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應律
親婆的天空
□蔡應律
親婆的恬然辭世,使大涼山的七位百歲老人少了一個。她是這七位中年歲最高的一位。
按虛歲計算,親婆活了108歲。活了108歲的親婆于今春小小的一場倒春寒中似乎感到有點冷,于是她緊了緊風衣,并回過頭來,朝她的后輩兒孫和滿眼的春花綠樹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輕輕走入了歷史的暗處,從而告別了這個她整整廝守了一個多世紀的世界……
親婆辭世時我沒在她身邊,以上描述,不過是我接到親婆離去的電話時,不期然地,在腦海里呈現出來的影像。
親婆,是我一門親戚的長輩。她出生于光緒二十二年。光緒二十二年是公歷1896年。也就是說,親婆用她童年的雙目,打量過19世紀末猩紅的落日,然后以自己幾乎一生的經歷,體驗了風云激蕩的整個20世紀的百年滄桑,之后,又以自己佝僂的肩背,承接到了21世紀的曙光。
老年人心里的皺紋比臉上還多。親婆怕更是這樣。然而,我這樣稀里糊涂過日子的人,干到退休,也才活到親婆一半的年齡,我又怎樣能夠,細數親婆深埋于心上的、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呢?
親婆一生屢遭不幸,幼年喪母,青年喪夫,老年喪子,可謂命遭“三絕”。然而親婆抵御住了命運的輪番摧折,并翩然活成了風霜中的一棵長青樹。
親婆姓陳,有自己的大名,叫陳位杰,而不是像其他同時代的姐妹那樣,嫁到朱家后,按慣例成了不帶個性色彩的“朱陳氏”。這事實似乎暗示了,在“三從四德”的大背景下,造化為朱家的這個小媳婦,單獨預備了一份人生,要她獨自去擔當,獨自去承受……
親婆11歲時死了母親,父親不務正業,抽大煙,親婆帶著三個妹妹,開始持家。16歲時親婆出嫁,成為西昌三角地朱家操持家務,服侍丈夫,孝敬翁姑的小媳婦。到23歲時,親婆便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那么,誰都看出來了,親婆的一雙三寸金蓮走的,是中國封建婦女千年都在走著的一條道路。
變故發生在親婆25歲時。
這一年,親婆死了丈夫。
親婆的天空就此坍塌。
親婆天天以淚洗面,就坐在門口的石階上……
后來,三個年幼的孩子,就輪番舀水去潑那石階,潑濕它讓母親坐不下去,以為這樣,母親就可以不哭了。
在這樣的蒼茫時分,正是孩子的舉動,使親婆明白了,原先那個天空塌了,她自己,得成為天空。
既成為自己的天空,也成為孩子們的天空。
就這樣,25歲即喪夫守寡的親婆,不僅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需要活下來的理由,更為此后長長的日子,找到了一個結結實實可以托付的信念。
靠后園里一塊菜地,靠做小兒女時學得的一手女紅,孤兒寡母,艱難度日……真是凄惶呵!夜間,一家四口,圍張小桌,桌中央一盞菜油燈,燈草只敢點一根。昏暗的燈光下,親婆一針一線地縫和繡,一面給孩子們講古人發奮讀書的故事。這情景很古典,也很中國。其實親婆自己不識字,卻在心里裝了很多這樣的故事。親婆用這些故事鋪設孩子的人生之途,然后就牽了他們的小手,搗動一雙小腳朝前走去。
日子很苦。然而一燈如豆的小桌旁,孩子們瑯瑯的書聲,使親婆的天空云淡風輕,織滿了陽光。
親婆是西昌傳統封建婦女的一個異數。親婆的過人之處在于,有膽魄,有主見,且意識超前。這對于一個恪守封建婦道的舊式婦女來說,顯得很不一般,也很另類。而親婆的“得意之作”,是以她一個25歲即孀居守寡的封建文盲弱女子,卻培養出了西昌歷史上第一個女大學生朱明筠;這個女大學生畢業后服務鄉梓,開啟民智,獻身教育,不僅創辦了西昌歷史上第一所幼稚(兒)園,還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就參與創建了西昌歷史上第一個婦女會、第一個民眾夜校、第一個短期義務小學……從教四十多年退休后,又以民盟西昌委員會成員的身份,參與創建了西昌歷史上第一所民辦公助高校——涼山大學。
這就是說,親婆在自己的天空之外,還為女兒開辟了屬于女兒自己的天空;而更重要的是,親婆沒有讓自己成為女兒天空中的太陽,親婆讓女兒成為了她自己天空中的太陽。
現在想來,我沒有于親婆生前找機會好生跟她聊聊真是件憾事。我不知道親婆在打造女兒天空時的幾個關節點上,都在內心里掀起過怎樣一番風暴。比方說,女兒小學五年級時,學校要求剪辮子,蓄短發。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女孩兒們都在哭,親婆卻說服自己的女兒第一個把辮子剪了。親婆也從此在女兒的心里播下了擁抱新事物的種子。再比方說,1933年,西昌的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破天荒招收女生,開辦男女合班,告示在古城四方的城門口貼了有半月,也沒哪家的女孩兒敢去報名,認為這“有傷風化”。親婆卻支持自己的女兒,第一個去報了名。有一才有二,直到第七個,西昌師范教育史上的第一個男女合班,終于辦起來了。遙想當年的省二師校,空氣清新,思想活躍,由校長周克謀自北大、川大延請來的一批進步教師,帶來了自由、平等及婦女解放之類的新思想,加上招進來一批女生,一時間,或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打出幽靈塔》、《棠棣之花》諸如此類一批代表新文化、新生活的話劇紛紛登臺上演,吸引了古老小城從官紳到市民眾多的眼球,真是好不風光熱鬧。可以想見,親婆的女兒,便是這熱鬧中的活躍分子。《棠棣之花》中,那個女扮男裝飾演弟弟聶政的,便是她。
之后,女兒師范校畢業,在小學任教服務滿四年,可以報考大學了。但那時的大學考場設在成都。現在我們已經很難設想當年是怎樣一種情景:關山險阻,前路迢遙,兩個弱女子,背著行李卷,跟著馬幫,曉行夜宿,跋山涉水,走了半個月,才到達雅安,然后搭車到成都應試……畢竟旅途太險惡了,當初親婆不放女兒走的,但最終卻又同意了。親婆其實心里明白,她把擁抱新事物的種子植入了女兒的心里,就注定了得為她擔待很多——幸得女兒說服一個叫陶文菊的好友一道遠行,使親婆稍覺放心。
有親婆的祝福,女兒在成都一口氣報考三所大學,均被錄取……
親婆的三個孩子中,女兒占老三,上面兩個哥哥。老哥倆沒有小妹這樣的造化,遭際和結局,則因為打上了更深的時代烙印,而平添了很多的悲劇性色彩。
先說老大。
老大朱執中死于1960年。他是被餓死的,就死在下鄉勞動的田埂上,倒下去就死了,死前嚼進肚里的全是干稻草。此前,他是西昌師范校會計。親婆的三個孩子中,唯老大沒上過大學,初中畢業即做工掙錢,以貼補家用。這是親婆心中之憾。后來親婆就說服他去學了會計,要他以一技之長立身。老大就此深鉆下去,其精到的專業知識和技能,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西昌教育界小有名氣。
只可惜,這樣一個人居然成了餓殍,祭獻給了那場當年被說成是“嚴重自然災害”、后來又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民族大劫難。而新近讀到的一份名為“部分年度全國旱澇等級資料統計表”則表明,1959~1961年間,中國大地風調雨順,“其正常程度甚至令人吃驚”!(金輝:《風調雨順的三年——1959~1961年氣象水文考》,見《精神檔案·二十世紀末中國經濟學備忘錄》,太白文藝出版社2001年6月第一版)
老大死時,正值43歲的壯年,而親婆已年逾花甲,進入晚境了。
我妻子的小孃俞克惠,是親婆的二兒媳,“親婆”之稱,即由此而來。也就是說,我們的小姑爹,即是親婆的二兒子。
在我看來,小姑爹的一生,才尤令人扼腕嘆息。我的意思是說,親婆當然也為小姑爹打造了一個天空,但是小姑爹卻沒有能夠成為自己天空的太陽。或者說,小姑爹天空中的太陽剛升起來不一會兒,便黯然而寂滅了。
小姑爹高中畢業后,當了一段時間的小學校長,然后考入川大教育學院教育系,畢業后在四川省教育廳當股長。未幾,西康省政府主席劉文輝將小姑爹要了回來,并讓他當了西康省教育廳督學兼省中校校長。之后,蔣家父子去了臺灣,政權易手,小姑爹,還有我岳父(49年前一度任西昌縣教育局長)等一批知識分子被弄到雅安“革大”學習、洗腦。洗完腦小姑爹被分到省林業廳下屬的天全林場,從事與自己的專業不相干的森林勘查。之后,就來了“三反”、“五反”運動,而這類運動又都是帶了“指標”的。小姑爹這樣的“大知識分子”自然在劫難逃,于是弄個什么“貪污罪”被捕入獄。
正如當初被莫名其妙抓進去一樣,一年半以后,小姑爹被莫名其妙放出來。放出來已沒有了公職,小姑爹一無所有回到西昌,手無縛雞之力卻念茲在茲他的本行專業,乃在黃家巷自辦群眾夜校,任校長。不過誰都可以想見,這樣的營生干不了幾年,就停下了。中國的民辦教育,長期在合法與不合法之間生生滅滅。何況這就到了五十年代末的餓肚子年頭。小姑爹于是靠給印刷社刻蠟紙維生。到后來,連這樣一口飯也不讓吃,只好去托土箕、抬大石,或到建筑工地上給人當小工了……給小姑爹平反,已經是1984年的事了。這之前社會早已經將他遺忘,是經過民盟西昌委員會一幫老同志的百般努力,甚至民盟中央出面,才有人想起了他,覺得有必要給這樣一個人下個結論。
平反通知書自然十分地簡潔,無非是宣告一個叫朱明鏡而年近古稀、滿臉滄桑的老人“無罪”而已。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平反時遍查小姑爹獄中檔案,竟找不到小姑爹一句供詞。天全縣法院領導于此倍感驚奇,覺得,按照多年以來上下奉行不渝的“斗爭哲學”,高壓是免不了的,刑訊逼供、苦打成招的事也并不鮮見,何況是在那樣大的一場運動里,小姑爹他居然就挺了過來連譴責自己的字也不愿落一個?他那身骨頭就這樣硬?
之后小姑爹被落實政策,工資關系在遙遠的省林業廳,人則在西昌教育學院圖書室,象征性地“工作”了幾天,然后“退休”,從而結束了他一生的作為。
這樣說未免殘酷。不過這是說小姑爹的“社會作為”,而小姑爹的“家庭作為”,卻差不多才剛剛開始——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進而不能盡其“忠”,那就退而竭誠盡其“孝”吧。
在家里,小姑爹于是以他老邁而備受磨難之軀,更加盡心盡力地,侍奉著他的更為老邁的母親。
其實,小姑爹從獄中回來后,差不多一直跟親婆住在一起。但那時小姑爹每天得掙錢糊口,親婆也還硬朗,說不上需要小姑爹服侍。相反,是小姑爹的一顆滿是傷口的心,需要在親婆的無邊母愛的包裹下,慢慢愈合……還有我們的小孃,一位戰戰兢兢卻必須堅強活下來的小學教師,由于一生里經歷了太多的打擊和情感折磨,而于1990年逝世了。
而親婆在命運之神的屢屢重擊之下非但能夠站立不倒,而且能夠長命百歲、盡享天年,其秘密大約就在這里:對世間一切物事,既心有主見,又順其自然。
當然,還有愛心和寬容,以及勤謹和恬淡,自強與自尊等諸多品質。
有一年夏天的一個午后,親婆到我們家來,后面跟著她的一大群晚輩。親婆的到來令我們喜出望外。我趕忙去開吊扇,卻被數人同聲制止。親婆就坐在吊扇下面的沙發上,已經96歲了。96歲的老人大抵已經不會出汗,即便出汗,也經不起電風扇的殷勤服務了。我一伸舌頭,才聽說,此前這一大群后輩兒孫、曾孫、重孫們,剛陪親婆在邛海上乘快艇來著。是么?!我問,內心里驚駭不已。而事實上,96歲的親婆這一天不僅乘快艇在邛海上兜風,兜完風還搗動起一雙三寸金蓮(那是粽子般怎樣小的一雙腳啊),從邛海公園步行到我們家來;甚至于到了我們家的樓下,親婆的孫女上前攙扶她爬樓梯,還被她輕輕“拐開”。結果,是她自己率先爬上了三樓,并按響了我們家的門鈴。
這就是親婆。眼前親婆嬌小玲瓏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帶酡色,目光溫和,輕言軟語地跟人說著話。任何時候,只要自己能動,絕不指靠別人。這便是親婆的哲學。這哲學星光般閃耀在她的心宇里,同時,又在無聲地向后輩兒孫們娓娓講述著一個凜冽中不乏溫暖的、令人蕩氣回腸的人生百年的故事……
親婆以下,兒孫晚輩有數十人,然而親婆從不攀扯他們,屋里的事,一概由她和小姑爹自己做。而小姑爹,則長年生活在親婆身邊,侍奉于左右,問候于晨昏。母子倆相濡以沫,以一種平和的心態,共賞人生中那一幅凝重而恬然的夕陽晚景。
近些年來,小姑爹自己也已經是耄耋老人了,1998年的一次手術后,心臟又安有起搏器,然而他仍是一如多年以來那樣,恪盡一個兒子對母親的孝心孝道。請個保姆,也只是分出來很少一點事讓她做,主要是怕發生什么意外,應個急什么的。
2000年3月,親婆于104歲時做腹腔手術。這事差不多把西昌全城都驚動了,本地電視臺多次作了報道,本地黨政領導也撥冗趨前探視。這是本地醫院第一次給這樣高齡的老人做手術。那么正如我們所見到的一樣,親婆她從容又鎮定地挺過來了,挺過來仍生活在我們中間。
事實上,近年以來,社會給了親婆很多的關心和愛護,人們尊她為“巴蜀健康老人”,逢年過節,州、市民政部門、老齡委、老協,都要登門慰問。1999年的重陽節,省委、省政府還打省城送來了一臺大彩電……是呵,長年的政治運動,酷烈的階級斗爭,以及于反復的、一輪又一輪的意識形態撻伐中,無數戰車打人們的心靈上碾過之后,這個民族原本柔軟、豐沃的心地,終于一步一步走向荒漠化,尊老愛幼之類的傳統美德,竟也成了人間稀缺之物。眼下政府部門所做的,算是一種提倡,一種努力,一種對善良人性的呼喚與回歸。而令我感動的是,親婆辭世西歸才一會兒,市里一位主要領導和有關部門的同志即已趕到靈前。這位領導與親婆非親非故卻一連數年春節都來看望她。這個時候,他更一臉肅穆地,給親婆的在天之靈叩了三個頭。我們相信這并非政治人物的做秀,因為他說:“給一個百歲老人叩頭,應該的嘛。”他話語自然,行為低調,希望人們把這看成完全是個人行為,絲毫也不代表什么。
中國人視高壽老人辭世為喜喪。那么,像親婆這樣特別高壽的老人辭世,當是很大的喜喪了。然而親婆的后輩兒孫沒有給她做道場,也沒有制造什么響動擾民,一如親婆生前那樣,對人對事,既平平淡淡,順其自然,又心中有數,絕不屈從于流俗。兒孫們輕言輕語交談,輕手輕腳做事,生怕吵著了身旁老人的睡夢。
操勞了百年的親婆有多累呀,該讓她好生歇息了。
親婆的離去使我備感落寞,好似原本存在的某種精神標高消失了,頗有些不適應。環顧四周,恍然覺得,一進入春天,西昌的風便吹得有些亂。這也好,天地間勃勃的生命欲望,本來就是在這般沒頭沒腦、亂撞亂竄里催生出來的。一個橫跨三個世紀的滄桑老人離去,讓我懔然回頭,凝望生命的起源和能量。

責任編輯 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