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三俗”,我贊成。但是,“三俗”究竟壞在哪里呢?在“俗”嗎?未必。就說“媚俗”。一個人,或者一個節目,一部作品,為什么要媚俗呢?是因為喜歡俗,或者本來就俗?顯然不是。真心喜歡,那不叫“媚”。媚,是原本不待見,卻要裝喜歡,何況本來就俗,還用得著“媚”?直截了當表現出來就是。這樣的“俗”,就不能叫“媚俗”,得叫“本俗”,甚至“本真”。
本俗不必反,也反不了,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陸游說梅花是“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其實蘿卜也一樣,你就是把它切開了剁碎了,變成蘿卜泥,也還是蘿卜味兒,正所謂“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俗如故”。真雅和真俗,都是骨子里的東西,誰也甭想改變。梅花之雅,蘿卜之俗,都如此。它們,也都不需要“媚”。
再說了,“媚俗”不好,“媚雅”就好么?怕也不好;什么叫“媚雅”?酸文假醋,裝腔作勢,附庸風雅,故作高深。這些,都討嫌,都惡心吧?為什么令人討嫌,惡心?假。媚雅和媚俗,骨子里都是“裝”,只不過一個裝大爺,一個裝孫子;一個裝高雅,一個裝低俗,說到底,不都是“披著羊皮的黃鼠狼”?
實際上,真俗的人都不媚俗,正如真善的人都不偽善。所以,媚俗的人,一定本來不俗;媚雅的人,也一定本來不雅。本來不俗不雅,為什么要裝俗裝雅?或者是“有圖謀”,或者是“沒頭腦”。有圖謀,就看風向;沒頭腦,就瞎起哄。于是,俗的東西有市場,他就媚俗;雅的東西有地位,他就媚雅。至于自己的觀點、立場、追求、本色,對不起,沒有!
沒有也就罷了。一無所有,不是罪過。問題是他又想有,或者要裝成有,也就只能媚。如果還想撈到好處,比如賺錢或者獲獎,就更得媚。什么是“媚”?說得輕一點是討好賣乖,說得重一點是奴顏婢膝,這還能是好東西?所以,媚俗也好,媚雅也罷,一切媚態,包括媚官、媚權、傍大款,統統該反,統統該批!
由此可見,媚俗之可惡,在“媚”不在“俗”。庸俗、低俗、鄙俗、惡俗,也一樣。俗,原本是一種形態,一種方式,一種風格,何罪之有?所以,在我這里,它只是一個中性詞,不帶褒貶。它也只陳述事實,不帶取向。說得再明白一點,雅與俗,就像大與小、長與短,你不能說哪個就是好的、對的,哪個就是壞的、錯的。誰都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方便(比如船小好掉頭)。同樣,雅有雅的意義,俗有俗的價值。這就正如原始森林,肯定是有喬木,有灌木,也有小草,還有落葉。你要是把小草和敗葉都打掃干凈了,請問那還是興安嶺嗎?
在此前提下,“俗的藝術”便表現為三個層次。最低的層次,是“本真的俗”。因為“本真”,所以可愛;也因為“本真”,弄不好就會粗糙,粗鄙、粗俗。所以孔子說,一個君子,應該率真。但過于率真,又難免粗野。這就要修飾。但修飾過頭,又難免虛偽。最好,是既能真實,又有教養。這在孔子那里,就叫“文質彬彬”。表現于文學藝術,就是“雅俗共賞”。
雅俗共賞,比“本真的俗”上了一個臺階,算是第二個層次,但還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大雅若俗”。因為雅俗共賞是“中和”,大雅若俗是“太和”。中和,就是矛盾對立的統一;太和,則是矛盾對立的轉化。前者是中庸之道,后者是辯證邏輯;前者“人為”,后者“天成”。所以,中和,只是一般的和諧;太和,才是最高的和諧。
最高的和諧,就是“看起來不和諧,實際上最和諧”,比如《易經》中的乾坤兩卦。老子則認為,一個事物的最高境界,是“看起來像它的對立面”。比如,上德若谷(最崇高的好像最卑下),大白若辱(最干凈的好像最骯臟),大直若屈(最正直的好像最扭曲),大巧若拙(最巧妙的好像最笨拙)。后來,蘇東坡還發展為“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賀歐陽修致仕啟》)。按照這個邏輯,大雅,豈非“若俗”?最雅的東西,豈非看起來最俗?
這就要有大智慧,也要有大慈悲。有大慈悲,才能“一視同仁”(雅俗平等)。有大智慧,才能“點石成金”(化俗為雅)。雅俗共賞就是一視同仁,大雅若俗就是點石成金。那么,我們為什么要立足“俗”,不立足于“雅”?因為俗的東西,最接近人性的本真。因此,把“本真的俗”,通過“雅俗共賞”,變成“大雅若俗”,就是文明的最高境界了。這就是黑格爾說的“正反合”,也就是中國人說的“返樸歸真”。
所以,三俗要反,也要小心。如果把“上德若谷”當成了“低俗”,把“大白若辱”當成了“庸俗”,最后把“大雅若俗”也給整沒了,那可罪過不輕。
易中天,著名學者,代表作有《易中天品三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