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芭蕉花》是一篇文化意蘊很深的散文。
作者幼年時在天后宮摘取芭蕉花,本來是要為母治病,為什么反而使母親、父親那樣的傷心,而且居然受到父親、母親的責打,這是一個縈繞在作者心中,一直求之不解的問題。是父母親不近人情嗎?不是,父母親為了他們的兒女,受了那么多勞累,怎能說他們不愛自己的兒子呢?原來,在中國文化傳統觀念中,還是一種比世俗親情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東西,那就是忠孝節義,這是一種道德信仰,它根深蒂固,扎在一代又一代國人的心中。
散文的開篇,作者并不直接提及芭蕉花,而是在散漫的回憶中,講述母親家族的身世遭遇,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真實的忠義受難圖。寫完母親幼年的不幸,作者緊接著寫她哺育兒女,操持家務的辛勞,以致得了難以治愈的“暈病”。然后引出芭蕉花能治病的習俗,寫出具有藥用功能的芭蕉花的稀有和難以尋覓。但是,作者似乎還不愿意切入芭蕉花的故事本身,而是宕開筆墨,又開始敘述父親的家世,在這一段敘述中,涉及到很復雜的歷史文化背景,即天后宮與郭沫若祖輩關系,天后官所代表的的宗族信仰。
天后宮所代表的宗族信仰在父親家族中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后來發生的事也就不難理解了。但幼時的作者并不知道,當他和哥哥發現天后宮有他們遍尋不得的芭蕉花時,哥倆歡喜極了,兩人費了很大力氣,翻窗進去,摘了那朵能為母親治病的芭蕉花。非常高興地獻到母親的床前,以為母親會夸獎他們。誰知事情大大出乎他們的意外,不僅沒有得到表揚,反而害母親大大生氣。自己而且被父親拉到祖堂上,受到平生第一次嚴厲的處罰。
行文至此,作者綿里藏針,并沒有點出母親生氣的原因,只是寫出自己因為這件事惹母親生氣的內疚。并深深地理解和思念母親。
兒時的“我”只是緣于對母親的愛。攀摘了天后宮里的芭蕉花。在“我”看來,是非常自然的事。但在母親看來,攀摘了圣地中的芭蕉花,等于拿走了供奉給神靈的祭品,這是對祖先神靈極大的冒犯和褻瀆。所以母親又氣又急。但當時的“我”對父輩的倫理信仰一無所知。所以無所顧忌地干了這件事。現在人到中年,母親當年的心情,作者已能深切地體會。但仍留下深深的困惑和對生活的反省,兒時,心中只有一條最樸素的生活真理,即只要為愛,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童年無忌,敢于反抗成規,目犯神靈。結尾時,作者出其不意,來了一句意味深長的反問:“但是,我正因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氣。這難道是進步嗎?”
其實,散文所有看似東粼西爪的敘述,最終都指向文章這最后一問,這是散文的文眼所在。它問出了國人心中不可名狀的沉痛:沉痛于忠與孝的沖突,沉痛于社會職責和個體生命激情本能對立,中國社會傳統的皋族人倫規范與生命大愛的沖突。天后官,代表著神性意志,或者說是宗族群體利益的神性體現。而自己的母親,本已重病在身,卻可以寶貴的生命去換取在神靈面前,或者說在宗族祖先面前的清白,一如她們的祖輩,為盡對朝廷的忠,為守對丈夫的節,為講對主人的義,可以毅然赴死。完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顧。這種道德是合乎人性的嗎?中年的郭沫若,在看待童年這一事件時,具有一種文化穿透的眼光,它將童年時摘取神靈面前的供物這一舉動,看成具有一種象征意義的事件,那就是對陳規陋習的大膽挑戰,對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本能的反抗。這種反抗是具有完全的正面價值還是負面價值,作者似乎難以評判,所以用這樣的反問來表達自己的困惑。
作者以散點聚焦的方式組織生活事件,拉家常似的講述自己家族的故事,回憶中對母親綿綿情思也就抽絲一般地細細扯出。如果說郭沫若的詩歌喜歡一覽無余地宣泄激情,那么他的散文卻表現出高度的克制和理性審慎。在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敘述中,我們感覺到它的意猶未盡。他的中年心境,似乎俳徊于童年的“我”反傳統的勇氣和父輩維護傳統的勇氣而無法決斷。正是這兩難的選擇,帶給了郭沫若這樣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長久的心靈的磨難。
陳俐,女,四川樂山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