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立于地球之上,意識到身處無邊大宇宙系統(tǒng)中最美麗的地點,意識到在這個稀有大地上還有無數(shù)生命壯觀尚未欣賞,就足以使我們熱愛生活。在宇宙的大明麗與大潔凈面前,方知生命語境大于歷史語境。歷史不過是不斷重復(fù)的事實。不能限制在歷史小語境中,而應(yīng)當站立在“生命——宇宙”的深廣語境中。這就是蒼穹的呼喚。
托爾斯泰一邊寫作,一邊否定自己,與許多中國作家一邊寫作一邊夸張自己的情形很不相同。他在最后的歲月離家“出走”,便是用決斷的行為語言作最后的自我否定。他每寫完一部巨著就不滿意自己,就離開這部巨著而往前走,絕不自戀。卡夫卡臨終前交待朋友燒毀自己的書稿,也是最后的否定,絕不自戀。具有偉大的內(nèi)在心靈與內(nèi)在力量,把一切都看得很平常,不會放大自己,不會像狗一樣老是轉(zhuǎn)過頭來舔自己的尾巴。
當綠影撒落窗前,寧靜降臨身邊和筆下,我便想起了天堂。天堂對我來說非常具體,但它不是瓊樓玉宇和雕欄玉砌,而是眼前的樹林、草地、陽光,小溪、山巒、峽谷,是工作著和歌吟著的女兒,是信賴我的兄弟,是與泥濁深淵拉開的長距離,是關(guān)于冰與火的反省與調(diào)侃,是浮上心際的友愛與情愛的記憶,是正在充分表述的思想和支持表述的干凈的書桌和自由時間,是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等天才們?yōu)槲覙?gòu)筑的內(nèi)心共和國。
本來就是普通的農(nóng)家子,本來就一無所有,不知道甚么時候被桂冠名號所欺騙而自以為不普通。出國之后,最重要的收獲是回到普通人的位置上。自己開車,自己鋤草,自己包攬瑣碎的日常生活。不再以為自己是啟蒙者和社會精英,也不再是一個只會寫文章、不會生活的怪物。生活變得很具體,一切都好像可以用手觸摸到。真切的感覺透過手指,像血液流遍全身。這種時刻,才覺得自己確確實實行走在有沙有土的逼真的地上,一點也沒有虛空之感。
常常心存感激,常常感激從少年時代就養(yǎng)育我的精神之師,感激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感激陶淵明與曹雪芹,感激莊子與慧能,感激魯迅與冰心,感激一切給我靈魂之乳的從古到今的思想家,文學家和學問家,還有一切敦促我向真實生命靠近的賢者與哲人。感謝他們所精心寫作的書籍與文章,感謝它們讓我讀了之后得到安慰、溫暖與力量。還心存感激,感激讓我衷心崇仰的藍天、星空和宇宙的大潔凈與大神秘,感激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種偉大的秩序、尺度與眼睛,還感激從兒時開始就讓我傾心的近處的小花與小草,遠處的山巒與森林,還有屋前潺潺流淌著的小溪和它的碧波。所有這一切,都在呼喚我的生命和提高我的生命,讓我時時都對他們懷著永遠的謝意與敬意。
無論時光如何流遷,童年的記憶總是那么清晰,對于兒時躺臥過做夢過的草圃的記憶總是壓倒高樓大廈的記憶。基督的信仰者說良知足對上帝的記憶,而我的良知是對于童年的記憶。搖籃,慈母,荷塘,清溪,在貧窮中掙扎的鄉(xiāng)親父老,在父老兄弟臉額上滾動的汗水,落下又被撿起的麥穗,一碗稀飯與一碟蘿卜干的早餐,所有的記憶都壓倒掌聲、頌詞與桂冠的記憶。尋找故鄉(xiāng),正是尋找與搖籃相連相疊的一切,尋找那一份情感,那一份素樸,那一份與財富權(quán)力無關(guān)的赤誠與暖流。
在彼得堡的托爾斯泰墓前徘徊后,我用雙臂摟抱偉大的靈魂。那一刻,我想起荷爾德林在柏拉圖的墳?zāi)怪皩υ缫寻蚕⒌膫ゴ笳軐W家說:“父親,祝福我!”托爾斯泰是我的精神之父,從少年時代起我就遠遠地望著他,然后就讓他的心靈像太陽照耀著我。此時,我本能地借用荷爾德林的語言說:“父親,祝福我。”我點起心香,祈求偉大的靈魂不要拋棄我,別讓我遠離善的內(nèi)心,別讓濁泥世界的腐敗空氣進入我的血脈,祈求他提醒我永遠拒絕流氓邏輯而追求高尚,祈求他再反暴力的永恒呼喚中,放入我的名字與聲音!祈求他幫助我保留降至人間那一剎那所擁有的柔和的孩子的目光。
在倫敦西敏寺的那個瞬間,意識到腳底板下,埋葬著牛頓、達爾文等巨人,每個名字都讓我激動得難以自禁。沒想到。竟能贏得這樣一個時刻,讓我和這些偉大靈魂靠得這么近。過去只是在書本上與他們相逢,今天卻在他們的故鄉(xiāng)相逢。尋找的價值,漂泊的價值,就在此時此刻得到最高的肯定,這是偉大靈魂的旨定。倘若不是漂泊,一個中國的農(nóng)家子的腳底板怎能走到這里,怎么可能在偉大靈魂的耳邊悄悄訴說。有了這次相逢,腳步又有了新的規(guī)定,我感到,太陽就從我的腳底板升起,生命又一次聽到黎明的呼喚。不錯,在此偉大靈魂之前,我們還有什么心中的陰影不能掃滅,還有什么得失不能放下?
從不對人說“我的心只屬于你”,包括不對自己的愛人說,也不對自己的祖國說。我的心,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群體,任何一個國度,它隸屬于人類史上那些偉大的靈魂,但也隸屬于大地上最平常最質(zhì)樸的靈魂。既屬于長江黃河,也屬于落磯山與阿爾卑斯山,既屬于活著的人,也屬于死了的人。有許多死者,生前是我的導(dǎo)師與朋友,他們?nèi)ナ篮螅倚撵`的一部分,顯然也跟著走入另一個世界,因此,我的心既屬于此岸,也屬于彼岸,既屬于可視的大曠野,又屬于不可視的大混沌與大明凈,包括天外那宇宙的大明凈,我的心常被神秘的美抓住。
劉再復(fù),著名學者,代表作有《性格組合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