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 王延洲 整理 吳昌華
(四)
第七章 成人之美,值星官知禁開禁生死善惡,神秘老人茅舍論道
盛夏的一天,少校中隊長帶我去西安出差辦事,同學們都以羨慕的眼光詢問我:“去干什么?”我說:“不知道”。 不論去干什么我都高興,因為我離開西安城一年多了,今天能舊地重游,這好機會多難得啊!一年前,自己還是一個無業游民,而眼下已成了一個戴“軍校學生”領章的軍官學生,感到是件幸事。古城西安的泡饃是有名的,泡饃館隨處可見。中隊長請客,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少校隊長是黃埔老大哥,也是北方人,曾問我其味如何,我答不出所以然,只能連聲說好。這次出差,其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惟獨泡饃給我留下終身不忘的印象。
秋末冬初,天氣越不好,野外科目就越多。當銀裝素裹的時候,盼望在講堂里上課,但事與愿違。同學們穿著夏裝短褲在野外搞排連攻擊演習。一聲令下,匍匐前進,與大地和白雪接觸,本來快要凍僵的腿,在雪地里爬行也并不覺得冷,聽到沖鋒號,大家就像瘋了似地拼命向前沖。過后,同學們議論起來,都異口同聲地說,是凍得難受,為了取暖,才有這股子沖勁。這是老實話,說得好聽些,在艱苦的環境中鍛煉嘛!
入軍校以來,這次是進行第六次實彈射擊。前五次用的都是漢陽造七九步槍,而今使用的是捷克式步槍,這種步槍有游標,只要調整好游標與命中物的距離,再與準星對直,命中率90%以上。教官專門講解了《彈道學》,射擊距離、角度及空氣阻力等數據的運算可以幫助瞄準,百發百中,當然實踐經驗至關重要。
1940年元旦已過,才發下棉衣。但在野外演習中穿棉衣沖鋒陷陣,熱得又想脫掉,不脫,汗濕了周身更寒冷,真是窮命;沒有棉衣難受,有了棉衣更難受。接著是畢業前各科目的考試,而且,測繪學、戰術學、筑城學還涉及有計算題,數學一竅不通的同學就感到很難過關。我在私塾學了六年,根本沒有上過數學,也感到沒有把握及格。
快要畢業了,校方給每人發了一套灰呢軍服、一頂德國式鋼盔。“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同學們節假日穿呢子軍服,高筒馬靴,真的很神氣很威武。外出的黃埔軍校學生,人人都是姑娘們注意的對象。平時,學校里經常有女青年來約會朋友,上級再三禁止在校談戀愛,但總避免不了有“漏網之魚”,因此而坐禁閉者經常不斷。
有一次,輪到我當中隊的值星官(見習),代理區隊長處理一周的一切事務,我披著值星官的綬帶,腰系手槍,帶兩名同學到營房后門站崗,其中一名同學平常頑皮搗蛋是出了名的,大家都送他一個別號“淘氣”。 上崗20 分鐘后,“淘氣”大聲喊叫:“報告值星官,有三名大姑娘向這里走來啦!”我馬上說:“值勤時不要淘氣。”“淘氣”毫不示弱,用手指向前方說:“你看!”我一看,果真來了三位女學生,看樣子像是來找人的。她們分別問我:“請問某某在嗎?”我一聽是二、五、六班的三位同學,當時這使我甚覺為難。因為學校條令規定不準同學談戀愛,但我也不能主觀臆斷來人與同學的關系。我考慮到,女孩子已經找上門來,從西安到王曲這么遠,也不容易。身為值星官,有權處理一切。我當即回答說:“他們在上課,請你們稍待,我去找他們來!”接著我就去找這三位同學去了,不一會兒,這三位同學就不約而同地來到女青年面前,我說:“五分鐘時間,抓緊!”這三位同學心領神會,知道這是“值星官”破例照顧的面子。
事后我反復考慮,這次讓同學們“會客”,是犯了“明知故犯”的錯誤。晚飯后,我主動找區隊長作了匯報。區隊長態度很嚴肅,但沒有發火。他說:“你這值星官權力不小啊,你覺得這件事算不得什么。但你是軍人,是值星官,這就嚴重了。這樣吧,你值星官有權力處理那件事,也有權處理自己的這件事,你自己看著辦吧。”說罷,叫我回去考慮。
一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經過再三權衡利弊,決定自己走入禁閉室反省三天。結果,在里面反省了一天,區隊長就來解救了我,并且一再表示要遵守鐵的紀律,如果在戰場違紀,可能不是主動請罪坐禁閉,而將會受到軍法制裁!
畢業在即,我們總隊舉行軍事演習,幾千人行軍來到陜西鳳翔縣,扎營安寨。每天除了軍事訓練外,同學們各有各的收獲。因為離開學校后,行動相對自由多了。我結識了一對很神秘的老年伴侶,老先生早年參加革命,反袁護法,風華正茂時已功成名就。中年從政界急流勇退,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直至告老還鄉。他經常與我討論生死、善惡、福禍、愛憎這方面的問題。娓娓道來,不是講大道理,而是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深入淺出地給你闡述;他知識淵博,經歷豐富,能拿古今中外的實例加以佐證,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如醍醐灌頂,讓人得到啟發。對我一生產生極其重大的影響。他們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如何面對挫折,如何面對逆境。
這天老先生為我餞行,伯母下廚做了一頓陜西風味的泡饃和幾個菜,并備薄酒以示慰勞。伯母說:“日本鬼子,總有一天會被消滅。兩座山碰不到一塊,我們總有相見的機會。只怕這一別,我倆壽命等不到那一天啦!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我說:“祝二老健康長壽,我們會后有期……”告別二老,從此天各一方,他們肯定已不在人世,他們看到抗戰勝利那一天了嗎?但老先生的教誨,我終生難忘。
第八章 這山望著那山高,軍校畢業考航校浪里淘沙,應了“天馬行空”
演習結束后,回到西安王曲,準備畢業考試。考試內容包括野外勤務、攻防退為主的戰法;各種隊形變換,指揮刀的應用;各種報告詞的實際運用;測繪、筑城、戰斗、戰役、戰術、戰略的設計;兵器的原理;各種軍事條令的背誦;軍史、軍制;軍兵種的聯合演習計劃書的制定等等。總之,作為一個下級軍官必備之條件及知識均納入考試范圍。經過緊張的復習,我畢業考試終于門門過關,而且名列前十名,被獎勵為勤學優秀學生。
畢業典禮臨近,原先說蔣校長親臨參加,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天子門生”,無比光榮。能見到校長,當然高興。結果未能如愿,蔣校長委托總參謀長白崇禧代表他參加畢業典禮。蔣緯國也列席坐在主席臺上,聽說他剛從德國慕尼黑軍官學校畢業回國,也算是軍校十六期畢業學生。此次回國參加畢業典禮后,將赴美國繼續深造。
畢業典禮由校辦公廳主任、黃埔軍校二期畢業的羅歷戎主持,七分校主任、黃埔軍校一期畢業的“西北王”胡宗南陪同白崇禧檢閱畢業學生。當時學校的領導吳允周、陳子干、顧葆格、陳鞠旅、王超凡、周士瀛、胡長青等均在主席臺上。軍樂聲中,同學們列隊正步通過檢閱臺。
軍校畢業,意味著授予了陸軍少尉軍官的軍銜。軍官制服、武裝帶、佩劍、金色領章、皮靴一應俱全。有的同學領章用黃金打造,金光閃閃,神氣十足。佩劍出鞘寒光逼人,刀柄上刻“不成功便成仁” 六個大字,昭示軍校畢業生要為國立功,如被俘就要殺身成仁,決不做俘虜。軍校畢業后,照像、上街兜風,著實風光了一段日子。
從報上得知,在日本人指使下,汪精衛、王克敏、梁鴻志三個大漢奸頭子在青島合謀,決定合并現有的偽政權,成立偽中央政府。1940年2月,農歷春節期間,我約了幾位同學到西安去玩,在大街上無意中見到墻上有紅紙黑字告示,是航空軍官學校的招生廣告。我被這“航空” 兩字吸引著,又仔細看了一遍招生廣告。我認為自己的年齡、學歷都符合招生條件,關鍵是體格檢查了。我想,這是機會來了,為什么不去一試,萬一考上了,開飛機上天,難道不比現在當陸軍軍官強多了。我暗中準備,從報名到考試、體格檢查,非常順利,尤其是招生的人對剛畢業的黃埔學生十分歡迎,并囑大家樹立信心,建設空軍,為祖國效力。我與一位姓梁的同學被錄取了。
有一天,我到西安廣播電臺,向一位山東同鄉辭行。無意中與二哥王仲懿巧逢。二哥剛從部隊來,調往四川成都黃埔軍校高等教育班學習,路經此地。他對大后方歌舞升平的繁華景象極為反感,認為前方將士為抗日流血流汗,后方卻沉浸在紙醉金迷的奢侈腐化之中。但這種現象,誰又能扭轉呢?二哥由于急于入川,我們未能暢談,我告訴他入航校一事,他勸我安心從基層干起,不要好高騖遠,飛行員雖好,但淘汰率大,危險性高,要我三思而后行。我決心要駕機飛越長江、黃河,向盤踞在我國的日寇俯沖投彈,把他們消滅干凈,這就是我當時的唯一想法。
去航校要東經寶雞,過渭水,翻秦嶺,走棧道,登劍門關南下,進入四川,經廣元、綿陽進入天府之國的成都,然后經內江、宜賓進入云南,抵達昆明行程共兩千多公里,費時近一個月。
昆明這個邊陲城市,一年四季如春,比西北的氣候暖和多了。從西安出發時,身穿棉衣猶凍得發抖,來到昆明,就得脫掉棉衣,穿毛衣就行。航校設在飛機場附近。一進航校大門,就看見旗桿墩上讓人注目的大字:“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的兵艦、陣地同歸于盡。”這種鼓勵詞顯示了空軍飛行員的豪邁激情。在校本部住了一夜,次日到祥云縣云南驛航校初級班學習。初級班是培養空軍初級飛行員的學校。從此,我正式加入空軍隊伍。
進入航校后,緊張的體能訓練和課堂飛行理論課,讓同學們忙得連寫封家信的時間都沒有。不過伙食挺好,每餐四菜一湯,中午還吃水果,比起在黃埔軍校來,真有天壤之別,深感這是航空飛行員身體素質必需的營養物質,否則體力智力都難以維持。
空軍在國民黨的軍事系統中,是剛剛起步的一個兵種。軍閥割據時,張作霖的鎮威軍建有東北航空處,由張學良為督辦,有幾十架飛機。桂系李宗仁、皖系孫傳芳都有航空隊。蔣介石握權后,在軍事委員會下設空軍總指揮部和航空委員會。1932年,“中日上海停戰協定” 簽訂不久,全國一致提出加強國防建設,首先要充實與加強空軍建設。在這一形勢下,將航空委員會擴大為航空署,以葛敬恩、徐培根為正、副署長,同時又派葛署長兼任中央航空學校代理校長(校長由蔣介石自兼)。航校設在杭州筧橋,航空署也設在杭州,當時聘請以團長裘偉特為首的美國航空顧問團在校協助訓練。抗戰爆發后,中央航校遷至云南昆明巫家壩飛機場附近,由原來只培養初級飛行員的航空學校擴大為可培養中、高級飛行員的中央航空學校(后改為空軍軍官學校)。航校于1935年起先后在洛陽、廣州設立分校,聘請意大利顧問任教官,到抗戰前為止,共辦了十一期,畢業初級飛行員七百多人。同時還有空軍機械學校和空軍參謀學校,培養機械、通信、參謀人員。另外還在四川成都建立空軍幼年學校,招收初中畢業學生。
空軍從1935年起統一編制,集中力量,由軍事委員會空軍總指揮部統一領導,編成9 個空軍大隊,每個大隊轄2—4 個中隊。第一、二、八大隊為轟炸機大隊;第三、四、五大隊為驅逐機大隊;第六、七大隊為偵察機大隊,加上直屬中隊,共31 個中隊,總共有各式飛機600多架,其中作戰飛機305 架。空軍總指揮部由周至柔任總指揮,毛邦初任副總指揮。中央航校校長是蔣介石,實際負責的是教育長、黃埔軍校一期畢業的王叔銘。
在祥云縣云南驛這個山清水秀的偏僻小鎮,開始的一個月在課堂上學飛行理論,然后學飛行。當時飛行用的是初級教練機“費力特”。地面實習階段,大家對飛機的好奇心實難言表,飛機駕駛艙內復雜的儀表讓人眼花繚亂,飛機的構造極為精致,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駕駛的。第一次上飛機叫“感覺飛行”,教官在后座,教練按程序操作,打開儀表燈,檢查各種儀表是否處于正常運轉狀態。然后開啟開關,踩油門,發動馬達,起離合器,飛機慢慢在跑道加速,然后抬操縱桿,飛機平穩離開地面,提速,升空,飛機輕飄飄地向前飛行。第一次駕機騰空的感覺至今猶記得清清楚楚。后來,覺得開飛機也不是那么神秘莫測的,但要運用自如,卻不是那么簡單。由于教官的講解和引導,飛行時間積累7 個小時后,我就被放單飛了。
由于我勤學苦練,做夢也在放飛,儀表記得爛熟于心,而且學會各種故障的排除方法,所以多次得到教官的表揚;雖然算不上尖子,但在全中隊同學中也是佼佼者。一些大腦不靈活的同學,被教官發現問題后,就罰背著沉重的降落傘,圍著飛機場跑幾個圈子,弄得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我屬于僥幸者,從沒挨罰過。
在學習期間,日本飛機空襲云南昆明,我們在防空警報拉響之后,不但不能繼續訓練,反而將飛機飛到別處去避難,再加上燃油供應不上,只得飛飛停停,這就延長了訓練時間。
初級飛行的淘汰率極大。 每個教官帶6 名學生,我這一組經過幾個月的訓練,七篩八選,只留下我與另一名同學,另4 人被淘汰出局,改行搞空勤。考試制度與規矩異常嚴格,主考官是美國顧問,由于語言障礙,更增加了考試的難度。我們只好用手勢、紙筆幫助溝通信息。從中我學會了不少簡單會話詞語,是眾多學生中英語成績較優秀的一個。
航校第十四期初級班結業了,大家準備離開祥云縣云南驛,日期未定。我們向教官借來美空軍穿的咖啡色呢子飛行服,坐上赴緬甸方向的便車,進城照相留念。原來是要穿西裝打領帶的,我這“土包子”第一次穿,不會打領帶,臨時想出一條妙計,隨便抓了一條圍巾往脖子上一套,就完成了照相任務(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