邊上無當事人縮寫簽字,構成《風月法》第16條禁止的添加。由此瑕疵造成的無效,不需通過文書偽造程序請求。Cass.1re civ.,21 décembre 1971:Bull.civ.I,n°323.。

針對公式文書的偽造之訴,既可作為附帶之訴,即在訴訟標的為它物之程序中提出,也可作為主要之訴。鑒于作為主要之訴提出的情況比較少,將在附帶之訴中作較全面的介紹。

1、主要之訴

根據《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286條,偽造之訴屬大審法院專門管轄。即作為主要之訴時,僅得向大審法院提起。

作為本訴的偽造之訴的提起和審理程序與附帶訴訟基本相同。先在大審法院的書記處作文書偽造聲明的登記;然后向對方遞送偽造登記聲明的同時,催告對方是否主張使用被訴文書。遞送聲明構成傳喚;須在聲明登記后的一個月內完成。催告對方是否主張使用被訴文書是作為主要之訴與附帶之訴相異的地方,因為主要之訴是預防之訴,他人是否主張相關文書的意圖并不知道;而在附帶之訴中則是明顯的。

如果對方聲明放棄使用被訴文書,法官徑直判決起訴方勝訴。如果對方不到案或主張使用被訴文書,法官則按后述附帶之訴中解釋的程序審理。

值得一提的是,民事偽造之訴的標的為文書本身,則作為本訴時被告如何確定?應是可能主張使用該文書的人,如遺囑的受益人、債權文書的債權人等。

大審法院就偽造之訴所作判決,可以上訴。

2、附帶之訴

以下順序介紹文書偽造之訴的提起、審理和判決。

(1)文書偽造之訴的提起

因為管轄權,我們將大審法院和上訴法院與特別法院分開討論。

作為附帶訴訟向大審法院或上訴法院提起,由本訴的法官直接審理。根據《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6條,由當事人或其特別授權代理人向書記處聲明某一公證文書偽造。形式上,該聲明文書須一式兩份,否則不得受理。一份立即并入在訴卷宗;另一份,經書記員注明日期和簽字后交回起訴人。由起訴人在聲明的一個月之內通過律師或直接向對方通知該偽造之訴。如果在該一個月期內未通知對方,則偽造之訴失效。

內容上,該文書偽造登記聲明必須準確列明指稱偽造之理由(《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6條第2款)。當然,這并不排除當事人可以隨后補充。

但如果文書偽造之訴是作為附帶訴訟在特別法院提出,則其構成先決問題。即如果被訴公證文書對主訴之裁判有影響,特別法庭應緩期審理[10]要說明的是,在法國最高法院,也可以提出偽造之附帶訴訟。但此時的公式文書必是在實質審中無法質疑之文書,諸如基層法院的判決文書或執達員的送達文書等,而不可能是公證文書。因為,公證文書作為證據在實質審中必定已行提供,而無法在只作法律審的最高法院前提出。詳見,http://www.courdecassation.fr/ IMG/pdf/Bicc_713.pdf。,等待有管轄權的大審法院先就文書偽造作出裁決。程序上,在特別法院裁定延期審理算起的一個月之內,須將文書偽造登記聲明提交大審法院書記處;否則失效。隨后的程序則與前面介紹的相同。

(2)文書偽造之訴的審理

對爭議公證文書,法官可能采取下述態度:相關文書對訴訟沒有影響,無須對偽造作出裁決(《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7條第1款);相關文書只對一部分訴訟請求有影響,而訴訟請求又是可分的,則法官可對不受影響的部分徑直裁決(《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7條第2款);相關文書對案件整體有影響,此時法官須先就偽造之訴單獨作出裁決,然后審理主訴。

此時,針對公證文書,法官采取與私署文書下的同樣調查手段(《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7條第2款)[11]針對私署文書提起質的程序,《法民事訴訟法典》沒有特別要求;只是通過第287至298條規范了審理程序:“筆跡鑒定”(vérification d’écriture)。具體方式包括,要求當事人或第三人提供文件作比較、當事人聽寫提供書樣、專家鑒定[12]針對公證文書,即使在提出文書偽造之前,也不得采取所謂預防性的專家鑒定措施。案件中,一人就財產管理作公證委托,并在公證人當面完成簽字。而請求人對該公證委托書上委托人的簽字表示懷疑,請求實施專家鑒定。該請求被法院駁回。即不通過偽造之訴就無以挑戰公證文書的真實性。Cass.1reciv.,11 juin 2003,Bull.Civ.、證人出庭等等。法官也可主動調查,包括傳喚制作被訴文書的公證人。

(3)文書偽造之訴的判決

基于調查的結果,法官可能認定文書偽造成立或偽造之訴沒有依據。

在第一種情況下,被確認為偽造的公證文書將帶來兩個結果。一方面,相關文書喪失其證據力,當然還有其執行力;同時,確認偽造之判決將添附于該文書(《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10條),且法官要根據情況確定公證文書的原件是退還公證事務所還是保留于法院書記處[13]例如,如果只是公證文書的副本被持有人篡改,則原件仍由公證事務所保存。。另一方面,偽造文書之行為人將不僅受到紀律懲戒,還要受到刑事追究(詳見后)。

在第二種情況下,即偽造之訴的請求人敗訴時,其將被處以最高3000歐元的民事罰金,同時可能承擔損害賠償(《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5條)[14];對惡意提起文書偽造之訴的,更是如此[15]CA Orléans,Chambre civile 1,11 décembre 2006,04/3052.。此處的賠償是基于請求方無理的偽造之訴,損害可能是取決于此公證文書之主要訴訟的拖延,或是被告因被指責偽造或使用偽造文書而受到的名譽傷害。

要補充的是,在民事訴訟中允許起訴人放棄請求或雙方就被訴文書達成和解。

從法國法律對公證文書作為證據的特別審理程序,也可以明確劃分公證人的執業責任。即需經偽造之訴質疑的部分肯定屬于公證人責任范圍之內;這些都是需要公證人親自查實或見證的內容。相反,不在公證人能力控制范圍之內的事項,經一般證據質疑程序即可,自然它們也不在公證人的責任范圍之內。

我們再次以公證遺囑來說明以上結論:公證人必須保證公證遺囑形式要素的絕對合格。如證人的人數、日期和簽名等等。這些屬于公證人的責任范疇。它們是保障遺囑取得“公證”性質的要件。相反,立遺囑人的陳述則不在公證人的控制范圍之內;不過,要注意的是,這里可能牽涉到公證人作為一般法律工作者的告知義務,即顧問責任。

二、刑事訴訟中的文書偽造之訴

鑒于公證文書的特殊性質,即其牽涉公權的授權,這里有必要回應前文介紹的《法國刑法典》對偽造的定義,即一旦公式文書偽造成立,在刑法上如何處罰?就同一文書,在民事和刑事上是否可以同時出現偽造之訴?

(一)刑法對文書偽造的處罰

文書偽造和使用偽造構成對國家公信利益的侵害,受《法國刑法典》第4卷第4編的約束。該編的第1章第1條(第441-1條)第1款對文書偽造進行了定義;第2款即規定:普通文書的偽造與偽造之使用,得被判處3年監禁及4.5萬歐元罰款。

相反,偽造公式文書可以被判處10年徒刑及15萬歐元罰款[16]《法國刑法典》第441-4條,第1款。。

而如果公證人偽造或使用偽造的文書,因其身份得加重刑罰,可被判處15年徒刑及22.5萬歐元罰款[17]《法國刑法典》第441-4條,第2款。。

(二)民事偽造之訴與刑事偽造之訴的關系

文書偽造之訴,在民事和刑事程序中既有獨立性又有關聯性。

1、獨立性

民事程序中的文書偽造之訴旨在使主張援引相關公式文書的一方喪失該證據。故,無論是主要之訴還是附帶之訴,都是針對文書。相反,刑事偽造之訴則是為了挖出偽造的元兇。

就同一偽造尚未提起刑事訴訟之前,民事法官可以受理偽造之訴。另外,即使偽造本身構不成刑事追究,仍可啟動民事偽造之訴。

在民事訴訟中,如果主張使用被訴文書的人放棄使用該文書,偽造之訴喪失標的,自行終止。不過,此時仍可以對文書偽造者提起刑事訴訟。

2、關聯性

無論民事程序的結果如何,鑒于偽造之訴的嚴重性,須通知檢察官(《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03條)。此為公共秩序原則。即使原告放棄請求或當事人之間達成和解,檢察官將判斷是否有必要提起刑事訴訟(《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11條)。如果判決中沒有提及通知檢察官,判決會被最高法院撤銷[18]Cass.1reciv.,18 octobre 1994,92-17.222.。

根據已系屬案件不再受理的原則(electa una via),當事人不可能同時提起民事文書偽造之訴和刑事偽造之訴。不過,因為檢察官可以提起偽造之刑事訴訟,故就同一文書存在民事與刑事程序并行的可能。

如果就相關文書有在案刑事程序,民事法官須暫緩審理;此乃先刑后民一般原則之適用(《法國民事訴訟法典》第312條;《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4條第2款)。但是,如果被訴公證文書對主訴之裁判并無影響,民事法官即無延緩判決之必要。

刑事程序的結果可能是免于起訴、宣告無罪或判處有罪。

在免于起訴或宣告無罪的情況下,只要刑事法官裁判的基礎不是文書的真實性,而是證據不足、犯罪意圖的缺失甚或時效的喪失,民事法官可以繼續偽造之訴程序,確立文書偽造與否。

相反,如果刑事判決就文書的真實性本身作出了生效判決,則民事法官應遵循刑事法官的判決。

雖然從職業道德到刑法典都對文書偽造有明確、嚴格的規范,現實中并非沒有制作虛假文書的公證人。如法國地方媒體“西南日報”在2010年6月24日報道兩名公證人造假:一名公證人為其親屬制作房屋出售文書——法律明令禁止的行為,而另一名公證人也在該文書上簽字。前者被省公會處以16個月停業處罰,被刑事法院判處10個月的監禁,緩期執行,罰款1.6萬歐元;后者被處8000歐元罰金[19]http://www.sudouest.fr/2010/06/24/les-deux-notaires-condamnees-124794-1504.php.。

而在《法國民法典》之前的封建時代,對造假的公證人似乎有更有趣的記載:1697年6月3日,巴黎地區的一位公證人因為制作了一份與存檔合同有差異的副本,被判9年流刑。而1616年8月27日,格和諾貝爾地區的一位公證人因偽造地方高等法院的印章而被處以絞刑[20]Répertoire universeletraisonnédejurisprudence,Volume6,PhilippeAntoineMerlin.http://books.google.fr/books?id=07QWAAAAQAAJ&pg=PA633&lpg=PA633&dq=deux+notaires+condamnées,+acte+faux&source=bl&ots=Cf4WK3x1Fm&sig=OnUKNT1MoSNO-j6lyeQAiX-5XVM&hl=fr&ei=KLXPT MESzZOMB6ftqcAG&sa=X&oi=book_result&ct=result&resnum=5&ved=0CCcQ6AEwBAJHJv=onepage&q&f=false.。

可見,法律自古至今,對褻瀆公權的行為都是毫不留情。而為了維護公權的嚴肅性,法國立法者又規范文書偽造之訴為特別程序。如此規范,有兩個目的:一方面,偽造文書是一個嚴重的違法行為,可能造成重大后果,應該檢舉;特別是如果行為人是得到公權授權的公證人;另一方面,也不要輕率提起偽造之訴;因為濫用偽造之訴本身就是一種“偽造”,即通過虛假的主張來擾亂司法秩序,進而擾亂社會秩序。

法國訴訟中的公式文書偽造之訴對不斷完善改革中的中國立法來說,也許有一定的借鑒意義。通過確立公證文書在訴訟程序上的特別地位,反過來可以進一步明確中國公證人的性質,昭顯中國公證人的責任范圍,加強中國公證的地位。

(責任編輯 趙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