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仁托婭
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內蒙古翻譯家協會會員。曾獲“全國少數民族駿馬獎電視劇最佳編劇獎”“中國戲劇文學學會銀獎”“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創新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靜靜的艾敏河》,電視連續劇《靜靜的艾敏河》(與人合作),長篇報告文學《草原之子——廷·巴特爾》(與人合作),紀實文學《牛玉儒——一個人和他熱愛的土地》,劇本集《牧野無歌》等。現任內蒙古電影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一級創作職稱。
2011年6月20日,與大興安嶺神交已久的我,得到了一次難得的機會——隨“中國著名作家赴鄂倫春自治旗采風團”第一次進入大興安嶺。短短4天,大興安嶺便在我的心里生出了故鄉般的眷戀情節,這是一個令人來過以后還想再來的地方。
大興安嶺充滿著陽剛之氣,山雖不陡峭卻有堅硬的巖石。樹木高高挺立,以王者風范傲視群雄。通往大興安嶺密林深處的簡易公路,雖然顛簸但一路無人無車,比起在城市里塞車堵車還是暢快得多,而且速度上不去反而給大家留下了拍照的機會。大興安嶺的景色美不勝收,手拿數碼相機伸出車窗外,一路按快門兒就好了。湛藍的天空,急速翻滾奔走的白云,路兩邊各種茂密的樹木青翠欲滴,平日很少見到的白樺林整齊地默默挺立,給人以一種敞亮清爽的感覺。
這里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純凈地方,大自然賦予它無限的神奇和美麗,沒有經過任何渲染和加工——簡單卻集大美,純粹卻離心靈最近。小時候,我的姥姥家住在牙克石,姥爺常去“溝里”。雖然我從沒去過,但我知道那里是一片森林,“大得望不到邊的森林”姥爺這樣說。我曾多么希望姥爺能帶上我,可是他總是說:“這次不行,下次吧!”后來,姥姥家搬離了呼倫貝爾,我也就再沒機會去大興安嶺。現在,車窗外就是姥爺常去的“溝里”。也許是兒時在心中萌動的一份向往;也許有一種回歸溯源的愿望。我突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仿佛我曾經來過這里,鐘情于它已經很久。
從喧囂的城市一下子來到這里,身心感到無限的舒適與溫馨,加上從呼倫貝爾文聯到鄂倫春自治旗各級領導熱情的接待,更覺與此地結緣的美好。每到一地,餐桌上就已經擺好了桌簽。小小的桌簽十分精美,兩面都印有大興安嶺的美景,一行“鄂倫春歡迎您”就把大家的情愫帶進了這恬靜純潔的地方。通過這小小的細節,主辦方的細心體貼令大家感動不已。離開那天,許多人小心翼翼地珍藏了它,以作此行永久的紀念。
大興安嶺,無論是綠色,還是純凈的天空,蒼勁挺拔的原始森林,靜靜的清澈的小溪,遼闊的山野,茂密的叢林和挺拔的白楊樹,都可謂是絕世之美。可我的拙筆卻不擅長描述景色,只想盡量觸摸到這片土地中一些重要的東西。
陳曉雷,澎湃的故鄉情結
我們這個采風團里最活躍的人物就是陳曉雷,他是蒙古族,蒙古名字叫圖特戈,現為吉林省委政策研究室決策咨詢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散文家。
大興安嶺深處的小鎮甘河是陳曉雷出生的地方,他在那里度過了愉快的童年,長到11歲。一路上他沒少給大家講甘河,講他自己。
1959年出生的陳曉雷看起來像四十歲左右。陳曉雷說他五十有二,可誰都不相信:五十多歲的人怎么可以顯得如此年輕!臉色紅潤,兩眼炯炯有神,聲音洪亮悅耳。除了長相不老,更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好像從來不知道疲倦,渾身上下充滿激情和活力。長長的行程,坐車的勞頓,在他身上全然沒有這個年齡的人難免的疲勞和倦怠。只要停車,他就忙里忙外招呼大家,甚至給女同志指引洗手間的方向,儼然一位主人在熱情地招呼來訪的客人。他心地善良,愛說愛笑,事事處處總是熱情地張羅,仿佛一架永遠不能停轉的機器,以至于黑龍江作家李琦女士玩笑地說:“他身上不知道裝的是幾號電池?肯定不是5號!”逗得一車人開懷大笑。
僅僅一天,我認同了李琦的說法,“肯定是鋰電池,隨時充電,電量滿滿的。”那天,我們整整行進了十一個小時,除了途中在達爾濱湖自然保護區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在湖邊拍照留念之外,其余的時間都在路上。到駐地大楊樹鎮后大家都感到很疲勞,顧不上欣賞美麗的夜景,我就匆匆睡去。據說那天夜里下了大雨,電閃雷鳴。幾聲炸雷驚心動魄,許多人都被驚醒了,我卻什么也不知道,可見睡得有多深多沉。第二天吃早餐時,陳曉雷興沖沖地給我們看他的相機,里面全是興安嶺日出的美景。原來,他凌晨三點就起了床,迫不及待地等到雨過,已近四點,他匆匆趕到山里去拍日出了。
不知疲倦的陳曉雷一路談興甚高,給大家排解路途的寂寞枯燥,也帶來快樂。我想這都是為了讓大家對大興安嶺的風土人情了解更多,感受更多,也為了抒發自己回到家鄉的那份興奮和幸福。他打開了回憶往事的話匣子。他講,小的時候最興奮的就是在鐵道邊看著一列列火車通過,那時候就想:坐火車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山里的孩子,心里照樣充滿了憧憬和向往。一次,從火車窗戶里飄下來一張糖紙,孩子們追呀追呀,追到手里,拿到糖紙的孩子先聞了聞,說:“這上面有香味!”然后傳給下一個孩子,一個傳一個,五六個孩子每個人都認真地聞著上面的味道……陳曉雷的口才好,他的講述使我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幅充滿溫情友愛、充滿童趣的圖景。還有一次,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們終于忍不住,趁大人不注意爬上了一列拉木頭的森林小火車。坐上隆隆作響的火車,孩子們的興奮程度無法言表。為了那次旅行,每個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受了點兒傷,胳膊擦傷腿碰破,可畢竟是坐了火車啊!回家的路只能沿著鐵路走,對孩子們來說顯然很長,一路走到了天黑。面對急壞了的家長,孩子們攻守同盟,回家都不說坐火車的事。至于身上的傷,就說是摔的,或者互相打架了。這些兒時的故事陳曉雷講起來繪聲繪色,講到動情處,他的眼中就會有亮晶晶的淚光閃爍。
陳曉雷身上蒙古人的特質十分鮮明。他把一杯杯酒暢快淋漓地灌進肚里,用語言和行動碰撞出激情。他的臉更紅了,渾身散發出草原人的豪邁氣概,說話的聲音更高,唱歌更加洪亮,還總是情不自禁地舞起來,一招一式都是激情。
返回途中,幾天來一直處于亢奮狀態的陳曉雷卻一反常態,默默看著窗外沒了聲響,也不參與車里的高談闊論,仿佛正被一種感情吸引著。車正行進,陳曉雷突然聲高:“這就是甘河,我的家鄉!快看哪!多么美麗!”隨即從窗戶伸出照相機,快門不停地掀動,“咔嚓”“咔嚓”一路響著。他的嘴也一路沒有停,念叨著:“變化太大了!我們家原來應該就是在那里、這里……現在變得看不出來了!我要多拍些照片帶回去給我的愛人和孩子看……”
我出生在城市,所以特別羨慕陳曉雷有這樣美麗的故鄉和充滿童趣的故事。對我來說,大興安嶺白云飄逸的美景,用照相機拍下來留作永久的珍藏,為人生記憶庫增添一道不可多得的靚麗,已經很幸運很知足了。
突然想起一位名人說過的話,“一個地方是否令人難忘,正是來自于這個地方的人對它的愛。這種愛緣于自信,而最深的自信來自于它獨有的、不可取代的人文和對這種人文的理解。”
“草原小王子”的夢想
說到故鄉,這里也是被稱作“草原小王子”烏達木的家鄉。因為參加上海東方衛視舉辦的“中國達人秀”節目,這個11歲的小男孩一夜走紅,“粉絲”爆棚。
當時,烏達木站在上海音樂廳的舞臺上,評委問他,“你的夢想是什么?”他用稚嫩的聲音回答:“我想發明一種墨水,把墨水在地上一點,全世界就會變成綠草。”聽他這樣說,我的眼淚突然奔涌而出。
所有顏色,我最喜歡綠色,尤其是自然的綠色,這大概就是草原民族與生俱來的偏執。我眼前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如茵綠草襯托著黑黝黝的樹林,一望無際。這些美景在內蒙古西部已經久違了。草原日益沙化,綠色越來越少,以至于采風團成員、著名作家李存葆說:“去了大草原,沒感覺,沒有草了!”他說的沒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色一去不返,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朋友們調侃起來十分形象,“過去,草能刷著馬肚子,現在連耗子肚子都刷不著了。”這就是人們的無休止的欲望,對大自然的不尊重,過度開發造成的惡果。
在大興安嶺驅車,車外永遠是無邊的、未開墾過的原始森林。湛藍高遠的天空,無拘無束縱橫來去的樹木,無頭無尾奔流不停的河流。從城市來的人久違了如此清新的空氣,深深呼吸“洗肺”,聽介紹則是“洗心”,我的聯想自然就多起來。
先想到烏達木的父母都死于車禍。草原上現在都修了柏油路或砂石路,風兒吹過,會在路上鋪上一層薄薄的沙子,尤其騎摩托車特別容易滑倒。如果車速快的話,致傷致死都是一瞬間的事情。機動車相對騎馬而言,破壞草場十分嚴重。過去牧民們騎馬放牧,馬蹄不僅不破壞草場,反而會夾帶著草籽,一路播撒,使不同地方的草籽得以雜交。馬蹄踏處還會留下一個個小坑,能夠存住一點點的雨水,結果當然是草叢茂盛,綠茵如毯。機動車對草原的破壞直接且又明顯——被車輪軋過的草立刻就萎靡,軋過三次基本就無可救藥地死掉。草原上留下一道道隨意亂軋的黃色車轍,觸目驚心。多少物種在生態環境的惡化和現代文明的沖擊下失去了繁衍生息的基本條件而滅絕,多少美好的景象變成遙遠的記憶不能復原。某些地方的原始資源一旦被開發利用,那里的特有物種就面臨趕盡殺絕的命運,草原上的教訓日益凸顯著。
再想到旅游。當今世界,全球性的熱衷于旅游。我們國家的旅游業更是方興未艾,從城市到鄉村,從南方到北方,就連地震頻發、洪水泛濫的災區也都開發成了旅游景點。隨之而來的便是當地人淳樸的民風發生了突變,商業扭曲和異化人們心靈的事情似乎不可避免,順理成章。毋庸置疑,旅游業確實能帶來不少好處,拉動經濟,開放搞活……但是,草原是非常脆弱的,來的車多了,人多了,它就不堪重負。車來人往,缺乏了守護和保養的草原,立刻滿目瘡痍。如果以犧牲草原為代價的話,這樣的草原旅游便得不償失!而我們還在惆悵與欲望的交織中搖擺不定。
好在大興安嶺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自覺地保護這片最后的凈土。尤其是鄂倫春人,非常注重自己的文化并以此為自豪。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這個意識,呼倫貝爾和鄂倫春自治旗有很多這方面的雜志、宣傳材料,制作了許多紀錄片、圖片和歌曲,更為重要的是出臺了一系列相關政策,所有的都指向一個目標——保護生態,保護這片綠色的翡翠。如何在欲望的浪潮下保持民風的淳樸,使傳統在利欲熏心的商品大潮里不被瓦解?是下一步應著重解決的命題。
哦!山中的原始森林,那里有一片片云杉、白樺林和各種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和花草。興安杜鵑剛剛開過,白色的芍藥花漫山遍野。山溪旁、小樹下處處是可用的藥材,隨手可采,還有不少野生蘑菇。再往前,就是著名的嘎仙洞了。
鮮卑舊墟石屋——嘎仙洞,曾經有多少人渴望它,曾經有多少人夢想進去一睹它的神圣。那天,我懷著崇敬之心走近它,沿著石階緩緩而上時,同行的鄂倫春自治旗政協副主席阿芳對我說:“如果不修這些路和臺階該有多好!因為修了這些,嘎仙洞的神秘感就沒有了,好像也沒有以前那么高了。”這話沒錯,同時這也是一個悖論。越是圣潔的地方,就越應該是人跡罕至,高山仰止。可這樣一處珍貴的文化遺產,不開放似乎很可惜,但如果開放就得修路。修路的結果就是破壞它的自然狀態和環境,這似乎永遠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拾階而上的我,只能在腦海中想象著:腳下踏著萋萋青草,沿著山間彎曲的小徑,一步步走進了心儀已久的嘎仙洞。
人在這樣圣潔的環境中,會順其自然,無欲無求,回歸本來面目。這是采風團成員們每天的感慨。現任北京文學月刊社社長兼執行主編的楊曉升說得好:“大興安嶺是世界的第二塊肺,還有一塊是亞馬遜熱帶雨林。這里秀美的風光、濃郁的民族風情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應該以生態保護、以社會的綜合評價來評定一個地方政府的業績,不能僅用經濟來衡量。我覺得國家應該加大投入力度,呼吁對民族文化的保護,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對歷史文化民族風情的保護……”
面對滿山的綠色,我們可愛的“小王子”烏達木,你的夢想何嘗不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夢想呢?
柳芭與伊曼
幾年前,一部紀錄片《神鹿啊神鹿》使我震撼。不僅是因為主人公柳芭我曾經認識她,更因為這部片子通過一個少數民族女畫家的命運,展現了少數民族所面臨的文化消失的痛苦和靈魂的漂泊。
《神鹿啊神鹿》講述了大興安嶺深處一個祖孫三代女人組成的家庭故事。主人公柳芭,畢業于中央民族學院美術系,被分配到內蒙古出版社工作。柳芭的初戀,是一位鄂溫克族小伙子,因為她考上大學不再屬于自己而自殺身亡。柳芭大學畢業留在了城市,但過得并不開心。強烈的大興安嶺少數民族身份認同令她感到怎么努力還是被陌生的城市漢文化圈拒絕。強烈的思鄉之痛讓她辭職回到了山林。回到山林的她卻發現山林也已經不屬于她了,她成了山林中的城市人,她感到靈魂被遺棄了。她很痛苦。為了求得內心的平靜,她嫁給了一個農場工人,盡管她不愛他。后來,柳芭生下了女兒。別人的關注并不能緩解柳芭內心的痛苦和孤獨,一次意外,柳芭死了。
正是這部片子使我對鄂溫克人和鄂倫春人的生活、文化、命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和好奇。那天在多布庫爾獵民村,我遇到了伊曼——一個與柳芭命運有相似之處、結局卻又截然不同的人。
在今天的大興安嶺,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見到一片片新房子,漂亮整潔,整齊劃一,像雨后的蘑菇那樣冒出來。這就是政府專為獵民們建起來的獵民新村。這里的基礎設施早已進入了現代化,獵民村實現了通電、通自來水、通有線電視、通程控電話。獵民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鄂倫春人不再以山林為家,改變了食獸肉、穿獸皮、住“撮羅子”的原始生活,走向了現代文明。手機、轎車、摩托車、冰箱等現代生活設施進入了鄂倫春族家庭。放下獵槍的人們在政府的幫助下學會了養鹿、養豬,實現了以農業為主,多種經營,全面發展的產業格局,他們的收入也在逐年提高。
發生改變的不僅僅是鄂倫春人的生活。比如我在多布庫爾獵民村見到的伊曼,她很漂亮,皮膚白皙細膩,淡黃色的頭發,具有很強的民族特征,且氣質優雅端莊,眉眼間透著恬靜安詳。
那天,我們一行人在獵民新村里隨意漫步參觀,路上遇到一個漂亮小男孩子正在淘氣。村長叫他,他卻不聽繼續跑著。村長嘆了口氣說:“這孩子的爸爸是韓國人,他跟媽媽回來沒幾天,聽不懂我的話呢!”正說著,孩子的媽媽出來了,她就是伊曼。伊曼帶著矜持的微笑,熱情地邀我們進屋。她大方地回答了我們的一連串提問以后,還為我們唱了一首歌。歌聲特別悅耳,清純的歌喉,自然而動聽的音質似女中音,又不大一樣,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音色,總之很獨特。曲調悠揚,略帶憂傷,直沁心扉。我問她是什么歌?她說是鄂倫春人的送親歌。
伊曼的父親是達斡爾族,母親是鄂倫春族,夫妻倆在大興安嶺的山林里生活了一輩子,育有兩男兩女四個孩子。伊曼是老大,其他三個弟弟妹妹都在大興安嶺地區工作,只有伊曼走得最遠,遠涉重洋去了韓國。
伊曼在中央民族大學聲樂系讀書的時候,認識了韓國小伙子權秉鎮,兩個人相戀相愛了五年。可是這段跨國戀情卻遭到了伊曼家人的反對,尤其是母親葛色榮。我問她為什么不同意,母親說:“太遠啦!我想女兒時見不到她,怎么行?”
伊曼立刻說:“其實不遠,坐飛機幾個小時就飛回來了。”
母親像沒聽見,繼續說:“那么遠,女兒也會想家,想我也回不來,看不見!”
我知道,蒙古民族和“三少”民族都有強烈的故鄉情結,正如歌中唱到的——“我的家,我的天堂!”都屬于“熱愛故鄉的人”。無論故鄉多么貧窮多么遙遠,只要離開一段時間,就會陷入思鄉之苦,何況伊曼的家鄉這么美麗,這么富饒。所以懷念家鄉的歌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
“后來呢?怎么又同意啦?”我刨根問底。
葛色榮說:“唉!女婿是好小伙子,每年夏天一放假就跟著女兒回來。那時候我們還住在林子里,住‘撮羅子’。條件那么差,人家不嫌棄,也不嫌我們家窮,就知道幫著干活兒。”
伊曼補充道:“他每年假期都來,連著好幾年,媽媽就同意了。”
我說:“媽媽最終被感動了。”
母親說:“我不想讓姑娘傷心,就同意唄!”
我說:“現在他們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多好啊!”
老人感嘆著:“就是太遠了,女兒走了五年才回來,可把我想壞了……”
伊曼今年34歲,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她現在生活在韓國,丈夫是公務員,因此不能陪伴妻子回家探親。小兒子今年兩歲,名叫權付英。說起在異國他鄉的生活,伊曼臉上從里到外始終洋溢著幸福。她說丈夫溫柔體貼,所以并不感到孤獨。她已經很習慣城市生活了,又說小兒子不懂鄂倫春語,也不懂達斡爾語,更不懂漢語。伊曼說,帶他回來就是怕他忘記了鄂倫春,“他兩歲了,以后我爭取每年回來,讓他學鄂倫春語、達斡爾語和漢語。”
我突然想到了柳芭。同樣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的柳芭,因為融入不進現代社會而迷失、困惑。柳芭很敏感,平時說著說著話,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在家鄉人看來,我是一個城市人;在城市人看來,我又是一個另類。”柳芭非常喜愛家里的馴鹿,非常熱愛自己民族的文化,并且用獨有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情。在城市,她無法心平氣和,畫畫的時候筆尖艱澀,心靈枯竭,找不到靈感,她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但只要回到山里,回到她的大興安嶺山林中,一切才能回到她的身上。在初戀的墓前,柳芭唱著為她殉情的鄂溫克族小伙死前唱的鄂溫克情歌。她家的神鹿死了,她又唱起了這首情歌。柳芭竟如此關注自己精神的理想化生存,雖然這理想化生存最終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
從表面來看,柳芭和伊曼的命運有著很大區別。柳芭的婚姻愛情受挫:初戀愛人早逝,后來她又愛上了一個俄羅斯小伙子,但又是一種無果而終的感情。最終她嫁給了一個林場的伐木工人,他很愛她,而她只是感激。伊曼則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盡享人生的美好與溫馨。
從更深層來觀察,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命運的變遷,這是心靈、感情與現實的沖突,是一場博弈。令我欣慰的是,新一代鄂倫春人走出森林,逐漸地接受現代文明,融入到現代社會——像伊曼這樣,在完全陌生的國度里,也能安享平靜祥和的生活。
對柳芭我能理解,對伊曼我是非常贊賞的,包括她的母親。
我見到幾位老人,其中有伊曼的母親。她們剛剛從林子里回來,兩手采來很多的柳蒿芽,還有各種野花、野果。問及對現在生活的感受,她們不約而同的回答卻驚人的一致:“我們還是喜歡森林。每天都要到林子里去轉一轉,在那里才能夠長長地、深深地呼吸!每天如果不進一趟林子,一天都不開心!”
我問伊曼也是這樣嗎?她說:“我也喜歡進林子!”
談到同樣的話題時,伊曼的神色有了凝重和擔憂。她說:“我很怕我們的文化會消失。現在年輕人都不愿意上山進林子了,他們更喜歡這種現代生活。可是一個民族的文化需要以它的生活方式來傳承、發展。隨著我們鄂倫春人生活方式的改變,說不定哪一天,這種文化就消失了。比如說現在很多年輕人已經不會講自己民族的語言了,就連民歌、小時候唱的童謠也全都忘記了。民族文化面臨著消亡的境地,我覺得很迷茫。”
作為新一代的青年,伊曼身上既有現代文明的烙印,也保留著本民族的傳統風格,漢語、鄂倫春語、達斡爾語都說得不錯,能唱豐富多彩的民歌、童謠。我希望她更多地繼承和保持自己的民族特征,帶著鄂倫春族姑娘的風韻,融進現代社會和生活,永遠不棄本色,就像興安杜鵑一樣綻放生命的燦爛。
而柳芭,她的純粹和真實會永久地震撼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