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詩選

紀念喬琪亞·奧吉芙
(Georgia O’Keeffe,1887—1986,美國畫家)
絢麗的花朵協助她
找到秘密的權力。作為回報
她深入沙漠,默默地
幫助花朵從蕓蕓眾生中
獨立出來,醒目于
意蘊無窮。有時,她的身體
就是一個小小的祭壇。
而她的大眼睛就像
險峻的峭壁上的鷹巢。
說她是花朵的解放者
很可能是恰當的。自助于靜物——
她揭示出這樣的狀態
不僅僅只適用于
心靈之花。手法呢,
頗帶點男子氣概,
歷史上也屬于頭一回:
她,奧吉芙,偉大的美洲人,
將花朵畫得比人體還要大。
而在另幾處,她畫的房子
安靜得像睡著了的小黃牛。
比我們所了解的任何一種悟性
還要極端:毫不含糊地,
她視自我為一次犧牲——
這方面,她在詩歌上的姐姐是
沉靜的艾米莉。迪金森,
在哲學上的妹妹則是
狂熱而犀利的西蒙娜。薇依。
但又不像那非凡的兩姐妹——
她對寫東西多少感到羞澀,
她不知道如何應付才能讓語言
看上去不是一件衣服。
此外,同那些已經畫出的
和正在醞釀的花朵
達成的秘密盟約是嚴酷的——
繪畫不能淪為替代品。
繪畫中當然也有美,但必須
矛盾于勞作的潔癖。
一生中大約只有寥寥數次,
她比較過自殺與自卑,
結論呢,大部分都藏在了畫布上。
像很多同行一樣,一開始
她也把她的畫看做是
她的孩子,把繪畫比喻成分娩。
而到了晚年,她突然陷入
一種新穎的固執:她自己掏錢,
買回早年的繪畫,就好像
她不是那些畫的作者,
而是它們的還幸存著的女兒。
2001年10月 2003年5月
我喜愛藍波的幾個理由
他的名字里有藍色的波浪,
奇異的愛恨交加,
但不傷人。浪漫起伏著,
噢,猶如一種光學現象。
至少,我喜歡這樣的特例——
喜歡他們這樣把他介紹過來。
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國南部,
然后去巴黎,去布魯塞爾,
去倫敦,去荒涼的非洲
尋找足夠的沙子。
他們用水洗東西,而他
用成噸的沙子洗東西。
我理解這些,并喜愛
其中閃光的部分。
我不能確定,如果早生
一百年,我是否會認他作
詩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
我喜歡他,因為他說
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他使用的邏輯非常簡單:
由于他是天才,他也在每個人身上
看到了天才。要么是潛在的,
要么是無名的。他的呼吁
簡潔但是復雜:“什么?永恒?!?/p>
有趣的是,晚上睡覺時,
我偶爾會覺得他是在胡扯。
而早上醒來,沐浴在
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識到
他的確有先見之明。
2002年11月
詠物詩
窗臺上擺放著三顆松塔。
每顆松塔的大小
幾乎完全相同,
不過,顏色卻有深有淺。
每顆松塔都比我握緊的拳頭
要大上不止一輪。
但我并不感到難堪,我已看出
我的拳頭也是一座寶塔。
顏色深的松塔是
今年才從樹上掉下的,
顏色淺的,我不便作出判斷,
但我知道,它還沒有淺過時間之灰。
我也知道松鼠
是如何從那淺色中獲得啟發
而制作它們的小皮衣的。
淺,曾經是秘訣,現在仍然是。
每顆松塔都有自己的來歷,
不過,其中也有一小部分
屬于來歷不明。詩,也是如此。
并且,詩,不會窒息于這樣的悖論。
而我正寫著的詩,暗戀上
松塔那層次分明的結構——
它要求帶它去看我揀拾松塔的地方,
它要求回到紅松的樹巔。
2001年9月
信其有協會
暗夜圍繞著花海,
我坐在梳子上休息。
順便聞聞什么叫清香。
梳子很大,但也不是不可想象,
它剛剛梳理過命運。
它的木齒上沾著無法辨認的
黏糊糊的汁液。它觸摸過的東西
絕對不可和傻瓜交流。
為妖媚一辯,一只鯊魚
游過我的腦海。我捕捉著
那些仍然可以被叫作愛的活動——
多么輕巧,它們就像在樹木間
展開的鳥翅。我正租用的
隔音設備效果還不錯。
我能聽見一只耗子的自我警告,
它說附近有條瘸了腿的狗。
2005年4月
一瞬間叢書
進入八月,蟬的秘密縱隊
撕開了夏日的封條。缺口很大,
每棵樹都遞上來一大把
綠色門票,要求得到更好的位置。
理想的傾聽拗不過
環境的小邏輯,它需要
山水的配合。而天籟的本意卻是
每個人都可以請求不對號入座。
歌唱和噪音交替進行,
將生命的線頭織進背景。年輕的蟬
渾身棕亮,起伏著,像天使用過的鞋油。
它們的熱情覆蓋了城市的歌喉。
試一試熄滅我們身上的引擎,
將幾個幽靈部件攤開。再試一試
我們身上的封條。如果有必要,
就敲打敲打經驗的閥門。
2006年8月
未名湖叢書
星期一早上。它像被風吹落的封條。
辯護詞長出尾巴,在桶里弄出
幾番響動。你提著桶,走在岸上,
幻想著這些魚就是金色的禮物。
星期二。美麗的黃昏如同一個圓環。
它把反光丟給現實。它移動著
剛洗過的碟子。你真的要吃
帶翅膀的晚餐嗎?星期三下午,
變形記給命運下套。它擔心你
太政治,于是,便用各種倒影迷惑
前途和結局。星期四。早飯是玉米粥。
記憶從未向任何人散發出
如此強烈的暗香。你從往事里取出
一對彈簧,練習就地蹦極。
一百米的情感。帶鰭的沖刺。
每個吻,都消耗過一萬年。
星期五。清晨再次變得友好。
慢跑很微妙。幾圈下來,甚至連陰影
也跟著出大汗。只要摟一下,
你就是頭熊,渾身油亮,可愛如
有人就是沒吃過魚頭芋頭。星期六傍晚,
還剩下很多調味品。冷水浴。
秘密療法不針對他者。疊好的信仰
就像一塊毛巾。蜂蜜替代鹽水,
就好像一陣叮囑來自微風。星期天上午。
積極如永恒的波紋。剃掉雜毛,修剪一下
希望之花。精力好的話,再稱一稱生活。
幾兩問題?;蚴侵苯踊氐降拙€:
取多少自我,可加熱成一杯無窮的探索?
2007年7月
紀念艾青叢書
因為你,一百年的孤獨
有了另一種可能。在太喧囂的地方
不會有詩,只會有破碎的影像。
在過于安靜的地方也不會有詩。
小意象被委屈得要死,唯美在角落里,
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你的變心。
詩需要分寸,比詩更特殊一點的最好。
但是詩,不需要特殊的分寸。
一個耳光扇過去,象牙塔就飄搖在
時代的神話里。紅比白,假設了更多的命運。
因為你,有些懸崖開始變得清晰,
它們就聳立在對面。天氣不黑暗就陰冷,
冷得好像空氣里懸著一把利劍。
你甚至能看清海鷗的心從厚厚的羽毛里
露出了鮮紅的一角。這么多海鷗卷入了歷史的紛爭,
即便只是簡單地掃一眼,它們也該有上百萬只。
永恒對這些飛禽似乎比對我們更友好。
因為你,永恒好像放下了一點架子。
我想念永恒的事物會妨礙你思索
我們的現實嗎?擴大到哪一步,
解脫才會更普遍?詩不普遍,
其實不是任何人的錯。如果繞不開真假,
詩,就是擠時間。你似乎比我擠得更好,
更有味道。那些空隙盡管狹小,
但你卻總能從歷史的乳房上擠出
語言的奶汁。從跡象上看,
一旦涉及節奏,樸素就是必要的智慧;
小意思才迷戀風格的糾纏呢。
散文絕不比詩更粗心。散文里
有更潤滑的汁液,更適合激動不已。
如果還需補充的話,散文就是詩歌中的血。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卷進這么激烈的爭吵,
每一種被否定的東西,最后都回歸到事實。
但是人,又能看清多少事實呢?
反而是事物更少借口。向事物敞開之后,
我發現你確實留下了不少東西,
稍稍挪動一下,就是不小的刺激。
你對朦朧詩的輕蔑,現在看來就很有道理。
但是詩,又能符合多少人的道理呢?
詩更講究本身。詩本身就是一種生活,
但是詩不是全部的生活。別著急,
我的意思是,全部的生活反而要小于詩。
如果非要在這一刻把自己加進去,
更嚴格地,詩從不是生活的一部分。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詩
從未像生活那么反動過。但是在詩的一部分中,
你卻可以找到最完整的生活。
天才不好玩,沒關系。你的雙重生活
不會比他們的更可怕。如果分裂繼續下去,
你的多重生活也不會超出詩的界限。
誰的聲音能蓋過我們的聲音?
當你感到意外的時候,詩是更嚴格的例子,
就好像整個過程突然縮短在場景里,
你想看得更清楚嗎?那就把燈光打得再亮一點,
詩,是把呼吸留在血液之外的
那種相互吸引。不循環,怎會有奇妙。
呼吸很少會出錯。說詩是呼吸,
也不算錯;但是詩,比呼吸更進了一步。
詩把更多的活動留給了自我改造。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