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情感的綁架

剛上高中那年，爸媽結束了曠日持久的吵架，他們終于離婚了。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我跟了我媽。可能別的孩子遇到這樣的變故，心里會特別難過，我反而是松了一口氣。我的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了，再也不會在半夜被他們的叫罵吵醒。

爸是凈身出戶的，房子和存款留給了我和媽。離開家的那天，媽沒在家，爸抱著我哭了，他說：兒子，以后好好照顧你媽，遇到啥過不去的事兒，來找爸啊，我永遠是你爸，知道嗎？那天，爸把頭窩在我的肩膀上，眼淚順著我的脖子流到后背，冰涼冰涼的。

現在我馬上就大學畢業了，說實話。媽把我拉扯這么大不容易。有時候我是挺看不慣她的，當街挖鼻孔，罵起人來就是潑婦罵街，粗糙得像被沙塵暴刮起的破塑料袋，可是，為了撐起只有我們娘倆兒的家，她真的很堅強。我高三那年，她下崗了，然后偷偷地跑去給人家當苦力拉三輪車，一天才能賺20塊錢。直到我高考結束她才告訴我下崗的事，說是怕我擔心。摸著媽滿手的老繭，我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媽說，熊孩子，哭啥，罪不都是人受的，等你長大了，好好養媽，就啥都值了。

等我媽老了，我當然要好好地孝順她！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大學這四年，我拼了命地學、參加活動，現在，我是系里第一個收到offer的，而且是一家外資企業，實習期的薪水就很可觀。這一天，媽不知道盼了多少年，可是現在，我卻要親手打破媽的愿望，我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說起來，話就長了。當年媽被莉姨搶走了爸，心里一直深藏著怨恨。他們剛離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發現媽屋里的燈還亮著，就推開了一條門縫，我看見媽在桌子上使勁兒地劃著什么，一邊哭還一邊咒罵：讓你不得好死！我嚇得趕緊關了門。第二天一大早，趁媽去早市買菜，我偷偷溜進她的屋，看到桌上被劃得面目全非的是爸媽的結婚照，爸的臉已經看不出模樣了。

也許人的精神力量真的很強大，也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一個裁決什么的上天。爸媽離婚后第5年，也就是我上大學二年級那年，爸突然被車撞死了。那個開車的司機喝了一斤多白酒，撞了爸之后自己還不知道，又往前開了500多米撞上了墻，才停了下來。

爸的葬禮我去了，在車下被拖了500多米，爸的樣子很凄慘。葬禮上莉姨和爸的女兒珠珠哭得聲嘶力竭，莉姨摟著她默默地流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見到莉姨，她是一個溫和的女人，看得出來她應該很愛我爸，那樣的悲痛是裝不出來的。

給爸行完禮，我起身就要走了。莉姨居然朝我走了過來，她拍拍那女孩的背說：叫哥哥。那女孩抽抽搭搭地抬起頭，看著我說：哥哥好。那一雙眼睛，太像我爸了！這，就是我的妹妹嗎？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我們那一半共同的血緣，還是因為她和爸太像的眼睛流露出的無助的眼神。

我應該是恨她們母女的，是她們破壞了我們原本爭吵但至少完整的家，是她們讓媽一個人承受著活的磨難，也是她們讓我從不敢在同學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我不愿意別人知道我有一個出軌的父親。我原本是該恨她們的！

可我真的恨不起來。整個葬禮，我一直在偷偷地觀察莉姨，她和媽完全不同，她的舉止那么得體，那么彬彬有禮，她一定是壓抑著心中巨大的悲痛，只是在偶爾不需要招呼客人的間隙，一個人深深地嘆氣失神。我被心里的一個念頭嚇了一跳，我想也許爸和她才是般配的，和媽的婚姻原本就是個錯誤。

莉姨那天對我說了很多話，她說，讓我不要太難過，人的生死有命；她還說，她會照顧好自己和妹妹；她說，如果我愿意，她歡迎我去他們家坐坐，妹妹很喜歡我，以前常纏著爸講我小時候的事……我只是低著看地，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有回應，如果我回應了，我覺得我對不起我媽。

之前我就聽說，當年莉姨為了能和我爸在一起，眾叛親離，她已經和自己家脫離了關系。看她的樣子，這么多年她也沒有回自己的老家吧，要不然怎么能拽著我像親人似的嘮那么久。

參加爸葬禮的事，媽知道。我回到家，媽氣鼓鼓地問我：去的人多嗎？那個狐貍精也在？我說是。媽就砰地一下關上門，把自己憋在屋里了。媽還是那樣的火爆脾氣，雖然爸死了，但媽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原諒他。

難道說媽上輩子做了很多對不起那個女人的事？這輩子才會被她攪得這樣的不安寧，開始是爸背著媽和莉姨扯上關系，然后是我。

爸去世之后，我背著媽去莉姨那看過她們母女，有時幫她們修修不好用的馬桶、壞了的燈泡，或者扛幾十斤大米。每次她們都很熱情，在過分的熱情里，我甚至能感到一種感激。莉姨沒有工作，只能靠父親留下賠償金過日子。有一次，我帶了幾根麻花去看她們，還沒進門就聽見妹妹的哭聲。莉姨剛給我打開門，5歲的妹妹就撲了上來，抓起塑料袋里的麻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原來妹妹想麻花吃了，莉姨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湊夠3塊錢。看著妹妹像小狗一樣抱著麻花狂啃，我的眼淚在眼圈直打轉。

她們的艱辛就像當年我和媽一樣，按理說我應該幸災樂禍才對。但不知道怎么的，對她們我好像有一份責任。畢竟爸在離婚后，沒有拋棄我，媽不讓他見我，他就趁我上學的時候偷偷跑到學校，給我送些好吃的，或者塞我點錢，有時候摟著我淌眼淚。

照顧她們母女我覺得對不起媽，不照顧又覺得對不起爸。那段日子我真的很憔悴。女友看出我不對勁，在她的再三逼問下，我一股腦全告訴了她。那天她勸了我好多好多，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說：當我們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后，所謂的底限會變得越來越寬容，你不再恨她們說明你是重感情的人，既然這樣就別去計較上一輩的恩怨，不讓你媽知道就好了。

從那以后，女友也會陪著我去莉姨那里，她還幫莉姨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如果事情能永遠這么瞞下去就好了，那樣我媽就能幸福滿足地過她的晚年生活，妹妹也能快樂地長大。

妹妹生日那天，莉姨準備了豐盛的晚飯，四個人吃得很開心，莉姨一反常態表現得特興奮，拉著我們不停地拍照。吃完飯，天空飄起了小雪，莉姨囑咐我把女友送上車，再回來幫她把堵了的下水修一下。

我再回去的時候，妹妹已經睡了，莉姨正坐在客廳。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話。忽然，她給我跪下了：姨有件事兒想托付給你，我知道這很難，可我想來想去，只能托付給你了，你一定要答應。她哆嗦著跟我說，就在一個星期前，她被查出胃癌晚期。醫生說，她最多只能活三個月。

莉姨說，她和我爸生活的那些年，他們真的很幸福，自從爸去世之后，她終于知道一個女人帶個孩子是多么不容易，所以她對我媽很愧疚。本來她是想等時間再長一點，她再跟我媽去道歉，也許那個時候我媽能原諒她。她哭著說，她對不起我媽，現在她得了絕癥，這就是報應吧……

我相信莉姨說的是真的，并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這一年多我對她的了解，她是個真誠的重感情的女人。但她的托付，我真的很難去完成。

莉姨說，當年為了和我爸結婚，她不惜眾叛親離，這10年中，和家里的親戚沒有任何來往。她最擔心的是她走了之后，妹妹怎么辦。她覺得我媽雖然粗枝大葉可是心地善良，想讓我說服我媽，替她照顧妹妹，畢竟我還沒有畢業，也不懂得如果去照顧一個小孩。

這簡直猶如晴天霹靂！我媽怎么可能答應？可是，我媽不答應，妹妹要怎么辦？一時之間，我的頭脹大了一圈，我不敢承諾什么，可我怎么能讓那么幼小的妹妹淪落街頭？她不是沒有親人的，我是她的哥哥啊！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命運太愛捉弄我們家人了！我該怎么辦？風信子姐姐，怎么樣才能不傷害我媽也不傷害妹妹呢？

這算不算情感綁架？

風信子/文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在你來信的字里行間，姐姐看得出你想說的是，媽媽把你撫養長大，一個女人承受的痛苦她是懂得的，現在父親和莉姨也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懲罰，但畢竟孩子是無辜的，你希望她能夠慈悲一些，接收仇人的女兒。張愛玲的話說得沒錯，可問題是，懂得誰，又對誰慈悲？你真的懂得你的媽媽嗎？她的確和莉姨一樣辛苦，一個女人養育孩子并不容易，但至少莉姨得到了你爸爸的愛，而你的媽媽是在承受丈夫背叛的同時，鼓起了勇氣，用盡所有的堅強把你撫養成人。一個女人的痛苦，未必是物質的貧乏，而是精神的折磨，作為兒子的你真的懂得嗎？

莉姨的請求可能會讓很多人大跌眼鏡，但也許權衡了各種關系和利弊，莉姨才會想把女兒托付給你的媽媽。但是我不得不說，這算不算情感的綁架？其實莉姨并非無路可走，不是么？莉姨下了一招險里求生的棋，用一個與自己有仇的女人的善良，去賭女兒一生的幸福，就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樣，也許她吃定了像你媽媽這樣善良的女人，一旦承諾便會全力以赴……

姐姐無法告訴你要這樣做還是那樣做，姐姐想說的是，無論賭局的結果是輸是贏，你的媽媽必定要把已經淡忘的傷痛重新感受一遍，而你真的忍心這樣做么？何況，妹妹不至于除了去你家就會流浪街頭，在莉姨在世的這段日子，不妨幫助她和她的家人建立起聯系。別總是從別人給的選項里找答案，跳出來想一想，其實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是吧？文字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