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楊的生長地,有人稱胡楊是“會流淚的樹”。卻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胡楊為什么會流淚,沒有人知道它們生命里深藏的秘密。
其實,胡楊本來并不是為荒漠而生,更不是為了抵制荒漠而生。而是為愛而生,為水而生。胡楊一生追逐水的足跡,水走到哪里,沙漠河流流向哪里,它就跟隨到哪里,它們如一對形影不離的戀人。但是后來,總是那些沙漠河流首先變遷、改道,總是那些不穩定的水流先遺棄了胡楊。在這個世界上,對水一往情深的不僅僅是胡楊,還有其他的植物、動物,當然還有人類。水是一個被迫捧和寵壞了的任性公主,她準的情都不會領,她從來沒有、也不會因為胡楊而改變自己的性情,水只往水能夠留存的地方流動。水的存在并不是要讓人感動,而要讓人追隨和迷戀。
在河流消失的地方,絕望的胡楊把自己的根系瘋狂地扎向更深的地下,于是就更加牢固地把自己綁縛在大地之上。剩下的日子或生命歷程,與其說是一種選擇,不如說是一種面對和擔當。胡楊需要用所有余下的生命獨自承受狂沙的肆虐和折磨,需要在干渴中為曾經的滋潤慢慢地付出生命的代價。多少個世代之后,當人們在沙漠中看到那些死去的胡楊的殘骸,或深埋于沙中的枯根,仍然可以斷定,在很久以前,在歲月深處,那里曾有河流過,曾有水存在,那里曾有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發生。
胡楊知道水容易流失,所以格外珍惜。胡楊在與水相遇的時候,用水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充滿,像一個戀愛的人讓愛把自己充滿。在一些最平常的日子里,它們流出淚水,是因為太多的水分使它們變得脆弱而敏感,很容易被一種情義或機緣所觸動,或許,也很容易因為對于前途的擔憂或悲觀而陷入深深的憂郁。
為了把水留在生命之中,胡楊做過讓人類難以置信的努力和改變。且不說葉子的革質化,也不說枝條上遍布絨毛,單說它們奇異的葉片。一想到它們的形態,我的心總會為之一動。如果說奇,當然也有足夠的新奇,胡楊幼小時生出的樹葉如細細彎彎的柳葉,而長大時又生出了近心形或寬楔形似楊而非楊的寬展葉片。一棵樹上竟然出現了不同的葉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有幾種不同的樹長到了一起;但我感慨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一種生命形態因為另一種生命形態而近于奇跡的修正或調適。那是一種近似于蝴蝶出現一樣艱難的脫胎換骨,那是在一個獨立的生命里分蘗出另一個并不相同的生命。
但最后的結局到底還是要來的,因為沒有什么能夠抵擋住大沙漠那永不停息的攻擊,沒有什么能夠禁得住時光那近于永恒的摧殘。水的退隱或消失,是一種無法逆轉的命里注定,不同的只是早一些或者遲一些。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橫貫時空的流逝。最后,這一段美好和諧的故事終將如人間的任何一個故事一樣,變得殘缺,破碎和令人嘆惋。
這一段生命歷程的確令人傷感。水存在于胡楊的生命里,而胡楊卻只能夠在水的身邊生長、甜蜜一定的時日。這是胡楊注定的命運,從這種生物誕生的那天起,它的運程和結局就已經注定。但胡楊并不感到不公,它們一代代、一茬茬重復著同樣的生存過程,重復著同樣的生命故事,它們并沒有抱怨,并沒有流露出懊悔的神情,并沒有因為命定的苦難而放棄抗爭、而改變不屈不撓的守望。
但最后的光環還是落到了胡楊的身上,并如舞臺上的聚光燈一樣,久久罩住它們那些閃光的苦難。而那些苦難,以及與苦難相伴一生的光環和品格,卻都是來自于對某一種事物的始終如一的執著和依戀。
胡楊終究因為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成為胡楊,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它們活下來,成為沙漠邊緣的奇跡,成為生命和愛的標本;它們死去,成為綠色和水的一支悲壯的挽歌。成為一段令人難以平靜的傳奇。
(選自《半月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