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式“鎮(zhèn)墓獸”與現(xiàn)代牌位關系考

■丁 蘭

東周時期的楚墓中常隨葬一種漆木器，目前學術界稱之為鎮(zhèn)墓獸（如圖一），因其僅見于楚墓中，本文采用楚式“鎮(zhèn)墓獸”之稱。其構型雖因時空差異而有所變化，但一般是以底座、榫接其上的人或神體和插于頂部的鹿角三部分組成。楚式“鎮(zhèn)墓獸”的象征意義雖有多種說法，本文認為以楚式“鎮(zhèn)墓獸”為死者升天之靈魂憑依一說更具說服力。牌位為存錄死者靈魂以供祭祀之物，結合中國歷史上和現(xiàn)今民間仍流行的牌位的構型，可以看出楚式“鎮(zhèn)墓獸”與牌位的器形特征頗具相似性，并具有相同的象征意義，楚式“鎮(zhèn)墓獸”為牌位祖型，楚式“鎮(zhèn)墓獸”與牌位的淵源關系成為中華民族文化源遠流長的又一物質表現(xiàn)。

一、楚式“鎮(zhèn)墓獸”的發(fā)現(xiàn)與相關研究

目前已發(fā)掘的楚式“鎮(zhèn)墓獸”數(shù)量有400余件，其時代從春秋中期晚段延續(xù)至戰(zhàn)國晚期，分布于湖北、湖南、河南等省，隨葬楚式“鎮(zhèn)墓獸”墓葬的墓主人身份為各等級貴族。

（一）楚式“鎮(zhèn)墓獸”的器形特征

不同時期和地域出土的楚式“鎮(zhèn)墓獸”在器形方面雖存在差異，但從春秋中期晚段延續(xù)至戰(zhàn)國晚期其底座部分基本未變，只是榫接其上的身軀和首部因時空差異而有別。早期楚式“鎮(zhèn)墓獸”身軀為四棱柱體，首部為無五官的近人形首，其后逐漸演變?yōu)辇埳砩袷祝僦寥松砣耸住＿@一器形特征的演變或與東周時期南北文化交流有關，南方楚地巫風熾盛，中原地區(qū)理性思想興起，歷經(jīng)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爭戰(zhàn)、商貿和人口遷徙，南北文化交流融合加劇，這一過程導致了楚人對神的形貌的理解和表現(xiàn)由不可知的無五官人首到怪異巨眼長舌的神形，再到安祥的人面這一構型的歷時性差異。

有研究者依據(jù)楚式“鎮(zhèn)墓獸”的器型特征將其分為五種不同的器型，春秋時期和戰(zhàn)國早期以A型為主(如圖二—1)，其器形特征為長方體器底，其上榫接四棱柱體身軀，圓首或近圓形首，面部無五官。戰(zhàn)國中期，楚式“鎮(zhèn)墓獸”的器形較為復雜，記有B、C、D、E、F各型。B型神面“鎮(zhèn)墓獸”（如圖二—2）為帶盝頂?shù)拈L方體座，座的四邊均雕刻若干凹槽，其上榫接龍體的上半截身軀及圓首方面，面部浮雕圓眼凸額，長舌下垂，齜牙，額部雕刻卷云紋，頭頂兩側各插一鹿角。器體周身飾卷云紋或幾何形紋，部分器身繪實體龍紋。C型人面“鎮(zhèn)墓獸”（如圖二—3）為帶盝頂?shù)拈L方體座，直身，曲頸或直頸，人面或近似人面，頭頂兩側各插一鹿角。D型獸面“鎮(zhèn)墓獸”（如圖二—4）為方形底座，其上榫接獸體的上半截身軀及獸首。E型為鳥體鎮(zhèn)墓獸（如圖二—5），于方座之上榫接若干鳥體，無鹿角。F型（如圖二—6）為長方體底座，柱狀身軀，首部為長方體，頭頂插鹿角。至戰(zhàn)國晚期雖仍有B型神面和D型獸面“鎮(zhèn)墓獸”出現(xiàn)，但此期的流行器型為C型人面“鎮(zhèn)墓獸”，其造型與戰(zhàn)國中期C型人面“鎮(zhèn)墓獸”大體相似，只是人面更為寫實（如圖二—7、8）。

注：1.當陽曹家崗M5:38

2.江陵雨臺山M354:11

3.江陵九店M617:1

4.臨澧80九里M1

5.長沙M397:5,6

6.信陽長臺關M2:157

7.江陵雨臺山M555:7

8.長沙M569:42

（二）楚式“鎮(zhèn)墓獸”象征飛升天界的墓主人靈魂

關于楚式“鎮(zhèn)墓獸”的象征意義，結合文獻和長沙馬王堆漢墓一號墓出土的帛畫可以看出，楚式“鎮(zhèn)墓獸”的構型與此帛畫是一致的，帛畫自下而上分為地府、人間、天界三層圖景，墓主人及其侍者立于人間，從地府經(jīng)人間至天界的圖景兩側各為一巨龍，從地府飛升天界(如圖三)，李零先生研究認為此為墓主人畫像，此形的背后，藏著人的靈魂。有研究者結合相關文獻和帛畫資料，綜合考察楚式“鎮(zhèn)墓獸”的放置位置、器形、紋飾等方面內容，認為其可分為象征冥府、人間和天界的三個部分，并以龍體縱貫其中，反映的是墓主人魂升天界的過程。

據(jù)此，不同構型的楚式“鎮(zhèn)墓獸”實則表現(xiàn)的是一致的意象，即墓主人靈魂飛升天界，只是早期以四棱柱體表現(xiàn)天界之高遠，用無五官或飾卷云紋的近人形首表現(xiàn)已升入天界的墓主人神靈形象，即以為已成為天上神靈的墓主人的形貌是無法具體描繪五官的。其后的龍身神首則突出引接墓主人升天的龍體，而部分龍身的首部為巨眼闊嘴、口吐長舌的神的形象。戰(zhàn)國晚期流行的人身人首，則或與這一時期的南北文化交流相關，楚地神秘的巫文化受到中原地區(qū)理性文化的影響，底座之上直接榫接人體的上半部身軀及雕刻五官的人首，如此則楚式“鎮(zhèn)墓獸”的構型差異實為不同地域、不同時期的楚人對死者靈魂升天圖景以及死者在天神靈形貌的不同理解，以及對這一圖景不同部分的截取。

有學者綜合出土青銅器銘文和傳世文獻說明楚式“鎮(zhèn)墓獸”為死者神靈憑依的“祖重”，亦即“重”。對此《禮記·檀弓下》記云：“重，主道也。”鄭玄注：“始死未作主，以重主其神也。”孔穎達疏云：“故于此為重，以存錄其神也”。清方苞《儀禮析疑·士喪禮》則載：“既襲設冒，親之形容，不可復見，故設木于中庭，使神依焉。”《儀禮·士喪禮》載：“重木，刊鑿之。甸人置重于中庭，三分庭一在南。”鄭玄注：“木也，懸物焉曰重。刊，研治，鑿之為縣替孔也。士重木長三尺”。

另外楚式“鎮(zhèn)墓獸”一般放置于墓主人頭部前方，少數(shù)置于側位近首處，部分墓葬還于棺檔頭設置可開啟的門窗，以便死者靈魂出入，門窗外即為楚式“鎮(zhèn)墓獸”，這就更為形象地說明，楚式“鎮(zhèn)墓獸”與墓主人靈魂升天相關。楚式“鎮(zhèn)墓獸”一般與青銅禮器同置一處，二者均為祭祀墓主人靈魂所用。

二、牌位的使用及器形

（一）古今牌位的使用

中國從古至今一直有為逝者制作牌位之俗，牌位，又稱神主、神位、靈位等。作為逝者靈魂離開肉體之后的安魂之所，文獻所記牌位有尸、主、木主等稱法。《禮記·坊記》云:子曰:“祭祀之有尸也，宗廟之有主也，示有事也。以此坊民，民猶忘其親”。《周禮·小宗伯》亦云：“若大師，帥有司而主軍社，遷主曰祖。”鄭注云：“王出軍，必先有事于社及遷廟，而以其主，社主曰軍。社，遷主曰祖。”《史記·周本紀》則載：“九年，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天問》：“武發(fā)殺殷，何所悒？載尸集戰(zhàn)，何所急？”可見“尸”應為《史記》所載的“文王木主”。屈原《楚辭·招魂》有“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賊奸些。像設君室，靜閑安些。”此處君室所設之“像”亦為死者之主。北宋著名現(xiàn)實主義詩人梅堯臣的《次韻景彝奉慈廟孟秋攝事二十韻》也有“木主升新座，牙盤列庶羞。”的詩句。魯迅在《墳·論睜了眼看》一文中寫到：“滬漢烈士的追悼會中，活的人們在一塊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罵”。牌位的實物資料則有1997年在原直隸總督署發(fā)現(xiàn)的直隸總督李鴻章的牌位和2005年發(fā)現(xiàn)的青銅鎏金九龍浮雕乾隆牌位，現(xiàn)在我國部分地區(qū)仍在延用牌位。

（二）牌位的器形特征

在中國為逝者制作牌位之俗不僅古今相繼，而且目前所見的各式牌位構型基本相同。一般為木制，由底座以及安于其上的長方形板組成，中間自上而下書寫死者名號、封號、廟號等內容。其為死者靈魂所寄之物，供人們祭奠。在這一基本構型的基礎上，又因時空和死者身份不同而有所增飾，如部分牌位在底座上雕刻花紋，于長方形板上死者名號兩側及上端雕刻龍、云等象征天界的圖案（如圖四）。

1997年，在原直隸總督署發(fā)現(xiàn)的直隸總督李鴻章的牌位，牌位保存完好，由牌座和牌身組成。通體裝飾有卷云紋、乳釘紋、蓮花紋、龍紋等。三條四爪龍雕刻于牌身正面上部和左右兩邊，上部一條呈臥狀，龍首居中，大而突出，兩龍爪握珠。牌位兩側邊各一龍，呈昂首豎立狀，龍首皆內向。牌位中部，自上而下用楷體陰刻“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部堂李公少荃之長生祿位”。2005年發(fā)現(xiàn)的青銅鎏金九龍浮雕乾隆牌位，中部為自上而下書寫的滿文“高宗純皇帝”，周繞九條鱗片指爪清晰的龍。

三、楚式“鎮(zhèn)墓獸”與牌位關系考

（一）楚式“鎮(zhèn)墓獸”與牌位具有一致的構型和意象

從器形方面來看，春秋時期和戰(zhàn)國晚期楚式“鎮(zhèn)墓獸”的器形一般為底座上疊置四棱柱體或人體的上半截身軀，此應為楚式“鎮(zhèn)墓獸”的基本器形。戰(zhàn)國中期楚式“鎮(zhèn)墓獸”底座上以龍身神首為主，還有部分為鳥身鎮(zhèn)墓獸，則是在此基礎上的增飾。因為龍、鳥等動物圖像是古代巫師通天地時的助手，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即死者靈魂升天的憑借之物。

牌位也設底座，中間的縱長方形板較長，其上寫有死者名號、封號、廟號，部分牌位于縱長板兩側及頂端裝飾龍紋、云紋，乾隆牌位則更將引魂升天、象征天界的龍雕刻于兩側和頂端，此與前述馬王堆帛畫的構圖一致，也與雙龍雙身楚式“鎮(zhèn)墓獸”的構型頗相類似。

從象征意義方面分析，楚式“鎮(zhèn)墓獸”構形的象征意義是以四棱柱體及其上的神首或引魂升天的龍、鳥象征飛升天界的墓主人靈魂。牌位則于縱長方板上直寫逝者名號等，其為死者亡靈象征。從乾隆及李鴻章牌位兩側和正面上端裝飾的龍紋可知，其與馬王堆帛畫和楚式“鎮(zhèn)墓獸”所反映的內容一致，為墓主人靈魂由龍引接飛升天界。

（二）楚式“鎮(zhèn)墓獸”與牌位均為存錄死者靈魂之物

從文獻記載來看，前文所述楚式“鎮(zhèn)墓獸”即“祖重”，與牌位即“主”均為存錄死者靈魂以供祭祀之物。《儀禮·士喪禮》載：“祝取銘，置于重。”賈公彥疏云：“今且置于重，必且置于重者，重與主皆是錄神之物故也”。“祖重”設于人初死之時，主則立于虞祭之后，“虞祭”是古代葬后迎死者靈魂安放宗廟之祭。《釋名》云：“祭葬還於殯宮曰虞，謂虞樂安神使還此也”。《禮記·檀弓下》載：“重，主道也。”鄭玄注：“始死未作主，以重主其神也。”孔穎達疏：“言始死作重，猶若吉祭木主之道。主者吉祭所以依神，在喪重亦所以依神，故云重主道也。”

至遲商周時期即有“祖重”和“主”，商代將“祖重”和“主”都放置于廟，死者去離顯考時，乃埋其“祖重”及“主”。周人則僅將“主”置于廟，而在虞祭之后將“祖重”埋葬。《禮記·檀弓》載：“殷主綴重焉，周主重徹焉。”鄭玄注：“殷人作主，而聯(lián)其重，縣諸廟也。去顯考乃埋之。”孔穎達疏云：“‘周主重徹焉’者，謂周人虞而作主，而重則徹去而埋之，故云‘周主重徹焉’。但殷人綴而不即埋，周人即埋，不縣于廟為異也。……明殷之作主，重不徹焉，主之與重，本為死者入廟，重既不徹，故知重隨死者縣于廟。云‘去顯考乃埋之’者，謂今死者世世遞遷，至為顯考，其重恒在，死者去離顯考，乃埋其重及主，以其既遷，無復有廟故”。

可見“祖重”和“主”為時人所認為的死者神靈憑依之物，具有相同的象征意義和功用，現(xiàn)代所用牌位的作用更是明確，即用于祭拜的死者靈魂所寄之物。

由此觀之，中國至遲從商代即出現(xiàn)存錄死者靈魂的“祖重”、“木主”，其一直延續(xù)發(fā)展，至今民間仍有制作牌位象征逝者在天之靈以供祭祀之俗。而且從目前可見的實物資料來看，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式“鎮(zhèn)墓獸”到清代的牌位實物，以及現(xiàn)今仍使用的牌位，其構型均具有共同的特征，顯示出該類器物至遲從東周開始延續(xù)發(fā)展至今的一脈相承特征，楚式“鎮(zhèn)墓獸”為牌位祖型，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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