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的同學打來電話,說她的母親去世了。
是非常要好的同學。那時,總是在一起的,共有五個女孩。
五個女孩聚在一起,像蝴蝶,像麻雀,要多可愛有多可愛,要多吵鬧也有多吵鬧。
五個人一起做作業,今天到這家,明天到那家。
我們總是莫名快樂,無端地朗笑,在校園里,在大街上,在你家我家,只有在她家除外。
她的母親,太兇了。
很瘦,很干,燙著發,陰著臉,除了數落女兒,她幾乎不講話。她一貫的惡劣情緒像一團烏云壓在我們頭頂上,讓我們害怕。我的同學很漂亮,其實眉眼很像母親,再說那時她尚年輕,但不知為什么,在我們印象中,她是一個丑陋的老太婆。
所以我們后來就很少去她家,有時她趁母親不在帶我們去,等她母親回家,我們就噤若寒蟬,一個個悄悄溜走。
畢業后我再也沒見到同學的母親,只是在同學結婚時得知,因為母親死活不能接受她的男朋友,她是從家里逃出來才結成婚的。
我到同學的新房去,看到的情景是,床上桌子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最便宜的布料,一架縫紉機擺在當中,同學正在忙著趕做一些家常衣裳,臉上沒有新嫁娘應有的幸福。她說母親已宣布不認她這個女兒,連日常替換的衣服都統統扣下了。
可怕的是同學的母親說到做到,幾十年里母女斷絕了來往,外孫長成小伙子了,都不知外婆其人。
現在,同學的母親去世了。
同學說,母親這一生,蠻苦命的,家庭的婚姻的事業的諸種原因,讓她從來也沒有開心過。
又說,母親臨死前問起你了。
問起我?我很驚詫。
是的,同學說,她一個一個地問,誰誰怎么樣?誰誰怎么樣?誰誰怎么樣?誰誰怎么樣?你們四個,一個沒落下,名字也全部是對的,其實那時,她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
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時隔幾十年了啊,原來她是深愛著女兒的,以至女兒的同學。
可是既然有愛,她何苦表達成那樣?如此地走樣?
她確實是苦命,但她最命苦的一點是,她想對人好,卻無法正常表達。要是她尚能表達,她的命,不至于那么苦。
(山巖摘自《莫小米自選集之你是誰》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