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三章

□趙良冶

絲路三章

□趙良冶

橫斷山脈,群山嵯峨,江河洶涌，橫亙祖國西南。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西南各族先民聰慧勤勞，開拓出四川至云南并直抵南亞各國的南方絲綢之路。唐以后，枝蔓新發(fā)，衍生出川藏和滇藏茶馬古道。兩千多年間，南絲路成為重要的商貿(mào)通道和文化走廊。我們的先輩，以超常的智慧、膽識、毅力和氣魄，系絲路安危，戰(zhàn)勝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中國交通史上三大奇觀：棧道、笮橋、笮馬。

——題記

棧道

棧道，顧名思義，沒見過的人，興許也能猜出棧道就是路。當(dāng)然，《辭源》的注釋準(zhǔn)確權(quán)威：在絕險的地方依山架木而成的道路。

人類文明進程依賴于路。路通商貿(mào)興，百業(yè)旺，國強民富。商賈逐利，遠行販賣，攜帶少量貨物，無利可圖。要獲取豐厚回報，就要組織大批量的商品運輸，無論馬馱人背，沒有好的道路，不能暢其行。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采取的重大措施之一，便是以咸陽為中心，修筑平坦堅實的馳道，通向全國各主要城市。大一統(tǒng)的漢朝，繼往開來，打通西域和西南夷，開拓南、北兩條絲綢之路，成為西漢舉足輕重的官道和國際通道。

早北方絲綢之路兩百年，蜀地的絲綢和筇竹杖就通過南方絲綢之路，輸往當(dāng)年的身毒今天的印度，被漢武帝派往西域的使臣張騫發(fā)現(xiàn)。聽張騫奏報，西南竟有這么一條幽長隱秘的小路，漢武帝雄心勃勃，先后十余次派出能臣干將，招撫西南夷各部族，打通絲路，設(shè)置官吏。以《子虛賦》、《上林賦》獨步天下的司馬相如，也曾數(shù)次奉皇命旌麾南指，動輒數(shù)萬人開路鑿道，一路艱險。

孰難預(yù)料，開絲路，修棧道，引發(fā)一場大爭論。畢竟興師動眾，耗資巨大，雖出自漢武帝旨意，朝野仍頗多反對聲音，認為勞民傷財，對漢朝沒有任何好處。

一介文人，此刻表現(xiàn)出政治家的高瞻遠矚。熟知西南夷情況的司馬相如力排眾議，寫下《難蜀中父老書》，借蜀中父老的詰難質(zhì)疑，自問自答，回擊反對派，懇切宛轉(zhuǎn)卻又力諫漢武帝痛下決心，完成開邊大業(yè)。針對“通夜郎之途，三年于茲，百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yè)”等諸多非議，司馬相如舉巴蜀為例說，如是“蜀不變服，巴不易俗”，因循保守，不思變革，又怎會有今天的繁華富庶？至于開通絲路，事關(guān)漢朝威德廣布，四海歸心，天下太平，乃不世之奇功！至于不世奇功怎樣完成，司馬相如鏗鏘有力道出：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這個非常之人，自非漢武帝莫屬；非常之事，自是絲路終成。司馬相如問答何等巧妙，不露半點痕跡。漢武帝何等睿智，一點即明，既是天降大任，那就當(dāng)仁不讓，去奠中華之偉業(yè)吧。

歷經(jīng)百年努力，絲路終成，西南邊韁完全納入漢王朝版圖。

以成都為起點，向南，向南，靈關(guān)道橫跨雅安、涼山，從攀枝花直抵大理；五尺道穿越樂山、宜賓，由昆明轉(zhuǎn)向大理。南絲路的兩條主道，沖破萬水千山，匯聚大理后，出德宏入緬甸、印度，去擁抱藍色的海洋。

沿著這些耳熟能詳?shù)牡孛啻屋氜D(zhuǎn)絲路，我苦苦探訪，棧道的蛛絲馬跡。

絲路艱險，崇山峻嶺，多以棧道相連，以至《戰(zhàn)國策》有記：棧道千里始于蜀漢。《史記》也說蜀地：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如此看來，絲路離不開棧道，棧道是絲路通達的關(guān)鍵所在。

石門關(guān)、清溪峽、多功峽，眾多關(guān)隘陜谷，峰巒陡立，崢嶸險峻，更有巖石堅硬，斷崖高聳。以當(dāng)年簡陋工具，開鑿艱難，路不可通。幸有西南各族先民，發(fā)明棧道，依山架木為路，盤繞懸崖，既平穩(wěn)又牢固，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

棧道長短皆有，短者數(shù)丈，長者數(shù)十里。多功峽十里險路，全憑棧道通行，陡峻危立的絕壁上，棧道連綿，景象蔚為壯觀。

凌空鑿石，野嶺伐木，修棧道決非易事。如果說絲路行路難，難于上青天，那開鑿絲路之難，則無法用語言表達了。至于絲路棧道，工程浩大，鏨鑿尤難。

棧道如何修建，如何壯觀，沒有史料記載，更無文物佐證，原本在不可知間。蒼天有眼，2004年初春，位列東漢隸書之首的《何君閣道碑》，沉寂千年后，在大相嶺西邊一個叫鉆山洞的地方，突現(xiàn)人間。千古名碑歸來，不僅讓人得見東漢隸書風(fēng)采，還成為印證南絲路棧道最重要的文物。建造艱辛，耗費時日，何君閣道整治重建，由蜀郡太守何君親自調(diào)遣人員，其重要自不待言。閣道本無名，但整治既然由何君主持，又有碑文言之鑿鑿，后世也就以何君閣道呼之了。碑上的文字，筆力雄健，古樸率真，歷經(jīng)兩千年風(fēng)雨，叨叨不休向人們講述棧道當(dāng)年。

鉆山洞地勢險要。一廂峭壁，高不可攀；一廂懸崖，深不見底。

先民不畏艱險。有的身系藤索，由峰巔飛身山腰，一人緊握鐵鉆，另一人用大錘重重敲擊，堅硬的巖石上，開鑿出方正洞孔；有的持斧遍山伐木，奔走搬運，切削出木柱木樁木板。棧道兩端，先民集薪焚石，再以水澆淋，驟然冷熱，巖石剝落破碎，路基漸開。

木柱橫插，直入洞孔，以為構(gòu)架；粗大圓木，抵山崖凸凹處，以作支撐；上面木樁相互連接，鉚釘鎖牢，再橫豎錯落，鋪墊木板……

上有危崖，下臨絕壑，何君閣道壁立半空，鑲嵌古道。

閣道堪稱棧道中的極品，五十五丈的何君閣道，用工竟達一千一百多個。閣者，頂有蓋也，即在棧道上方鑿孔，插入木料，搭建雨棚。棧道頂上加蓋，即便遇上暴雨大雪，人與騾馬盡可棲身其間，保得平安。

各族商賈販卒，或驅(qū)趕馬兒，或身背貨物，往來絲路。遙望華夏，回首故鄉(xiāng)，山高水遠，棧道巍然，先民們長歌一曲：

跋涉崎嶇的山路，

走過蜿蜒的棧道，

不辭萬里，

我們向往大漢，

那個富裕明媚的家園……

又何止商旅往來熙熙攘攘，絲路暢通，各部族先民不絕于道。每逢農(nóng)忙季節(jié)，先民們?nèi)宄扇海簛砬锶ィY(jié)伴巴蜀打短工，既學(xué)到先進的農(nóng)耕和養(yǎng)殖技藝，又掙錢買回生活用品。

一條條棧道，就這樣星星點點，灑落絲路，成為千年奇險景觀，點綴關(guān)山。

尋訪棧道，欲了千古情懷；萬里迢迢，由大相嶺抵達高黎貢山。讓人難以料想，星移斗轉(zhuǎn)，耀眼的光芒盡散，棧道已是雪泥鴻爪，蹤影渺茫。只是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藤蔓荊棘叢中，一個個洞孔依然，布局規(guī)則勻稱，從峭壁懸崖的一端走向另一端。一種悵然，一種遐思，讓人遙憶當(dāng)年。

棧道腐朽坍陷，路卻不斷拓展。就在棧道下方，火車軌道剛從隧洞鉆出來，又向另一個隧洞延伸去。公路更是縱橫交織，除去縣道省道國道，正忙于鋪灑瀝青的，是成都至昆明的高速通道。

沒有憂傷，沒有贊頌，沒有惜別，心中的惆悵歸于寧靜。關(guān)山依舊，棧道遠去，帶走滄桑與傳奇，留下中華民族的大無畏與大智慧。

笮橋

過江渡河，非舟即橋。

大渡河、金沙江、瀾滄江，多急流險灘，波濤洶涌，暗礁密布，舟不可渡。以至民謠說：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險。

好在有笮橋，橫跨兩岸，方便行者，堪稱古代橋梁一絕。

既名笮橋，自是笮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兩千多年前，南絲路有邛、笮、滇、僰諸多部族，生活在四川西南、貴州西部、西藏東部、云南全境及緬甸、越南北部廣大區(qū)域，秦漢時期，統(tǒng)稱西南夷。笮人是其中的一個部族，主要聚集在大相嶺以南的大渡河流域，囊括了今天的漢源、石棉、瀘定、康定等縣。

大江大山，給笮人以博大的胸懷，立志高遠，向往中原。山難以束縛，水難以阻斷，如何跨越江河，笮人生出機巧造化。

不知是蜀地多產(chǎn)竹，還是另有原由，古蜀人對竹奉若神明。據(jù)《蜀中名勝記》載，雅州有竹溪，邛州有竹三郎廟，皆古代竹崇拜遺跡。以竹制作弓箭，屬巴蜀一大特點。康藏史專家任乃強先生考證認為，竹質(zhì)弓在古蜀國開明王等統(tǒng)治者心目中，視為保護自身安危的神物，尊之為“神弩”。至于笮人，獨具慧眼，將殺伐利器之竹用于積德行善，創(chuàng)造出造福人類的笮橋，實屬功德無量。

笮橋就地取材，遍山竹林，取之不盡。

砍得竹來，刀劈成片，剔除竹黃，剝?nèi)◇啵∑湫匀犴g不易斷裂。笮人巧手，一根根篾青，編織出粗大的篾索；至于長短，盡可隨心所欲，視河床寬窄定奪。

水急浪高，篾索笨重粗大，如何送達彼岸？笮人自有妙招：選得洄水處，將篾索捆于圓木，在上游推入江中，利用江水回旋，篾索飄然彼岸。還有一招，但要麻煩許多。便是將細繩索借弓箭射到對岸，另一端系于稍粗的繩索，經(jīng)多次轉(zhuǎn)換，繩索一次比一次粗大，最終篾索過得江來。

笮橋初成，如飛虹一道，系河谷兩岸，下臨百丈深淵。

架橋不易，過橋亦難。說是橋，孤零零篾索一根，稍有傾斜，半空高懸。篾索中，穿一粗大木制溜筒，形若瓦片。人過笮橋，又稱溜索，借助重力，依托溜筒，滑向?qū)Π丁ｓ袠蝻w渡需勇氣更講技巧。人懸空谷，搖擺晃動，耳畔山風(fēng)呼嘯，腳底江流怒吼。看那溜索人，如猿攀援，如鷹俯沖，如魚躍越，稍有疏忽，轉(zhuǎn)瞬墜無底溝壑。

唐代文人獨孤及身臨其境，深有感觸，為后世留下《笮橋贊》：

笮橋絙空，相引一索。

人綴其上，如猱之縛。

轉(zhuǎn)帖入淵，如鳶之落。

尋橦而上，如魚之躍。

頃刻不成，隕無底壑。

此情此景，躍然紙上，讀來驚心動魄，總思忖能親身經(jīng)歷，體驗一番。

沒想到還真有這么個機會。幾年前，金沙江大峽谷，笮橋乍現(xiàn)，跨四百米江面，連接四川、云南。不過今非昔比，不見篾索。跨江兩根鋼纜，上安四個滑輪，下吊大鐵籠，發(fā)動機牽引，來去自如。心愿得償，心花怒放，謝絕擺渡人攙扶，喜滋滋步入鐵籠。陣陣轟鳴聲中，鐵籠晃悠悠滑向?qū)Π叮坪醺杏X不妙，忙閉上雙眼。忽聞邊上人講，這是當(dāng)今世界上最高的溜索，鐵籠距江面有八百米之遙。一陣興奮，兩眼大睜。低頭望，江水狹窄一線；風(fēng)驟起，鐵籠劇烈搖擺。不由頭暈眼花，心驚肉顫，一把抓緊鐵欄，直盼早到岸邊。下得鐵籠，仍天旋地轉(zhuǎn)，后怕不已。

渡口小坐稍安，聽擺渡人夸耀，像這樣的溜索，于今金沙江還有十來個。停頓片刻，擺渡人又不無傷感地說：“你們十分幸運，是乘坐溜索的最后客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不遠處，大橋施工正酣，橋墩一天天長高。

伴隨歲月流逝，笮橋技術(shù)日趨完善，再想重溫孤獨及筆下笮橋的驚險刺激，無疑天方夜譚。

早在宋元時期，江面出現(xiàn)架空吊橋，逐漸取代單索笮橋。數(shù)十股篾索，成雙成對，兩岸牽引，并列架設(shè)；篾索間纏繞藤條，鋪墊木板，人畜通行方便快捷。

到了明清，大凡重要渡口，鐵索替代篾索。鐵索吊橋不僅安全可靠，負荷大增，也更經(jīng)久耐用。

一如瀾滄江，有蘭津古渡的霽虹橋，這是我國沿用時間最長的古橋。霽虹橋始建于東漢永平三年（公元60年）前后，以篾索溝通天塹；元朝元貞元年（公元1295年），方改架木吊橋，并在兩岸建起橋亭，修有大門；明代成化十一年（公元1475年），終建鐵索橋。《華陽國志》記，當(dāng)時有《行人歌》，旅途之人皆會：

漢德廣，開不濱；

渡博南，越蘭津；

渡瀾滄……

歌中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霽虹橋上，那商人馬幫絡(luò)繹不絕的景況。遺憾的是，1986年一場特大洪水，讓霽虹橋化作歷史。

還有大渡河，兩岸高崖夾峙，水急浪高，不可施舟楫，商旅靠溜索懸渡。清初，四川巡撫能泰奏請康熙皇帝批準(zhǔn)，于1706年建成瀘定橋。康熙聞橋成，賜名“瀘定”，除御筆親書橋名，還寫下洋洋灑灑近七百字的“瀘定橋碑記”，以示天恩浩蕩，對康巴藏區(qū)格外垂青。“碑記”中的“事無大小，期于利民；功無難易，貴于經(jīng)久”，體現(xiàn)了康熙修德安民，關(guān)注民生，造福藏區(qū)。瀘定橋扼川藏茶馬古道咽喉，在清朝號稱天下第一大橋，又因紅軍長征飛奪斯橋而聞名。

霽虹橋，瀘定橋，無不承襲笮橋技藝。

今天，訪古漢源，這個因笮人聚居而稱作笮都的地方。

既來笮橋的發(fā)源地，當(dāng)然是為橋而來。上世紀八十年代，漢源人光大笮橋之法，兩根鋼索負載的漢源大橋，以凈跨度二百零八米，居全國鋼索吊橋之最，讓笮人的故鄉(xiāng)很是自豪。自己這些年，每到漢源，也總愛橋上走幾個來回，再登高遠望，看汽車、行人川流不息，好一派沸騰笮都風(fēng)情。如今，瀑布溝電站蓄水，大橋即將淹沒，友人相邀，特來憑吊追憶。

未曾想，就在它身旁，又有長達七百多米的新建橋梁，橫空飛越大渡河。其雄姿，其氣勢，其壯美，昭告笮都，日新月異的燦爛。

笮馬

棧道消融，笮橋難覓。倒是山間鈴響，滿馱貨物的馬兒，穿云破霧飄來。

一眼認出是笮馬，身矮，腿短，馬中小不點兒。

不可以貌取“馬”，大有大的用途，小有小的功能。

北方草原馬，強壯驃悍，高大威猛，奔馳平川草原，四蹄追風(fēng)。牽古道試試，山陡路窄，更有棧道、笮橋。草原驕子驚恐萬狀，裹足不前。

笮馬不然，山地馬中的優(yōu)良品種。適者生存，生于斯長于斯，笮馬小巧精干，性情溫順，善負重有耐力，行走山地身手敏捷。山地馬的爆發(fā)力與奔跑速度，無法與北方馬相比，但說到跋山涉水，行走陡坡險道，卻如履平地。

《史記·貨殖列傳》中，早有關(guān)于笮馬的記載。在列舉天下知名特產(chǎn)時，曾經(jīng)親歷靈關(guān)道的司馬遷，目睹邛笮部族牛馬成群，不乏優(yōu)良品種，特別寫下巴蜀“西近邛笮，笮馬、旄牛”。其意可見，漢時，臨近巴蜀的笮人喂養(yǎng)的笮馬，已屬天下馬之佼佼者。笮馬的祖先西南野馬，早在春秋時期，便被笮人馴化驅(qū)使，故巴蜀叫笮馬；云南則傳為天馬之子，上品稱滇池駒。如今的建昌馬、四川山地小馬，均是笮馬后裔。

大相嶺南坡，青溪古鎮(zhèn)，扼絲路要沖。鎮(zhèn)旁，有草坪寬闊平坦，地名馬市，擺明是交易笮馬的市場。

一年一度，馬市總為笮馬舉行盛大的聚會。秋高氣爽大相嶺，各部族出類拔萃的笮馬，紛紛亮相草坪，由行家評議，以決高下。成千上萬的笮馬，聚齊一方，場面火爆喧騰。每一匹笮馬，都被主人精心裝扮，馬鬃修剪整齊，背馱雕刻精美圖案的木鞍，鋪艷麗的毛毯，掛一個皮質(zhì)鞍帶，上有磨得锃亮的銀鉤或銅鉤。笮馬矮小，但結(jié)實健壯，毛色油亮光滑，個個活蹦亂跳，明亮的眼睛閃爍機靈與淘氣。一匹好笮馬，售價達幾百兩銀子。不過，這樣的場合，笮馬純屬主人身份、財富的象征。評出的高品質(zhì)笮馬，無非是給主人增光長臉，出多高的價錢，也不會割愛相讓。

平常每逢場期，更多的是四面八方的民眾，趕著笮馬，匯集馬市，以馬換錢換物。買笮馬的，多為趕馬人，選得良駒，謀取生計。

絲路古道，笮馬是最重要的馱運工具。

一匹匹的笮馬，組成一支支的馬幫。一支支的馬幫，年年歲歲，紛至沓來，不絕于古道。

馬幫由馬鍋頭和趕馬人組成。大鍋頭為馬幫首領(lǐng)，不僅有勇有謀，善當(dāng)家理財，還要熟悉商業(yè)行情和道路驛站、風(fēng)土人情；二鍋頭是大鍋頭的副手，協(xié)助打理馬幫事務(wù)；管事專司賬目和內(nèi)部經(jīng)濟交割往來。

趕馬人負責(zé)料理馬和貨物。一個趕馬人，管理十匹左右的馬，行話稱“一把”。少則幾“把”，多則幾十“把”，組成一支馬幫。

笮馬馱貨行路，極有講究，不能亂了規(guī)矩。擇得吉日，馬幫上路。打頭的必是識途好馬，披紅掛綠，風(fēng)光無限，稱之頭馬；緊隨其后的是二馬，一樣風(fēng)頭盡顯。且聽一首流傳久遠的《趕馬調(diào)》這么唱道：

頭馬打扮玻璃鏡，千珠穿滿馬籠頭；

一朵紅纓遮吃口，腦門心上扎彩球。

二馬打扮掛銀鈴，兩朵纓花飄耳根；

紅彩一匹一丈六，飄飄灑灑人前頭。

藏族趕馬人不然，心中關(guān)注的是藏茶，口中愛唱的是《漢之茶》。每當(dāng)趕馬人放開喉嚨，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響徹古道：

烏黑的雅茶，

烏黑的茶垛，

高過青衣江邊綠色的山坡。

雅州姑娘深深的情誼，

勝過藍色的江河……

兩千年間，笮馬奔走古道，馱走蜀地的茶、鹽、絲綢、鐵器、筇竹杖，馱來滇藏及南亞的珠寶、象牙、藥材、玻璃、海貝。一來二去，笮馬良好的素質(zhì)被商人們看中，自身也成為重要的交易品種。巴蜀商人，將貨物販賣西南夷，又購得笮馬、牦牛回程。往返牟利，賺足金銀，由是巴蜀更為富裕。《漢書·西南夷傳》中，就記有巴蜀商人：取其笮馬、僰童、牦牛，以此巴蜀殷富。

又豈止巴蜀大獲其利，互通有無，交易各方同樣受益。就說一種叫枸醬的食品，在蜀中極為普通，但在西南夷各部族民眾眼中，卻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除爭相購買食用外，還轉(zhuǎn)手賣給南越等國。至于藏茶，雪域高原千載飄香，藏族同胞每餐必飲，不可或缺。眾多稀缺商品南下，推動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滇藏和南亞各國更加文明富足。

優(yōu)良的笮馬，自司馬遷列入天下奇珍，從唐代直到宋元明清，長期作為貢品，進獻中原王朝。北宋初年，翰林學(xué)士王禹偁在《送筇枝與劉湛然道士》詩中，就寫有“僰童與笮馬，入貢何累累”的詩句。

真難想象，離了笮馬，每年數(shù)以萬噸的貨物，如何南來北往！一代又一代，笮馬生生不息，任勞任怨，跋涉高山大河、冰川雪原、熱帶雨林。再高的山，再陡的坡，再險的路，無不留下笮馬的足跡。有人這么講：北絲路上，大漠無垠，多虧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南絲路上，高山縱橫，幸賴堪稱山地之舟的笮馬。此話一語中的。

低頭凝視，古道鋪路石，馬蹄萬千次的擊打，敲出一串串深深的馬蹄印。鈴聲清脆悅耳，笮馬漸行漸近，眼神那么專注，捕捉著路面每一個信息。行進間，四蹄不偏不離，準(zhǔn)確無誤，踏入馬蹄印。

回首千年，往事如煙。惟有笮馬，隨處可見。

大相嶺、大小涼山、高黎貢山，眾多險峰深谷，村寨散落其間。即便今天，仍有不少村寨，公路不通，出行不便。

壁立千仞，懸崖百丈，常見馬幫穿梭，晃悠悠羊腸小道。大約年景好了，笮馬的打扮也不一般：腰系錦鞍銅蹬，脖掛響鈴一串，尾纏五彩絲帶，倍顯精神。

馬鈴兒叮當(dāng)，馬蹄聲咯嗒，如歌如泣，絲路傳響。

責(zé)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