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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姆萊特》的批評史上,弗洛伊德的評論具有標志性意義,因為他第一次讓人們從精神分析學的維度去思考哈姆萊特。作為弗洛伊德之后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拉康對這出悲劇抱有同樣的熱情,并在其1959年的研討班上分三期深入分析了這出悲劇。如今,拉康的解釋業已成為《哈姆萊特》批評史上的經典之作,但這個解釋本身也需要人們去解釋。這一解釋的循環不僅來自于拉康理論的艱深,而且還緣于拉康本人便是一個迫使人們去理解的人。另外,使事情變得更加復雜的還有一個因素:拉康討論《哈姆萊特》的目的是借此闡釋自己的精神分析學思想,而我們如要解釋他的解釋,則是根據他的學說去解釋《哈姆萊特》。顯然這是一個反轉,圓滿完成這個反轉具有雙重的困難。也許正因為如此,拉康論述這出悲劇的研討報告至今令人敬而遠之。但是,如果我們還想在對《哈姆萊特》的認識上繼續前進,就不能回避拉康艱深的話語。
弗洛伊德最初提及《哈姆萊特》是在致弗里斯的一封信中。在這封信中,弗洛伊德不僅把哈姆萊特與一個男性癔癥患者相比,而且把他與俄狄浦斯情結聯系起來。弗洛伊德在《釋夢》中再次論及這出悲劇,其基本觀點沒有變,但增加了兩點新內容:首先,他不再將哈姆萊特作為癔癥患者,而是將其作為一個神經癥患者。更重要的是,弗洛伊德認為,作為一個角色,哈姆萊特體現了文明發展的新階段:“莎士比亞創作的《哈姆萊特》,與《俄狄浦斯王》植根于同樣的土壤上。但是對相同材料的不同處理反映了兩個相距遙遠的文明時代在心理生活上的全部差異:反映了人類的情感生活在世俗生活中愈益受到壓抑。在俄狄浦斯王身上,兒童憧憬的幻想——這種幻想支持了俄狄浦斯情結——被公開引進并實現,就像在夢中一樣。而在《哈姆萊特》中,欲望仍然受到壓抑——正如在神經癥患者身上一樣,我們只能從它禁忌的那些結果中了解它的存在。”[1](P264)
弗洛伊德做出的這種評注在《哈姆萊特》的批評史上雖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但仍引發了更多亟待回答的問題:哈姆萊特的拖延真的是因為俄狄浦斯情結嗎?哈姆萊特究竟與其母親是一種什么關系?他在一再拖延為父報仇的同時,為何又能毫不遲疑地殺死波諾涅斯,將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送上不歸之路?奧菲利婭究竟應該怎樣理解?哈姆萊特為何突然對她變得刻薄而冷酷?而當她死去之后,哈姆萊特為何高調宣布自己對她的熱愛?哈姆萊特與亡父的關系實質究竟何在?他和雷奧提斯的關系又該如何理解?他為何要將波諾涅斯的尸體藏起來?他為何說“國王是一件東西”?這些是拉康要回答的問題,也是需要我們加以解釋的問題。
毫無疑問,關于哈姆萊特,人們最為關注的就是他的拖延。但是在弗洛伊德之前,所有關于這個問題的解釋都多少有些牽強。但是,弗洛伊德的解釋就是最后的答案了嗎?說不盡的哈姆萊特到此真的被榨干了嗎?弗洛伊德似乎完美地解釋了哈姆萊特的拖延,但正是在這個看似終結了的問題答案中,拉康發現了新的問題。拉康感到奇怪的是,這樣一種俄狄浦斯模式如何能解釋無盡的拖延,又如何能阻止復仇?為什么因為克勞狄斯實現了他最深沉的愿望,哈姆萊特就不能殺死他?拉康認為,這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例是背道而馳的,因此,這個推理可以被完全顛倒。如果哈姆萊特直接去攻擊他的繼父,人們難道不能說他在這里面找到了撲滅自己罪行的機會?[2](P61)在此,拉康雖然沒有直接給出自己的解釋,但他完全拋棄了弗洛伊德的觀點。弗洛伊德的解釋不僅本身缺乏辯證性,而且不能解釋哈姆萊特在對待奧菲利婭時的態度轉變,也不能解釋與“拖延”形成強烈對比的“倉促”。
從劇本中得知,哈姆萊特從前對奧菲利婭一往情深。但在亡父的幽靈告訴他被害真相之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這個“天仙化人的”、“靈魂的偶像”在哈姆萊特的眼中突然變成了一切罪孽的孕育者,“將會生出一群罪人來”,注定要受到一切詛咒。關于這種突兀的轉變,一般有兩種解釋:一是將其歸因為哈姆萊特為了復仇大計而裝瘋所故意為之的表現,借此麻痹周圍的人,尤其是克勞狄斯。持這種觀點的人一般都會把第二幕第一場中奧菲利婭向波洛涅斯轉述哈姆萊特與自己相會時失魂落魄的表現當做他裝瘋的預演或者前奏,甚至當做一種暗示:不管以后我怎樣對待你,你都不要受到迷惑,我是真心愛你的。這可能是最為人們普遍接受的一種解釋。但就這出悲劇本身而言,這種解釋卻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為哈姆萊特后來對待奧菲利婭的一切作為,都絕不是故意做出來的,否則這出悲劇的價值就要大打折扣了。二是弗洛伊德的解釋。弗洛伊德認為,哈姆萊特在同奧菲利婭對話時表現出的對性欲的厭惡與自己推論的俄狄浦斯情結吻合,足以證明自己對哈姆萊特的拖延所作的解釋。依據弗洛伊德,哈姆萊特對性欲的厭惡來自于他自己對母親的非分欲望。如果是這樣,那么受到哈姆萊特痛恨的人應該是他自己,而非別人。但我們在第三幕第一場中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是他對奧菲利婭的刻薄與殘忍。在這個場景中,哈姆萊特不僅以最惡毒的詞語傷害這個美麗純潔的姑娘,而且還一再(五次)以激憤的語氣催促奧菲利婭“進尼姑庵去吧”。據拉康考證,尼姑庵(nunnery)這個詞在莎士比亞時代還有“妓院”的意思。所以nunnery這個詞語表達了哈姆萊特對待奧菲利婭兩種悖論性的態度:戒絕淫欲,做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免得生出一群罪人來;盡管放縱你自己吧,滿足你的一切淫欲。如果是因為俄狄浦斯情結而產生的負罪感,那么哈姆萊特應該譴責的是他自己,但我們在此所感受到的全部痛恨卻無疑地指向無辜的奧菲利婭。如此,我們怎么可能坦然接受弗洛伊德的解釋?毫無疑問,無辜的奧菲利婭是一個替罪羊。那么,哈姆萊特真正痛恨的人是誰呢?當然就是他的母親。但這種痛恨首先表現為一種強烈的好奇。哈姆萊特對什么好奇?對他母親的欲望好奇。因此,對拉康來說,理解哈姆萊特的關鍵在于母親的欲望,而非哈姆萊特的欲望:“在哈姆萊特的結構中,我首先要向你們指示的就是他與他者的欲望,母親的欲望,相關的依賴形勢。”[3](P17)
在弗洛伊德看來,哈姆萊特的拖延是因為俄狄浦斯情結在作祟,也就是說,他自己也有弒父娶母的欲望,并為此在無意識中深感不安。如前所述,拉康已經指出這種解釋不能成立。在拉康看來,哈姆萊特遲疑不決的根本原因在于母親的欲望,說得更清楚一些,在于他無法擺脫母親的欲望。哈姆萊特的遲疑正是強大的母親欲望之存在的明證:“在哈姆萊特王子這個主體的眼中,他者的欲望是如何得到證明的呢?這個欲望,母親的欲望,本質上為這一事實所證明:在面對卓越、完美和尊貴的一方——他的父親,和卑劣、猥瑣的另一方,即克勞狄斯這個罪犯和通奸犯時,哈姆萊特沒有做出選擇。”[4](P12)
哈姆萊特沒有在亡父和叔父之間作出選擇,他的母親更沒有作出選擇。她的前夫像太陽神一樣高雅卓越,而克勞狄斯形容猥瑣,“像一株霉爛的禾穗”。但是她似乎對這種天淵之別渾然不覺,在前夫尸骨未寒之際就投入了后者的懷抱。為什么會這樣?如果不是因為她那強烈的淫欲,如果不是因為她對快感無法割舍的貪婪,還能因為什么?哈姆萊特沒有在父親和叔父之間作出選擇,恰好是因為他的母親沒有在二者之間作出選擇。正因為如此,拉康才反復閱讀第三幕第四場(王后寢宮),在這一場中,哈姆萊特最初的目的是要在母親的面前放一面鏡子,讓她看清自己的靈魂,從而勸說她與克勞狄斯斷絕關系。哈姆萊特幾乎就要獲勝了,因為在他尖刻冷酷的控訴下,他的母親哀求說:“不要說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進了我自己靈魂的深處,看見我靈魂里那些洗刷不去的黑色的污點。”“你把我的心劈為兩半了!”可當她聽起來準備接受他的建議,并詢問“我應當怎么做?”時,他卻突然在一段十分露骨而又高深莫測的演說中重新提起了她在性欲上的放縱:“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讓那肥豬似的僭王引誘您和他同床,讓他擰您的臉,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為他給了您一兩個惡臭的吻,或時用他萬惡的手指撫摩您的頸項,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說了出來……”[5](P8991)
因為哈姆萊特完全被他母親的欲望壓倒了,他難以從這種欲望的裂縫中逃脫。拉康始終認為,對人類主體的形成而言,母親的欲望是“一個永恒的維度”。拉康說:“這個永恒的維度如何觸及了哈姆萊特意志的神經和精力。在我的圖式中,他的意志就表現為作為chèvoui(你究竟想要什么?)這個問題之標記的彎鉤,這個主觀問題正是在他者中才得以被構成和表達。”[6](P12)
拉康還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證據,還有一個細節證實了哈姆萊特迷失在母親的欲望中。殺死波洛涅斯之后,克勞狄斯建議哈姆萊特離開丹麥去英國,哈姆萊特立刻表示服從,因此有了下面一段對白:
克勞狄斯:要是你明白我的用意,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了你的好處。
哈姆萊特:我看見一個明白你的用意的天使。可是來,到英國去!再會,親愛的母親
這場對話本來發生在哈姆萊特和克勞狄斯之間,他的母親并不在場,但在這段對白末尾,哈姆萊特竟然說的是:“再會,親愛的母親!”哈姆萊特原本想說的是:“再會,親愛的祖國(motherland)!”這里顯然是一個口誤,但精神分析學告訴我們,口誤也是一種癥狀,是兩種不相容的精神力量沖突的結果。因此,這個口誤也明白無誤地證明了母親的欲望在哈姆萊特的心靈中始終存在。
問題的關鍵不是哈姆萊特的欲望,而是母親的欲望。拉康認為,導致哈姆萊特一再遷延不決的原因不是他的俄狄浦斯情結,也不是他弒父娶母的欲望,而在于他自己的欲望迷失在母親的欲望之中。問題之關鍵不在父親被害,而是父親被害之后,母親急不可耐地另尋新歡。正是這一事實復活了那個古老的問題,也就是他對母親的欲望的好奇:你究竟想要什么?換句話說,面臨人生中這種措手不及的重大打擊,哈姆雷特帶著怨恨重新沉迷進了母親的欲望。因此,發生在哈姆萊特身上的事情不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復蘇,而是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
前夫尸骨未寒,喬特魯德就鉆進了克勞狄斯的床帷。此間缺少了什么?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哀悼!哈姆萊特之所以重新沉迷——帶著怨恨——進了母親的欲望,就是因為在舊人去后新人來之間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哀悼。在第一幕中,哈姆萊特自己就曾直接對霍拉旭說:“葬禮中剩下的殘羹冷炙,正好宴請婚宴上的賓客。”[8](P16)而王后在推測哈姆萊特的病因時也說:“我想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父親的死和我們過于迅速的結婚。”[9](P40)拉康說:“正是哀悼(的欠缺)使得哈姆萊特母親的婚姻變得可恥。”[10](P40)
弗洛伊德在《憂郁與哀悼》中指出,哀悼與憂郁的心理機制都在于主體認同于某個喪失的對象,將其結合進了他的自我。拉康指出,這不僅是我們正確理解哀悼的前提,也是我們正確理解法律所必需的維度之一。拉康提醒我們,應該將俄狄浦斯神話分為兩個階段:其一就是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闡明的原始罪行,只有在這樁原始罪行的基礎上,法律秩序才是可以想象的;其二就是當悲劇主角以及我們每個人重復這出古老的悲劇時,從法律與罪行的聯系中發展出的東西,也就是說,悲劇主角以及我們每個人對這出悲劇的重復復興了法律。
與《俄狄浦斯王》一樣,在《哈姆萊特》中,在哀悼的底部有一樁罪行。但這兩出悲劇仍有明顯的差異:在《俄狄浦斯王》中,弒父娶母的罪行發生在悲劇主角這一代,而在《哈姆萊特》中,犯罪發生在悲劇主角的上一代。在《俄狄浦斯王》中,悲劇主角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命運的支配;而在《哈姆萊特》中,罪行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但最關鍵的差異在于,在《俄狄浦斯王》中,哀悼得到了實現,懲罰得到了執行,法律建立了起來。而在《哈姆萊特》中,哀悼被取消了,懲罰沒有實施,法律沒有得到恢復,因為父親不是得到認同而是被排除了。哈姆萊特的父親是在熟睡之中被謀殺的,突如其來的罪行使他甚至得不到一個悔罪的機會,只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背負著全部罪惡去對簿陰曹。所以拉康說:“《哈姆萊特》開始時的形勢是完全不同的,雖然可以用相同的符號來表示它。從一開始,他者(Other)就揭示了他自己是一個被排除了的他者。他不僅被排除出人間,而且得不到公正的報償。他只能帶著這樁無法被人抵償的罪行、這筆無法抵償的債務進入地獄。事實上,對他的兒子來說,這就是他的顯靈最可怕的含意。”[11](P44)
如果說俄狄浦斯可以通過懲罰自己(他最終似乎閹割了自己)來抵償自己的罪行,那么,哈姆萊特卻無計可施,無論他做什么,他的父親都已落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發生在他父親身上的罪行是無法抵償的。作為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無意識場景中的心理戲劇,俄狄浦斯罪行能從哪種懲罰中得到抵償呢?當然就是閹割。所以拉康指出:“我們的調查隨著其進展引領我們追問報償與懲罰的問題,也就是說,追問那卷入了閹割中的菲勒斯能指的問題。”[12](P44)
弗洛伊德在《憂郁與哀悼》中已經探索過這種關系,并將其與他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聯系起來思考。弗洛伊德曾明確指出:就主體必須為菲勒斯哀悼而言,俄狄浦斯情結衰落了;菲勒斯對主體之所以具有特殊的價值,原因在于主體的自戀。[13](P243258)拉康贊同這一主張,但他認為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遺漏了一些重要的問題。在弗洛伊德那里,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就是俄狄浦斯情結的順利克服,就是指主體接受父親的象征閹割,將(對)母親的欲望壓抑下去。針對弗洛伊德的解釋,拉康批評說:“參照這一切解釋是沒有意義的,除非它能使我們闡明弗洛伊德遺漏的東西。”[14](P48)拉康對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是這樣理解的:主體必須探索他與他者這一領域的關系,亦即他與在象征域中組織起來的領域之間的關系;在這個領域中,他對愛的要求開始表達出來。當他從這種探索中顯現/形成,并將這種探索貫徹至終之時,菲勒斯的失落就發生了,并被他體驗為一種根本的失落。那么他如何回答這種哀悼的必然性呢?正是憑借他的想象域的合成。[15](P48)
弗洛伊德的解釋和拉康的解釋區別何在?區別在于弗洛伊德在象征秩序中理解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而拉康則在想象界中理解它。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釋,我們只能將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理解為俄狄浦斯情結的順利克服,主體平安進入象征秩序,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拉康認為,這不是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而是它的完成。就哈姆萊特而言,拉康認為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是指主體從“對母親的欲望”(the desire for mother)退行到“母親的欲望”(the desire of mother)。這就是發生在哈姆萊特身上的事情。
哈姆萊特的問題不是俄狄浦斯情結,而是俄狄浦斯情結的衰落——但要在拉康的意義上去理解。哈姆萊特在被父親的亡魂告知真相之后,曾發出一聲痛苦的喟嘆:“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The time is out of joint.O cursed spite/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16](P33)為什么哈姆萊特將為父報仇當做一件“倒霉的”事?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而且并不缺乏勇氣——事實上他也不缺乏勇氣,那么他應該毅然肩負起這一使命。他之所以將其當做一件倒霉的事,正是因為他在他者的欲望,在母親的欲望,在自己的菲勒斯幻想中迷失了自己的欲望。由此拉康聲稱:“這就證實和深化了我們對《哈姆萊特》的理解,也就是說,認為它可能闡明了一種頹廢的俄狄浦斯形勢,即俄狄浦斯形勢的衰落。”[17](P45)
拉康還指出了一個顯著但一直被人忽視的事實:每當哈姆萊特要采取某種關鍵行動時,在他的言行之中菲勒斯幾乎無處不在:在他對奧菲利婭惡語相向時,在他對母親極盡諷刺時,在他殺死波洛涅斯時,在他與雷奧提斯爭相哀悼奧菲利婭時,甚至在他評論父親與叔父時。拉康指出,哈姆萊特對他父親與叔父的評論是非常奇怪的,關于他的父親,除了在相貌上極盡贊美之詞,他從來說不出別的;關于他的叔父,除了極盡貶抑,說他是個“衣衫襤褸的國王”之外,他似乎也說不出別的。這種僅僅關注身體甚至肉體的評論難道不是隱晦地透露了他的菲勒斯幻想?所以拉康說:“在哈姆萊特的悲劇中,不像俄狄浦斯的悲劇,在父親被謀殺之后,菲勒斯依舊存在。它的確還在,而且正是克勞狄斯被召喚來體現了它。”[18](P50)因此,最詭異的事情便是,父親象征的菲勒斯在哈姆萊特的想象中出現在了真實的克勞狄斯身上:
必定有某種非常強大的東西把她吸引到她的伴侶身邊。哈姆萊特的行動正是圍繞這個要點旋轉和逗留,難道不是這樣嗎?這么說吧,他那受驚的精神在某種完全出乎意料的東西面前戰栗不安:菲勒斯在此被安置在一個與在俄狄浦斯情結中完全不同的位置上。在此,將要受到打擊的菲勒斯竟然成了一個真實的菲勒斯。所以哈姆萊特總是住手……人不能攻擊菲勒斯,因為菲勒斯是一個幽靈,即使真實的菲勒斯也是如此。[19](P50)
由此我們也到了回答另一個神秘之謎的時候了。哈姆萊特殺死波洛涅斯之后,將他的尸體藏了起來;當吉爾登斯吞問他把尸體藏在了什么地方時,哈姆萊特說出了下面最讓人費解的話:
哈姆萊特:他的身體和國王同在,可是國王并不和他的身體同在。國王是一件東西——
吉爾登斯吞:一件東西,殿下!
哈姆萊特:一件虛無的東西。[20](P96)
為了便于理解,不妨將這段對白用英文展示出來:
Hamlet:The body is with the king,but the king is not with the body.The king is a thing.
Guildenstern:A thing,my lord!Hamlet:Of nothing.
拉康說:“用‘菲勒斯’這個詞語代替‘國王’,你們就會發現問題的關鍵就是——身體與菲勒斯問題密切相關,但反過來菲勒斯只與虛無(nothing)聯系在一起:它總是從你的手指間滑過。”[21](P53)這個細節再次證明了在哈姆萊特的無意識中,菲勒斯無所不在!但是,或許我們可以為拉康這個極為敏銳而又極具創意的解釋做一點補充,也就是在從king到phallus的過渡中增加一個中介,這個中介就是thing。鑒于這個詞語在拉康學說中的獨特地位,它與king讀音上的近似,以及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可能具有的引申義,當它在哈姆萊特的舌尖滾動時,其內涵滑向phallus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哈姆萊特為什么一再拖延?為什么他在復仇的最佳時機突然收起了手中的劍?至此,這個最艱難的謎被拉康揭破了。拉康指出:“不是恐懼——對克勞狄斯他只有蔑視,而是因為他知道他必須打擊的東西不是那目前在場的東西。”[22](P51)在克勞狄斯因為一瞬間的良心發現而懺悔時,哈姆萊特的確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但殺死他不是哈姆萊特的目的,哈姆萊特真正想要打擊的是菲勒斯。但在克勞狄斯懺悔時,菲勒斯已不在他身上了,克勞狄斯不再是哈姆萊特要攻擊的人了。
哈姆萊特為什么一再拖延?這個問題還可以從時間的角度來回答:“哈姆萊特被穩如磐石地懸置在他者的時間之中,從始至終。”[23](P17)從時間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這樣來提問:他在等待什么?當然,他在等待自己的時間。
在“戲中戲”的那一場,即第三幕第三場,面對與自己完全相似的罪惡,克勞狄斯驚魂不定,從而將自己的罪行暴露無遺。此場戲結束之后,哈姆萊特玩味著自己的勝利,按照約定前去見他的母親,途中他撞見了禱告懺悔的克勞狄斯。他站在克勞狄斯身后,殺他只是舉手之勞。可是他認為自己必須等候:“不!收起來,我的劍,等候一個更慘酷的機會吧;當他在酒醉以后,在憤怒之中,或是在荒淫縱欲的時候,在賭博、咒罵或是其他邪惡的行為的中間,我就要叫他顛躓在我的腳下,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墮地獄。”[24](P8586)當哈姆萊特識破克勞狄斯的陰謀,將計就計處死吉爾登斯吞和羅森格蘭茲,從海上歸來之后,他本可以名正言順地執行他的復仇大計,但他仍然無所事事。他雖然預感到了和雷奧提斯比劍中潛藏著陰謀,但仍然一口應承下來。因為一直迷失在母親的欲望中,所以“無論哈姆萊特做什么,他都只會在他者的時間中去做”[25](P18)。因為迷失了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始終懸置在他者的時間之中。什么時候他才能真正實施自己的行動?對此拉康回答說:“這是菲勒斯的問題,直到他完全犧牲掉他所有的自戀性依戀,也就是說,直到他受到致命的傷害并知道自己受到了致命的傷害之前,他永遠不會有能力打擊它。”[26](P51)
哈姆萊特總是“力圖在他的對象中尋找其時間感,他甚至正是在對象中想學習計算時間”[27](P17)。他最終殺死克勞狄斯也并不如他設想的那樣,就像殺死波洛涅斯一樣,他也是在倉促之間完成了他的復仇,也就是說,是在他者的時間中完成的。他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時間,但他自己的時間只有在他自己即將死亡的那一刻才會來臨。只有在面對死亡之時,哈姆萊特才能找回自己那迷失的欲望,才能找回他自己;他最終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在彌留之際呼喊道:“倘不是因為死神的拘捕不給人片刻的停留,啊!我可以告訴你們——但隨它去吧。”[28](P142)這就是死亡對于哈姆萊特所具有的意義:“對哈姆萊特來說,只有他自己的時間。而且,只有一個時間:他的毀滅的時間。《哈姆萊特》的全部悲劇就是這樣構成的,它向我們展示了這個主體奔向那個時間的不屈不撓的運動。”[29](P25)
根據拉康,這出悲劇的核心不是哈姆萊特的欲望,而是母親的欲望;不是“哈姆萊特為什么不能行動?”而是“哈姆萊特的欲望發生了什么事情?”哈姆萊特迷失了自己的欲望,他的整個存在都因為這個欲望的“黯淡”而受到影響。
奧菲利婭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問題。奧菲利婭是這出悲劇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但僅僅將其當做一個被哈姆萊特辜負了的癡心少女無助于把握她的重要性;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她的純潔、美麗和癡情,而在于她是哈姆萊特的幻想語法($◇a)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結構要素。“莎士比亞借她來出其不意地捕捉哈姆萊特的秘密,但她卻因此成為哈姆萊特戲劇——欲望迷失了方向的哈姆萊特的戲劇——中最隱蔽的因素之一。在哈姆萊特以其身不由己的行動一步步走向難免一死的歸宿時,她提供了一個必不可少的支點。在這個主體身上有一個標準,按照這個標準,哈姆萊特的命運是由一個純粹的能指來表達的。”[30](P12)
哈姆萊特的命運純粹受制于母親的欲望,菲勒斯就是拉康用來表示母親的欲望的能指;同時這個能指也表示主體因為接受父親的法律、進入象征秩序而永遠失落的快感。之所以說菲勒斯是一個純粹的能指,那是因為這個能指永遠不會有一個確定的所指,或者更準確地說,菲勒斯是一個根本就沒有所指的能指。[31](P575584)所以拉康說:“我們的出發點就是:通過他與這個能指的關系,某種屬于主體自己、屬于他的生命的東西被剝奪了,這種東西承擔了將他與這個能指捆綁在一起的那種東西的價值。菲勒斯就是我們用來表示他在符號化過程中受到的異化的能指。當主體被剝奪了這個能指,一個特殊的對象就為他變成了一個欲望對象。”[32](P28)
對于哈姆萊特來說,這個為他變成了一個欲望對象的“特殊對象”就是奧菲利婭。不過最詭異、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只有當哈姆萊特的欲望對象變成一個不可能的對象時,它才能重新成為他的欲望對象”[33](P36)。在此之前,她只能是哈姆萊特詛咒的對象。哈姆萊特刻薄而冷酷地對待奧菲利婭,肆意貶低、羞辱她,對他來說,她一度成為他拒絕其欲望的象征。拉康說:“在此發生的便是這個對象的毀滅和失落。對于主體來說,這個對象出現在了外在世界中……他以其存在(being)的全部力量拒絕它,在他把自己犧牲掉之前,他不會再次發現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對象在此成了菲勒斯的等價物,占據了菲勒斯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奧菲利婭就是菲勒斯,被主體作為表示生命的符號而外化并拒絕。”[34](P23)也許人們會問,為什么只有當奧菲利婭死去之后,用拉康的話說,“變成了一個不可能的對象”之后,她才會重新成為哈姆萊特的欲望對象呢?這是因為“欲望的根本結構總是使人類的欲望對象具有一種不可能性。固念性神經癥患者的特征尤其在于他強調自己與這種不可能性的對峙。換句話說,他裝配起一切事物以便他的欲望對象變成表示這種不可能性的能指”[35](P36)。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能理解哈姆萊特為何會與雷奧提斯在奧菲利婭的墓穴中展開決斗。此前,哈姆萊特不把奧菲利婭當做一個女人看待,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個未來的罪犯,一個各種罪孽的孕育者,命中注定要在誹謗中傷中悲慘死去。但當哈姆萊特一看見雷奧提斯在奧菲利婭的墓穴中卻變得暴怒不已,并向雷奧提斯提出挑戰。他不是早已不愛她了嗎?難道雷奧提斯作為奧菲利婭的哥哥哀悼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錯嗎?據筆者所知,在拉康對此作出解釋之前,似乎還沒有人對這個情節作出過令人信服的解釋。但是現在,這個謎題可以解開了:奧菲利婭因為死亡變成了一個不可能的對象,從而再次成為哈姆萊特的欲望對象。突然之間,這個對象重新獲得了其直接性以及對于他所具有的價值。所以哈姆雷特才會悲痛欲絕地高調宣布:“哪一個人的心里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哀痛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萊特!”[36](P128)他就是以這個激情的呼號表明自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欲望。他不能忍受雷奧提斯對奧菲利婭的哀悼,只是因為他不能忍受一個更能表達哀悼的對手:“我愛奧菲利婭;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你愿意為她干些什么事情?”[37](P129)
此外,在此墓穴也成了表示這個對象的能指,死亡創造的這個洞坑等于文學字符的洞穴:二者都為一個缺失的能指的投射提供了可能,沒有這個能指,欲望就找不到它的位置:
正如從象征秩序中被拒絕的東西重新出現在實在中一樣,以同樣的方式,因為失落而來的實在中的洞穴刺激了這個能指。這個洞穴為這個失落的能指的投射提供了地方,這個能指對他者的結構是必不可少的。這個能指的缺席使他者不能回答你的問題,這個能指只能用你的血、你的肉去購買,這個能指本質上就是被遮掩起來的菲勒斯。[38](P38)
因此,哈姆萊特與雷奧提斯爭斗,本質上是與一個想象的對手爭奪自己的菲勒斯。雷奧提斯其實就是哈姆萊特的鏡像。拉康非常仔細地閱讀了最后那一幕決斗,注意到在對兩位決斗者使用的劍所作的精心描寫中有一個特殊的強調。莎士比亞使用的詞語是“foil”(鈍劍/陪襯),由此有了哈姆萊特的這個雙關語:“雷奧提斯,我的劍術荒疏已久,只能是你的陪襯;正像黑暗的夜里一顆吐耀的明星一般,彼此相形之下,一定更顯得你的本領的高強。”[39](P139)顯然,哈姆萊特在此被捕捉進了與雷奧提斯的想象性競爭之中。
拉康認為,還有一個細節可以證明奧菲利婭正好位于哈姆萊特幻想結構中菲勒斯的位置上:“我并不想鼓勵你們去制造在那些精神分析文本中到處充斥著的廢話。我只是對這一點感到驚奇:還沒有人指出奧菲利婭(Ophelia)的意思就是‘哦,菲勒斯’(O phallos)。”[40](P11)對此,筆者在網上看到精神分析學界有些人認為拉康在此所作的引申并不正確,因為他們考證Ophelia這個詞來自古希臘語(wphe'leia),意思是幫助、援助,與phallus沒有關聯。這些學者的考證無疑是正確的,但筆者想說的是,他們恐怕誤解了拉康。拉康在此并非要從語源學上考證Ophelia與phallus之間的關聯,拉康真正想說的可能是,Ophelia這個名字的讀音在哈姆萊特這個受困于菲勒斯快感的悲劇主角這里,始終向他強烈暗示了菲勒斯的存在。對神經癥患者來說,任何事物都可能因為極為偶然的、個人性的關聯而暗示出強烈的性象征含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康發現不僅Ophelia對哈姆萊特具有強烈的菲勒斯暗示,而且between這個詞語對他也是如此,尤其是當這個詞語和她母親或者奧菲利婭聯系起來時。在第三幕第二場,也就是戲中戲上演之前,喬德魯特讓哈姆萊特坐到她的身旁,哈姆萊特卻轉而問奧菲利婭:“我可以把我的頭放枕在您的膝上嗎?”接下去甚至說:“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間,想起來倒是很有趣。”[41](P71)在第三幕第三場,當哈姆萊特試圖勸說母親不要到克勞狄斯那里去時,父親的亡魂再次出現并對他說:“O,step between her and her fighting soul.”(朱生豪譯為:快去安慰安慰她正在交戰中的靈魂吧),這時哈姆萊特首先想到的也是菲勒斯,因為“在她(兩腿)中間”的東西正是菲勒斯,而他始終不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作為一個菲勒斯“step between her”。哈姆萊特欲知又不知的就是存在于母親或奧菲利婭(兩腿)“中間”的菲勒斯究竟是什么,這就是他自己的欲望的局限和弱點。這個局限也是他的幻想的局限:哈姆萊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因為他的幻想把他滯留在了困境之中。正因為如此,拉康才要花費大量的精力去解釋“幻想的語法”,在這種語法中,被抹除的主體或者哈姆萊特不得不學習把他的欲望與促成這個欲望的對象聯系起來,而且這個對象將“咬住”他并逼迫他據此行動。
拉康對《哈姆萊特》這出悲劇的闡釋與弗洛伊德有何不同?對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這樣總結:第一,在弗洛伊德那里,關鍵是哈姆萊特對母親的欲望,而在拉康這里,關鍵是他的母親的欲望。第二,在弗洛伊德那里,哈姆萊特的拖延是因為在克勞狄斯的身上意識到了自己的欲望,所以他無法下手;但在拉康這里,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哈姆萊特的拖延是因為他的欲望迷失了方向,他總是想等待自己的時間,他不知道他的時間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只能在他者的時間中行動。第三,奧菲利婭在劇中、在哈姆萊特的欲望中的作用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她就位于哈姆萊特幻想結構中菲勒斯的位置上。
[1]弗洛伊德:《釋夢》,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2]Jean-Michel Rabate.Jacques Lacan.New York:Palgrave,2001.
[3][4][6][10][11][12][14][15][17][18][19][21][22][23][25][26][27][29][30][32][33][34][35][38][40]Jacques Lacan.“Desir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Desire in Hamlet”,in Shoshana Felman.Literature and Psychoanalysis:The Question of Reading:Otherwis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2.
[5][7][8][9][16][20][24][28][36][37][39][41]莎士比亞:《哈姆萊特》,載《莎士比亞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13]Sigmund Freud.“Mourning and Melancholia”.in Standard Edition of Complete Works of Sigmund Freud.ed.by James Strachey,London:The Hogarth press,Volume 14,1959.
[31]Jacques Lacan.écrits:the First Complete Edition in English.trans.by Bruce Fink.New York:W.W.Norton &Company,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