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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堆回家[短篇小說]

2011-01-18 08:45:44趙光鳴
青年文學 2011年3期

文/趙光鳴

■美術作品:維亞爾

他身體很結實,肩膀很寬,臉總顯出有些兇惡的樣子。而且,他的胡須、眉毛、頭發,乃至眼瞳及汗毛,都與眾不同,都是黃的——黃里還透點兒紅,特別是在陽光強烈的時候,越顯得黃。其中透出的紅,像琥珀那種顏色。他的腿也長,像騾子的腿。所以,他去了趟別人都不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叫郎庫山,在南疆。山都是些禿山,鐵黑鐵黑的,不長樹不長草,可是出金子。他在那兒苦了三個月,連金子毛也沒撈上一根,就回來了。

跳下長途汽車,從過境公路往家走的二十里荒灘路,他是步行回來的。肩膀上搭著幾十斤重的行李卷兒和鍋碗瓢盆,一路叮當作響,他竟不覺得累。他從沒有出過遠門,這是破天荒頭一回,現在回來了。荒灘很大,一片灰綠,空氣里蒸騰著艾蒿草的怪香味兒,遠處有頂哈薩克氈房,氈房上面掛著幾朵云。五更鶿和陽雀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他走著覺得心里挺熱乎,比起郎庫山那鬼地方,這算什么荒灘呢!

走到馬蓮疙瘩那地方,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牽著一匹馬。馬的毛色被日頭照得油光錚亮,像匹紫緞。馬正在撒尿,那個人也在撒尿。那個人是個大塊頭,頭發都灰白了,可大臉盤還紅撲撲的。他的尿跟馬的尿一樣,也非常兇猛。他看見那人的尿在日光下銀光閃閃,粗猛地砸在路邊的白鹼泡子上,濺起一片白粉,同時也就看見了他夾在手指縫里的那件每個男人都有的東西。那東西果然非常壯碩。

“呵呵,難怪哩,這樣大的家伙……”

他想起了馬玉蓮,想起了李福,就那么飛快地想了一下,像電一樣快。

馬玉蓮是六指李福的婆姨,當過幾天婦女隊長。那一年,在馬號里鍘草,他親眼看見的。德勝鍘著鍘著不鍘了,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往馬玉蓮胸口摸了一下。就那么摸了一下,也不說話,只朝馬號里面的那間房子撇撇嘴,擠擠眼。那個浪蕩婆姨站起來,笑了笑,半個奶子從領口里露出來,粉白生生的。那天正好飼養員耿老二到獸醫站給馬取藥去了,他們就在耿老二的小火炕上做了那事。他躲在一堆干苜蓿草垛后面,把他們干的事從頭看到尾。至今他還記得那婆姨扭著身子浪聲浪氣的樣子,只要想起來身上就像過了電一樣。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以后,他看見李福就覺得可憐兮兮的。那個家伙瘦得簡直像根干柴,臉灰青,任啥時候都是一副忍氣吞聲的倒霉樣子。

那個人尿完了,一邊收拾褲襠,一邊望著他。紅撲撲的一張結實大臉,有很濃的兩道掃帚眉,眼睛長得很威風、很有神,只是眼泡子太大,還有些耷拉。眼角的幾道粗紋顯示出歲月不饒人的痕跡。

那人就這么望著他,嘴角浮著一絲笑容。他總是喜歡這么望人,讓你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朝你笑呢還是壓根兒就沒有笑。

他叫了一聲“德叔!”,他心里高興。德勝是他回家路上第一個見到的鄉黨,他就高興,就叫得特別顯出晚輩的親熱和恭敬。

“是你啊蠻堆!你個驢日的還舍得回來啊!”前村長沒有按時興的已經普及到窮鄉僻壤的禮節跟他握手,而是用手里的馬韁繩在他胸脯上抽了一下。

“想家了,日他媽的想家想得要命!”他咧著嘴笑著說。馬韁繩抽得他癢癢的。

“想家了你連封信都不寫?你家柳柳想你想得發瘋,信都盼不到一封,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那個鬼地方哪兒有發信的地方?我又不認得字,德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樂于被德勝這樣的人數落,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輪得上被這樣數落的。

“去了這么久,到底撈到些金子沒有?”牽馬的人問,眼睛炯炯地把他全身逡巡了一遍,嘴角又浮出那么一絲高深莫測的笑。

“屁的金子,”他說,忽然就有些沮喪,“人多得像螞蟻一樣,都擠在一條破溝里,荒山禿嶺的,涮鍋水都比金子貴哩!”

“你看你,當初我咋說你哩,你就是不聽!外路財真有那么好發的嗎?死了心也好,吃一塹長一智嘛。”

兩人忽然就覺得沒有話了。他于是問道:“德叔你這是上哪兒?”

“流星莊董和家老二娶親,帖子發過來了,我去瞅一眼。”

那人扶鞍、踩鐙,縱身一躍就跳上了鞍梁,韁繩一抖,那紫馬便騰起圈兒來。馬背上的人在空中晃動,威風凜凜如一橫槊戰將。

“天不早了,蠻堆你回!”

隨后抽了一下馬屁股,那馬便抖鬃揚蹄,跑了起來。馬上的人著實威風。

“個驢日的!”

他望著那人那馬,贊了一聲。

四野里安靜下來,天地寂寥,荒灘無涯,有片無形火焰裊裊升騰。他肩上搭個臟兮兮的被蓋卷兒,直望著那人那馬越跑越遠。

“個驢日的。”

他又嘟囔了這么一聲。他笑。

他的笑模樣很丑,牙齒很黃。

他沒有看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到底回到家了,他心里高興。人就是這么的,心里一高興就只顧了高興,顧不得別的。人一高興,眼里就沒有水了。

這就是家。半人高干打壘院墻上圈著刺藜籬笆,院子里有棵桃樹,還有棵石榴,花開得很盛,還有葫蘆花、油葵花。搬條凳子往涼棚下一坐,眼前就很燦爛。還有蜜蜂和蝴蝶,嗡嗡叫、翩翩飛。臉對著正南往高遠處看,就是天山,藍幽幽地亙在籬笆墻上。幾座冰山,亮得像玻璃。

人都有鬼迷心竅的時候。他聽了那個河州人蓋幌幌的話,就去了三千里外的那個鬼地方。那鬼地方看不見一棵樹。山、戈壁灘,都是黑糊糊的,連人都是黑糊糊的。漫山遍野都是人,幾個月不洗一把臉,都跟鬼一樣。從到了那個鬼地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鬼迷心竅了。那兒所有的人都鬼迷心竅了。

每天,累得賊死,往窩棚里一鉆,躺在鋪蓋卷上,眼一閉,就看見這個獨門獨院,就看見自己的女人和九歲的娃兒,他的鼻子就止不住有些發酸。跟了蓋幌幌他們幾個干起活兒來以后,就更不愛說話,臉色就更顯得兇惡陰沉。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找他說話。他結實得像石頭一樣,他的拳頭也結實得像石頭一樣。

其實他的心腸很軟,心腸不軟的人不會想家;他的心腸不硬,所以他想家想得要命。

到底回來了,他覺得就像做夢一樣。他看不出有啥不對勁的地方。他女人看見他進了院門就抹起了眼淚,娃兒一躥就躥進了他懷里,這都是他喜歡的。人一喜歡了就會流眼淚水水。

他吃了幾大海碗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出了一身臭汗。在狼庫山那個鬼地方一到啃干饃就咸菜的時候,他就想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就饞得流口水。這回算過了饞癮。他想洗個澡。他躲在院角角的羊圈里,脫得精赤八條的,他讓他的女人給他撩水、搓脊背上的泥泥。他身上臟得要命。他女人往他身上撩水的時候他身上的肉就一緊一緊的,有團火燒起來。他很想同柳柳做那件事,他知道做不成,有娃兒在哩。就想到了夜里,就在他女人的奶子上捏了一下。那地方很綿、很軟。柳柳背過身子去,又抹起了眼淚水水。

“把他的!女人們的尿水水就是多!”他想,還笑了笑。他看不出有啥不對頭的地方。

天麻黑,來了些鄉鄰。上了炕,他就跟大伙兒諞狼庫山那個鬼地方。還給大伙兒分發絲路牌香煙。煙是他在汽車站買的,他不吸煙,但他買了幾盒,他知道回到家用得著這東西。他諞了許多郎庫山的事,還講了蓋幌幌他們跟廣西女人睡覺的事。那個廣西女人開了個暗窯子,靠睡金客發了大財。大伙兒聽得眼睛都幽亮,都像馬一樣大聲笑。

“你沒有睡那個婊子嗎,蠻堆?”

“蠻堆你驢日的三個月不回,不睡窯子咋解饑荒哩?”

他就咧著大嘴笑。他心里高興就這么笑。

“千人騎萬人爬的貨,睡了要得病哩!”

大伙兒又問:“你真沒有淘上金子嗎,蠻堆?你糊弄我們呢是吧?”

他就當眾發誓。于是眾人便信了他。他沒淘上金子,可也沒有虧本。他入了一千元的股,不想干了,就向蓋幌幌要那一千元。

“講好了的,蠻堆!淘上金子了大伙兒按股分,沒有了也不退股,咱們講好了的。”蓋幌幌一急,脖子上的瘦筋就疙疙瘩瘩。

“你給我,我要回哩!”他伸出手。

“咱們講好了的。”蓋幌幌又說。

“你給我!我說你把錢給我!”他說。

“你不要不講理,蠻堆!你半路把眾人閃下要走就不對,你還要錢哩!”蓋幌幌接著說,他脖子都給氣歪了。

“個驢日的,你給我!”他的手樹杈一樣伸著,往蓋幌幌胸口上直直搗一下。他一生氣眼瞳子就紅了,像吃了死人肉一樣。

蓋幌幌好像有些懼怕,就像爛木樁子一樣站著說不出話來,嗉袋子氣得像青蛙一樣脹起來。臉上黑糊糊的,眼睛像兩個黑窟窿。“我算認識你了,狗日的蠻堆!你是個驢,你是個牲口!”蓋幌幌把錢扔給他的時候這么罵他。他才不在乎罵,錢到手了他才不在乎罵,三個月白苦了他也不在乎,反正錢要回來了,所以他心里高興。

滿屋子都是煙,只看見人影在油燈下晃,煙頭一明一滅的。他看不出有啥不對頭的地方。人們愛聽著哩,愛聽他諞郎庫山那個鬼地方。

他催柳柳趕緊上炕,那些人剛走他就催,他自己脫光了先躺下。娃兒早睡著了。他不讓她吹燈,他想看她的光身子。她的奶子很挺,粉嘟嘟白生生的。他饑荒得要命。他看她慢吞吞地脫衣服的時候渾身燒得癢酥酥的,他實在等不及了,就壓著她使勁揉她、咬她、掐她。她在他身子底下哭。他顧不得想,這會兒他只顧解饑荒,顧不得別的。

他完了事,瞌睡勁兒上來了,聽著她還在旁邊哭,就問:“哭毬哩!回來了你哭啥哩?”

她哭得更兇了。

他這才覺得有些不對頭,就坐起來。他聽她說德勝不是個人,是個老牲口……他的腦子就大了,大得像個瓦罐,心口上好像讓蛇咬了一口,他全身發起冷來,他以為還在狼庫山的窩棚里做夢哩,就揉了一下眼窩,看見婆姨眼淚汪汪地躺在旁邊,就明白沒有做夢,就冷得全身打起戰來。

“他咋啦?你說德勝他咋啦?”他磕著牙,吼著問。

“澆麥地,該咱家澆了……”他女人蜷著光身子,哭得說不成個囫圇話,“他說不該咱家澆。麥子都快干死了,我求他,他就要我夜里澆……他說他幫我澆……我把他叫叔哩,誰知道他是個……他沒安好心哩……”

他惡心起來,他想嘔吐。他往她臉上摑了幾個耳刮子,又踢了她一腳。他惡心她的大白奶子,他想起了馬玉蓮的大白奶子,德勝的臟巴掌在上面揉搓哩!他像打了擺子一樣。他不會吸煙,可他摸出支煙,就這么坐在炕上吸起煙來。他手抖得厲害。整個人就像遭雷劈了一樣,他的光脊梁讓油燈照得鐵青,像塊石板。

■美術作品:加山又造

“海海爹,我怕,我真怕,我都后悔不該講給你……”他女人望著他的光脊背,又哭起來。她的頭發亂得像個雞窩。她一說出來就后悔了。不說,誰知道哩。

那天夜里月亮很明。德勝把水引過來,還幫她往渠里打了橫堰。她拄著锨,站在地埂上,看著水亮汪汪地往地里漫,旱得冒煙的麥地咝咝響得她挺舒心。她站著,就覺得脖頸后面有股熱氣噴上來,她還沒有想明白就有兩條又粗又壯的胳膊從背后抱緊了她,接著就用大巴掌按住她的奶子,揉了起來,一邊咬住她的耳朵:“嘻嘻,稀罕你哩柳柳,我稀罕你哩柳柳……”她使勁掙、喊、罵,求他放手,德勝不聽,就那么越貼越緊,使勁揉她,親她的脖根,揉著親著她全身就軟綿綿地變成了棉花堆。后來,德勝就抱起她,把她放到地邊的草窩里。他力氣大得像牛一樣,他壓在她身上,喘著粗氣。他是個老騷棍,他把她弄得也騷情起來,成了個騷女人。他讓她銷魂蕩魄。

德勝第二天夜里又找上門來。他不當村長了就管水,他管著口井泵。他是個夜游神。她怕他、恨他,可一被德勝壓上,她就成了棉花堆。他每夜都來,她給他留著門。她一躺到炕上就想著給他留門,白天她恨他恨得要命。可是她知道她躲不開德勝,這個人要做的事你想躲也躲不開,他讓人害怕。

她看見她的男人穿上衣服下了炕,聽見他滿屋子摸索,她腦子嗡嗡地響。她坐起來,想問她男人,蠻堆你干啥哩?可她不敢。她睜大了眼睛,看見男人手里陰森森閃了一下亮光。她的心就抽緊了,她知道要壞事了。

“海海爹……你要干啥哩?”她心跳得像打鼓。

“你問毬哩!”他罵了一聲,往地上啐了口痰。他看見她還光著身子就惡心。

他出了門,站在涼棚下面。天空青幽幽得像死人的臉,冷嗖嗖的,讓他身上發冷。村子和遠山像墳場一樣寂靜無聲,黑魖魖看不清個景物。他站著打了個冷戰。他手里的斧子不重,但很鋒利,這是當木匠的老爹給他留下的家什,如今派上用場了。他把它掖在腰帶上,覺得女人好像從窗戶口在望他,又啐了一口,就邁了大步出院門。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南邊田地方向走去。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仇人。

那頭驢是管水的,他準在井泵那兒。

“個驢日的!老子宰了你!”

他這么吼一聲,就有一股惡氣從腔子里冒出來,冒得他非常痛快。

“個驢日的!都怕你哩,老子不怕你!”

他又這么吼一聲,吼得越發痛快。他的臉本來就兇惡,現在更兇惡更可怖了。他的影子在夜空下被映襯得又薄又稀,他的臉幽幽地發著光,也像死人的臉。

他走著走著又覺得有點兒像做夢。他在路上讓一墩駱駝刺絆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就掄起斧子狠狠地往刺墩上砍了一家伙。又走了一會兒,就聽見了流水的聲音,還聽見鐵锨拍土的聲音。他放慢腳步,站住,貓了腰瞪大眼看,看見一個人影子在前面晃。他大氣不出,血像凝住了,心跳得急起來。

那身坯子很像德勝那個驢。

他手掌心有些黏糊,身子貓得越低了。旁邊包谷地里有只蛐蛐在叫喚,包谷葉子藍汪汪地亮,像潑了清油一樣亮。他滿鼻子都是草腥味兒。他手心出汗出得越黏糊了,還站在那里。

那個驢掄著鐵锨使勁拍土。

三歲騾子四歲馬

我……倆人……一處兒站下……

他聽見那個人哼了幾聲,一邊掄锨,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小曲子哼得不成個調。

尕阿哥……永不騎……個雙頭馬

你把你……的心兒……放寬大……

他聽到小曲就把腰伸直了,就知道這是個誰了。“個驢日的!是元娃。”他罵了一聲,手掌心就不黏糊了。

元娃是六指李福的兒,可長得不像李福。李福瘦得像根干柴,元娃方鼻大臉。李福就像個病猴子,元娃沒一處地方像他爹。人們都說,元娃是德勝在馬玉蓮肚子里撒的種。

他走過去,元娃沒有察覺。元娃只顧忙著堵水。他站到跟前了,元娃才看見他。元娃看見一個人站在身邊嚇了一跳。他的臉藍青藍青的,元娃的臉也藍青藍青的。元娃留著個蓋蓋頭,額頭上盡是泥巴道道,像個鬼。

“元娃你澆水哩?”他說。

“我給我尕姨娘家澆水哩。”元娃說。

“你哼小曲子哼得好聽著哩。”

“我胡哼哼哩!”

元娃咧了嘴笑,就問:“蠻堆哥你出來做啥哩?你家地都澆過兩遍了,你不睡出來做啥哩?”

“我出來遛遛,我睡不著,就出來遛遛。”

他說著就往井泵那邊望。他只望見馬燈亮光,很遠很深,小得像粒黃豆。有個人影子好像在那里晃,他一看就知道是德勝那個驢。馬達聲從那兒傳過來,像打機關槍,響得他心慌。

“元娃,那邊有誰哩?”他明知故問。

“有誰哩?不是德勝還有誰哩!”元娃說。

“他還是那么威勢哩!”他說。

“村長不當了當龍官,他驢日的啥時候都威勢。”元娃說。

“想不想抽煙?我有紙煙,我給你支煙抽。”他摸出剩下的半盒煙。

元娃點了支煙,咝咝地猛吸一口,抬起下巴頦朝天上噴口煙,喉嚨里一陣亂響。

“蠻堆哥你回來做啥哩?那個地方不好嗎?”元娃問。

“好!好個毬毛!早知道我不去就好了。”他真后悔去那個鬼地方。不去就啥事都沒有了。

“再不好也比這兒強,我想出去都出不去,蠻堆哥你還回哩!”

“元娃你心里潑煩著呢,是吧?我聽見你唱小曲子就知道你心里潑煩著哩!”

“我就是潑煩哩!這號的瘦堿地,永輩子就種這號的瘦堿地!我日他媽的我都不想種了!”元娃吼著說。

“人誰都有個潑煩的時候。我也潑煩哩!”他說,也給自己點了支煙。

“我潑煩得都不想活了,人有時候潑煩起來真不想活了。人有個啥意思哩蠻堆哥,人真還不如個鳥雀哩……”元娃的大臉更藍了。

“莊戶人就這么個命。”他也朝天上噴口煙。他不往肚子里吸,就這么噴。他愛聽元娃說潑煩,元娃說他潑煩他心里就好受。

“媽的,我有時候潑煩了就想做個事情,就想殺人!我真想殺人!”元娃又吼。

“我也是。”他說。

“我就想做那么個事!日他媽的我就這么想!”

“我想宰了德勝那個驢!”他吼出來,他心里一激動就吼出來了。

他吼出來就給嚇了一跳,就趕緊盯住元娃看。元娃也盯住他看,元娃的眼睛幽幽的,像個鬼。他聽元娃手里的锨使勁往地里一鏟,嚇得出了身冷汗。

“我也是!”元娃說,臉扭得很丑,“我知道人們背后咋說我哩,說我爹我娘哩,我知道哩,我心里水清,他是個驢!我心里恨他恨得癢癢的,我也想殺了他!”

“宰了驢日的我去蹲大獄。”他心里有些熱,他沒有想到元娃也會這么想。

“蹲大獄就蹲大獄,也比人戳你脊梁骨強……”元娃說。

“元娃你再抽哥一支煙。你抽!”他心里越熱了。

他們就一起在地埂上圪蹴下來,一起往天上噴煙。那邊的馬達聲不知道啥時候停下了,四周很靜。南山像一群臥倒的駱駝。他們滿鼻子都是澆過水的土腥味兒。

“蠻堆哥我……知道……你為啥潑煩哩。”元娃勾著脖子圪蹴著,煙頭照著他的臉有些紅。“我看見那個驢夜里進了你家院門,就我一個人看見的……”

“你知道了就行了,你不要跟人說。說了我沒臉活人了……”他說。斧頭在腰上別著硌得他挺不舒服,就換了個姿勢圪蹴著。

“我不跟人說。”

“人啊,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

“人活著不易。”他想起了現在還在郎庫山受苦的那些人。

“人活著就是不易。”元娃嘆口氣。

“元娃你不要怪你蠻堆哥,我過去也那么說過你,我糊涂哩!”

“你看你蠻堆哥,你不要這么說,我怪你做啥哩,我不怪你,還佩服你哩!”

“你佩服我啥哩!我有啥你佩服的哩!”

“你都去過郎庫山了,那么遠的地方!”

“郎庫山去不得,那是個鬼地方。”

他們圪蹴著,就說起了郎庫山。他說郎庫山毬毛不是,可是他看見元娃聽得來勁就越說越來勁,畢竟見過一回世面。他樂意跟元娃說。他們說著聽著就來了兩個人,兩個黑影子一前一后往這邊走過來。

來的人是德勝和四合。

四合是現在的村長,德勝不當村長他就當上了。他是個矮胖子,壯得像頭熊。

他們順著小干渠邊的路上走著,就看見地里圪蹴著兩個人。

“元娃,是你嗎元娃?”德勝停下來朝這邊喊。元娃應了一聲,元娃不想應聲可還是由不得應了一聲。

“那是個誰哩?我說你旁邊圪蹴的是誰哩?”德勝隔著干渠又問。

他圪蹴著沒有動,他覺得血直往腦門兒頂上涌,手掌心又開始變得黏黏糊糊。

四合走過來。四合煙癮犯了,看見煙頭亮,就走過來。“是你呀蠻堆!你看你,回來了不睡你婆姨你跑地里圪蹴啥哩?”四合高聲大氣地說。

他給四合點了支煙。德勝也過來了,他故意不給德勝點煙。那個高大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大得像扇門板。他看不清德勝的臉,但感覺到他好像在笑,說不清是笑著呢還是沒有笑,反正他就那么一張讓人琢磨不透的臉。他覺得喉嚨里往外流出股苦水水,心里像吃了農藥的老鼠一樣猛跳起來。他的手碰了一下腰間的斧子,手掌心里還是黏黏糊糊。

“蠻堆,跑了一天的遠路,也不好好歇著,都小半夜了。”德勝說著,還笑了一下。他不說話,他就看著那張臉。德勝卷起了莫合煙,歪著腦袋舔濕了煙紙,好像又笑了一下,說:“今年的麥子成了。”四合也說:“成了。旱情抗過去就不怕了。”他沒聽清他們說什么話,他恍惚起來,又覺得好像在做夢。煙頭把德勝的大臉映得明一陣暗一陣,他的心也跟著明一陣暗一陣。他想到這個驢跟他女人炕上的事情血就往腦門兒頂上沖。他真想往那張大臉上砍那么一下,讓他的臉開花,他就再不敢這么沒事兒人似地站在他面前說話和笑了。他的手又碰到斧頭把子,可手掌心就是黏糊得厲害。

四合說:“二遍水都澆完了,得派兩天工,要修路。現在出村的路盡是溝溝坎坎。德勝說今天從流星莊過來,看見人家莊子的路都鋪上了瀝青,連泄洪的涵洞都修好了。”

“咱們這條路真得修了。”德勝也說。

“地里的活計完了,你們明天都出工修路吧,大家出錢出力。”四合說,“我日他媽路不修真不行了,明天鄉里的放映隊來,電影機子還得派人去扛。咱們這條毬路連個驢車都跑不通哩!”

“明天有電影看嗎?”元娃問,又問演啥片子。

“我不知道,問你德勝叔吧,是他從流星莊捎過來的信。”四合說。元娃沒有問。不等他問他們就走了,一高一矮兩個影子一顛一顛地走了。

他們就又圪蹴下來。

四野里更靜了,連蛐蛐叫也停了。天空藍幽幽的,星子零零落落,在夜空遠處閃光。幾只蝙蝠攜了兩翅青光無聲地飛過來飛過去,一會兒,從村子里傳來幾聲狗吠,大概是那兩個人的腳步聲攪起來的吧。

他們圪蹴著好一陣兒沒有說話。他掌心不黏糊了,就又摸出了兩支香煙,噴了口煙后,問:“我剛才說到哪里了?”

“你說郎庫山那個鬼地方。”元娃說。

“郎庫山就是個鬼地方!那真是個鬼地方……”他說。他打了個呵欠,元娃也打了一個。

他突然不想說了,他瞌睡勁兒上來了,他覺得該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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