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生態思想中的“田園主義”

［摘要］“生態學”關注的是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工環境”兩種，前者主要指的是鄉村，而后者主要指的是城市。在生態思想的發展歷程中，“鄉村”這一空間形態是其主要的思想基點或思考重心。正是這種偏重“鄉村”（自然）的思想姿態，造成了生態思想中“田園主義”思潮的長期流行。生態思想中的“田園主義”思潮始于吉爾伯特·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一書；而埃比尼澤·霍華德的《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則表明“田園主義”由“鄉村”向“城市”的滲透，并促成了一種特殊的“田園主義”——“都市田園主義”的誕生。無論是哪種“田園主義”，它們都是一種基于“鄉村”的生態思想，這種思想無法很好地解決“城市”中的生態問題。要真正解決“城市”中的生態問題，就必須讓思想回歸到“城市”本身。

［關鍵詞］生態思想；田園主義；環境；鄉村；城市；田園城市；都市田園主義

［中圖分類號］X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1）04-0018-21

［作者簡介］龍迪勇（1972—），男，文學博士，江西省社會科學院中國敘事學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研究員，主要從事敘事學研究。（江西南昌330077）

Title: On Arcadianism in Ecological Ideology

Author: LONG Di-yong

Abstract: The ecology focuses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human and environment. The environment includes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artificial environment. Of these， the former refers to the environment in rural areas while the latter refers to that in urban areas. In the development course of the ecological ideology，the spatial form of rural areas is the basic point，causing a long-running vogue of the Arcadianism in the ecological ideology. The Arcadianism in the ecological ideology came from the book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 by Gilbert White whereas the book Garden Cities of To-morrow by Ebenezer Howard indicated that the Arcadianism has been infiltrated from rural areas to urban areas，forming a special Arcadianism，i.e.the urban Arcadianism. But regardless，both of them are the ecological ideologies based on rural areas，which could not solve ecological problems in urban areas very well.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for us to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environment in urban areas as to address the ecological problems in urban areas.

Key words: ecological ideology； Arcadianism； environment； rural areas； urban areas； garden cities； urban Arcadianism

一、引論：“環境”與生態思想的空間基礎

“生態學”關注的是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各式各樣的生態思想無非就是在人與環境的互動中產生出來的。我們所說的“環境”一詞，本身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它遲至工業革命時期才第一次作為名詞使用①。美國生態學者勞倫斯·布伊爾認為：“伴隨這個新詞出現的還有很多標志物，它們標志著對地點的穩定性及屬于一個地點的設想遭到轉變的過程產生的侵蝕性效果。被環抱或身在某地方的意識，開始屈從于存在者與其居住地之間一種更加自覺的辯證關系。環境有了一定程度的悖論性呈現：它成了一個更加物化和疏離的環繞物，即使當其穩定性降低時它也還發揮著養育或者約束的功能?！雹谶@段話說得有些晦澀，在我看來，“環境”說起來無非是一個不穩定的、生成性的“環繞物”，其所指的范圍隨著“被環繞物”的不同而有所不同：當我們以某一個住在某一套具體的單元房中的人為“被環繞物”時，“環境”指的就是這套單元房；當我們以某一個家庭所住的房子為“被環繞物”時，“環境”指的就是這所房子周邊的某一個具體的小區；當我們以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整個區域為“被環繞物”時，“環境”指的就是整個城市；而當我們以整座城市為“被環繞物”時，“環境”指的就是這座城市周邊的鄉村……無論“環境”所指的是什么，它都對我們“發揮著養育或者約束的功能”。當我們與“環境”和諧共處時，“環境”就會為我們健康、快樂的生活提供堅實的基礎；反之，當“環境”遭到我們人為的破壞時，它就會給我們的生活造成不便甚至帶來災難。說到“環境”，還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作為“環繞物”的環境既包括“自然環境”，也包括“人工環境”，前者以充滿自然風景和各類生物的鄉村為代表，后者則以充滿各種建筑物及其各類基礎設施的城市為代表。

伴隨著“環境”一詞的出現，“生態學”這個術語也產生了。正如唐納德·沃斯特所指出的：“‘生態學’這個詞直到1866年才出現，而且幾乎在100年后才被廣泛運用。然而，生態學的思想形成于它有名字之前。它的近代歷史始于18世紀，當時它是以一種更為復雜的觀察地球的生命結構的方式出現的：是探求一種把所有地球上活著的有機體描述為一個有著內在聯系的整體的觀點，這個觀點通常被歸類于‘自然的經濟體系’。這個短語產生了一整套思想，爾后又形成了今天這門學科……”③看來，盡管無意識的生態思想人類在很早的時候可能就有了，但有意識的生態思想要等到18世紀才真正開始萌芽，而作為一門新興學科的“生態學”則遲至20世紀60年代才正式誕生。雖然“生態學”誕生的歷史很短，但由于自20世紀后半期以來伴隨著因自然的破壞與環境的惡化而帶來的生態危機，很多來自不同學科的優秀學者投身其中，所以其學科發展的速度非常迅猛。如今，無論是在研究的廣度還是深度方面，“生態學”都取得了不少足以讓研究者驕傲的成果。而且，由于種種眾所周知的原因，很多“生態學”的成果還跨出了學術界，在政治、經濟、社會等諸多方面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早在30多年前④，唐納德·沃斯特就曾經這樣寫道：“在最近一些年里，要談論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不涉及到‘生態學’，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這個特殊的研究領域，突然以一種即使在我們這個已被打上科學印記的時代也是極不尋常的方式應邀登場，來扮演一個核心的理智的角色。像雷切爾·卡森、巴里·唐芒納、尤金·埃利希，以及其他一些在這一領域居領先位置的科學家們，成了新神明的代言人，寫著暢銷書，在傳媒中露面，為政府出謀劃策，甚至被當作了道德上的試金石。他們的學科所形成的影響力之大，簡直可以把我們的時代稱之為‘生態學時代’了。”①時至今日，這種情況更趨明顯和突出。如今，無論是在學術研究還是在日常交談中，“生態學”都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之一，像“生態經濟”、“生態文明”、“生態城市”、“生態哲學”、“生態美學”、“生態批評”之類的說法幾乎每天都可以耳聞目睹——可以說，把當今時代稱之為“生態學時代”已經不再新鮮，而是一種大家都認可的說法了。

正如前面所提及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工環境”兩種，前者主要指的是鄉村，而后者主要指的是城市。顯然，“鄉村”和“城市”是兩種不同的“環境”，也是兩種不同的空間形態。而且，很多學者認為，“鄉村”和“城市”之間的不同，也意味著“文明”與“自然”之間的差異。柯林·任福儒說得好：“我們可以把一個文明的成長程序看做是人類之逐漸創造一個比較大而且復雜的環境：這不但通過對生態系統之中范圍較廣的資源的越來越厲害的利用而在自然領域中如此，而且在社會和精神領域中也是如此。同時，野蠻的獵人所居住的環境，在許多方面與其他動物的環境并沒有什么不同，雖然它已經為語言及文化中一大套的其他人工器物的使用所擴大，而文明人則居住在說來的確是他自己所創造出來的環境之中。在這個意義上，文明乃是人類自己所造成的環境，他做了這個環境以將他自己與那原始的自然環境本身隔離開來?！雹谝簿褪钦f，人類從“野蠻”進入“文明”也就意味著從“自然環境”（這一環境“與其他動物的環境并沒有什么不同”）進入“人工環境”（“人類自己所造成的環境”）。基于此，張光直先生明確指出：“從定義上說來，文明人是居住在城市里面的……與鄉村的野人和史前的野蠻祖先相對照。在一個比較深入的層次來說，這個城鄉的對照也就是文化與自然的對照?！雹墼谖铱磥恚谒伎既伺c環境關系中產生出來的生態思想有著其特定的空間基礎，因此，在不同空間形態中產生出來的生態思想也必然會存在著差異。在生態思想的發展歷程中，“鄉村”（“自然”）這一空間形態是其主要的思想基點或思考重心。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出于各種原因，生態學僅被應用于那種將城市排除在外的、通常認為是‘自然’的所謂‘環境’背景中。甚至那些將城市包含在生態平衡關系中的學者，也僅是從自然系統的角度（水文、氣流、植物群落等）來認識?！雹苷沁@種偏重“鄉村”（“自然環境”）的思想姿態，造成了生態思想中“田園主義”思潮的長期流行。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生態城市”思想出現之后，生態思想的基點或重心才發生從“鄉村”（“自然環境”）到“城市”（“人工環境”）的空間轉向。而轉向之后以“城市”為思想基點或思考重心的“生態城市”思想，與以“鄉村”為思想基點或思考重心的生態“田園主義”思想，無論是在思想內容還是在思想形態方面，均有著本質性的差異。

一般認為，生態思想中的“田園主義”思潮始于吉爾伯特·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一書；而埃比尼澤·霍華德的《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則表明“田園主義”由“鄉村”向“城市”的滲透，并促成了一種特殊的“田園主義”——“都市田園主義”的誕生。無論是從哪個角度而言，“田園主義”都堪稱生態思想史上影響最大的思潮之一。然而，讓人感到遺憾的是，盡管目前與“生態”有關的專著和論文不計其數，但我們在中文文獻中卻難以發現對生態“田園主義”進行全面、深入研究的學術性成果，因此，本文不揣淺陋，擬對生態思想史上的這一思潮做些初步的探索。

二、《塞耳彭自然史》與生態思想的“田園主義”傳統

唐納德·沃斯特把18世紀作為其《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一書的起點是頗有道理的①：在18世紀，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及其如火如荼的展開，城市也得到了超常規的發展；與此相伴隨的，則是農村土地的流失與某些自然風景的改觀甚至消失。于是，很多農民被迫成為了城市貧民，而很多有見識的知識分子則因討厭城市的枯燥生活而寧愿到鄉村去定居——《塞耳彭自然史》一書的作者吉爾伯特·懷特即是這類知識分子中著名的一個。由于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是生態思想史上最有影響的作品之一②，而且這部著作代表著生態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傳統——田園主義傳統，也就是所謂的阿卡狄亞（Arcadia，一譯“阿爾卡迪”）傳統的肇始，所以我們的論述將從《塞耳彭自然史》開始。

（一）吉爾伯特·懷特與《塞耳彭自然史》

1720年7月18日，吉爾伯特·懷特出生于塞耳彭（Selborne，一譯“塞爾波恩”），祖父是本教堂的教區牧師，父親是一個退休律師。10歲以后，懷特一家住進了沃克斯——塞耳彭主街上最大的房子之一，位于教堂的對面。后來這所房子成為吉爾伯特自己的家，直到1793年他去世。只有在牛津大學奧利爾學院所度過的那些年，才使懷特離開塞耳彭很長一個時期。他1739年被奧利爾學院錄取，4年后獲得文學學士學位，1746年則進一步取得碩士學位。他曾經當選為牛津大學奧利爾學院的學監，并短暫地擔任過奧利爾學院的院長。他第一個副牧師的職位是在老奧萊斯富附近的斯沃拉頓取得的。由于不愿生活在城市，所以他最終辭去大學教職，“開始連續住在鄉下做副牧師”。1751年，他回到塞耳彭，并且在缺乏常駐牧師的情況下，在圣·瑪麗教堂主持教區的祭禮等活動。所以，他并不像人們所誤稱的，是塞耳彭教區的牧師，而只是“偶行副牧師的職掌”?？傊?，懷特雖然不是一個富有的人，卻靠他在奧利爾的職務、副牧師的職務，以及農場財產和投資，過著舒服的單身漢生活。他的簡樸生活與奧利弗·戈德史密斯在《荒蕪的鄉村》中描寫的牧師及其相似：“在遠離城鎮的地方，他進入虔誠的跑道。這種狀態一成不變，他也希望永不改變?！彼囊簧?，誠如他的侄子所言：“是平靜、安寧中度過的，除四時的衰榮，再無別的變遷?！雹蹚钠渖讲浑y看出，懷特本質上是一個情系鄉土的人。他是因為真正喜歡鄉村生活才從大都市回到老家塞耳彭來定居的。

《塞耳彭自然史》的成書過程也頗富戲劇色彩。說起來，這部所謂的“自然史”，其實只是懷特與托馬斯·本南德、丹尼斯·巴林頓兩位先生的通信而已。起初，懷特根本就沒有將這些私人書信付之出版的想法。關于寫作這些信件并最終決定出版它們的整個過程，格蘭特·艾倫有較為詳盡且符合實際情況的敘述：“1767年的某時，他與托馬斯·本南德、一位富有的威爾士博物學家、《不列顛動物志》的作者，就某些鳥與動物的習性，開始了一場活潑的通信。以我們推想，在通信之初，他并沒有日后刊行的想法；日期最早的信，似是隨手寫的，無條理，缺章法，只是粗記事實與目見，以資備忘。如今編入書里的第10封，或是兩位博物學家靠郵車傳遞的真正通信的第一通①。我們從中可推斷，本南德先問他幾個問題，懷特則依信中問題的次序，逐一作答。這一不經意的開始，引出了定期的通信，而作者卻久久沒有出版的念頭。但漸漸的，他的另一位通信者，即丹尼斯·巴林頓老爺，似向他建議說，這樣有價值的東西，不該鎖閉于私信里；仿佛這以后，懷特才著意于體例，以使之更嚴整，下筆也略講章法了。1771年致本南德的一封信中透露了一點消息，表明這名威爾士博物學家，或曾力促懷特出版他的信。而隨著通信日深，——至少從這一刻起，他的筆法便日臻于整麗……”②一直到1784年，懷特才最終決定要出版這兩組信件。1789年，這些信件終于以《塞耳彭自然史》為名出版了。而4年后，懷特便故世了?？梢?，懷特并不是像現代的學者們那樣為了“科學研究”，更不是為了金錢、名譽等身外之物而寫作了《塞耳彭自然史》，構成這部名著之內容的那些信件，只不過是懷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那么，《塞耳彭自然史》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質的書呢？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一本博物學的著作，因為其中的幾乎每一封信都是向對方介紹塞耳彭的花、鳥、獸及其各類動物、植物和古物。那么，我們今天讀它，把它奉到很高的地位，到底是為了文學價值呢，還是為了科學價值？客觀地說，《塞耳彭自然史》的文學價值固然不容忽視，但它絕不是第一流的文學作品。如果我們為的是文學價值，18世紀英國著名的文學作品還有不少，為什么偏僻推重它呢？而如果為的是科學價值，那么，其價值又體現在哪里呢？誠然，懷特是以科學家的嚴肅認真態度來寫那些信的，但如果它僅僅是一部科學著作的話，是不可能取得如此崇高之地位的，最起碼今天不會還有那么多的人去讀它。為什么這么說呢？這是源于科學著作本身的特點。科學著作不像文學作品——不會因年代的久遠而失去其文學價值，一部18世紀的科學著作，哪怕再優秀，時至今日，它也只具有科學史的價值，因為科學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先前著作關于某個具體問題的結論終會被后來者超越。作為一部科學著作，“書的內容、結論若真實，經住了時間的考驗，便存身于現代著作里了，而書本身卻如斯科波利和林奈一樣，早已故去。怎么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科學是不斷進步的；最好的科學書，也很快會過時。今天的人，若真想得到一點鳥與獸、植物與花朵、巖石與化石、或自然規律的知識，只怕沒有誰夢想從18世紀作家的書里，去尋找事實與論述。凡這些作家說過的重要的話，都被19世紀作家采納了，更訂了，并列為通則，采入自己的書中。當我們回轉身，去閱讀上世紀分類科學的著作時，目的絕不為求教，僅是因為在科學史中，它們起著腳墊石的作用?！雹倏磥?，《塞耳彭自然史》固然有其文學價值和科學價值，但它主要的價值卻不在于此。

概括起來，《塞耳彭自然史》對于當今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它為我們生動、逼真地描繪出了一個已經消逝的時代的真實畫面?！斑@一組信札，是已消失的生活之生動的畫卷；——一種鄉紳的生活，安靜，富裕，多閑暇，主人文雅，兼有科學的趣味，在自家的領地中，悠然研究著自然，沒有火車、電報、討債人的打擾，不為家務事煩心，為解決一些鳥類學的細節，甘于花十年的光陰，所得的結論，倘有幸得博學的本南德先生或機敏的巴林頓先生的首肯，便歡喜不已?！雹陲@然，在當今這個浮躁的時代，這幅畫面可以帶給我們諸多啟示。其次，該書表現出了一種科學中的哲學精神，從而使懷特成為達爾文、斯賓塞和赫胥黎等科學思想巨人的先驅。一般而言，18世紀從事科學研究的人缺乏哲學精神，所以他們取得的成果往往見樹不見林，難成系統，“他們搜集了大量事實，相互無聯屬，以現代的讀者看，是沉悶、單調、缺少一以貫之的大原則的。為物種的性與狀，他們訟爭不休。他們精心編織分類的系統，屬中有類，類下有目，武斷，無盡休。他們的目力，可見結構的小處，不見功能的大節。他們做事，大都支離曼衍，不能約之于一，不見這背后閃著觀念或理論的靈光?！雹鄱鴳烟貐s堪稱此中的“異數”，正如格蘭特·艾倫所指出的：“在18世紀的博物學家中，為更高概念的生物學啟途開疆的，為數并不多，懷特則是其中的一個。在許多方面，他是達爾文和穆勒的先驅。他的書信萃出于當時的作品，是因調子和精神有哲學的色彩。他目光所及的生命現象，后人多援為線索，去尋求自然內部的秘密?！雹茏詈螅彩亲钪匾模瑒t是《塞耳彭自然史》一書所體現出來的生態意識。無疑，就其在生態思想或博物思想史上的影響而言，懷特的思想可能不如達爾文那樣精深，懷特的體系也可能不如林奈那樣嚴密，但他以其對自然的熱愛、對鄉土的深情及其終其一生體現出來的踐行精神，而在生態學術史上寫下了極其精彩的一筆。對此，該書中文版的譯者繆哲先生在“譯者跋”中說得好：“關于生態意識的書，西方、中國近來都出版了許多，但我以為合其全部，也不如一本《塞耳彭》或《瓦爾登》這樣的書。讀完這種書的人，若無中國古人所謂的‘魚鳥親人’之感，是不會有真正的生態意識的；而新的生態書，無非是從人的利益出發，以為不善待蟲鳥草木，人便如何如何。這與當初坑魚害鳥以取利，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都是私心的作祟而已。懷特的態度，則是受過啟蒙的基督徒的；動植物中，有上帝的影子，他的本業，是從中發現他的智慧與完滿。這樣的態度，是科學的、藝術的，也是宗教的；所謂科學的，是求得動植物中的上帝之真跡，所謂藝術的，是玩味上帝經緯萬物的手段之巧，所謂宗教的，是探索前的虔誠與得其實后的嘆服、傾倒之情。這與功利的‘生態意識’，既有道德不道德的區別，更有‘情趣’‘不情趣’的區別?！笨傊覀兘裉煺棺x《塞耳彭自然史》一書，“對貫于鳥鳴蟲躍、久而不覺其新鮮的人，它抹去他們的眼翳，挫銳他們的耳朵；居住于城市者，飽饜于紅塵的快樂之暇，可借此‘清一清口’，或為自己顛倒于財勢的生活，尋一點道德與趣味的安慰，以見自己不是‘粗坯’，比起銀圓的叮當聲，本心倒更愛微弱的鳥鳴?！雹?/p>

（二）《塞耳彭自然史》與生態“田園主義”思想的肇始

盡管無意識的生態思想可以追蹤到很遙遠的過去，但真正意義上的生態思想卻要等到18世紀才正式萌發。眾所周知，18世紀現在常常被稱為“理性的時代”。現代社會的很多東西其實都是從那個時代開始的：政治、藝術、科學、哲學乃至工業裝備，等等。在當時眾多的創造性成果中，其生態思想一點也不顯遜色。在兩百多年前，人們就已經提出了不少我們現在都還在使用的生態學概念，諸如“自然的豐饒”、“食物鏈”、“平衡概念”等等；而且，這些概念還被較為合理地匯集到了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之中。按照生態思想史學者唐納德·沃斯特的說法，生態學上的兩大傳統都出現在18世紀：“第一種傳統是以塞爾波恩的牧師、自然博物學者吉爾伯特·懷特為代表的對待自然的‘阿卡狄亞式的態度’。這種田園主義觀點倡導人們過一種簡單和諧的生活，目的在于使他們恢復到一種與其他有機體和平共存的狀態。第二種是‘帝國’傳統，人們一般都認為它在卡羅勒斯·林奈——當時最重要的生態學上的人物——以及林奈派的著作中最有代表性。他們的愿望是要通過理性的實踐和艱苦的勞動建立人對自然的統治?！雹賹τ谏鷳B思想史上的“帝國”傳統，人們已經陸續認識到了它的弊端及其所帶來的那些災難性后果，所以今天的生態學者對它基本上均持批評態度；而對于“田園主義”傳統，由于它主張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且切合了那些久居都市之中卻永遠懷著田園夢想的人們的深層心理，所以影響越來越大，以至于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它取代“帝國”傳統而成為生態思想的主流。吉爾伯特·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一書，正是生態“田園主義”傳統的開啟者，它標志著這一影響深遠的思想的真正肇始。

所謂生態思想的田園主義，就是人們在對待自然時持一種“阿卡狄亞式的態度”。而“阿卡狄亞式的態度”則與一種牧歌或挽歌風格的詩歌傳統有關。這種詩歌盡管略帶憂郁，但其總體風格是“溫柔的”、“淳美的”，它抒寫的是一個“阿卡狄亞式的”理想中的極其美妙而又難以企及的世界。要考察這種詩歌傳統的源頭，必須追蹤到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今天我們所謂“阿卡狄亞式”的詩歌風格就是由《牧歌》奠定的?！赌粮琛?0首是維吉爾早期最重要的作品，兩千多年來這些清新的詩章一直為廣大讀者所喜愛，并且是西方詩人爭相摹擬的對象。那么，維吉爾在《牧歌》中寫到的“阿卡狄亞”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在古希臘神話中，阿卡狄亞是牧人之神潘的領地，該地的居民以高超的音樂才華及其古老的身世、粗魯而樸實的道德和淳厚的好客之風著稱，但他們同樣以盲然無知和低下的生活水平而聞名于世。17世紀英國著名詩人塞繆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曾在其一首諷刺崇古風尚的詩篇中指出：

古老阿爾卡迪人的家譜，

可以一代一代往前數，

甚至月亮也不如他們悠古。

可是，整個希臘人中他們最糊涂；

對文明生活毫無奉獻，

只會彈拉歌舞。

的確，從純物質的角度看，阿卡狄亞也缺乏與理想中的牧人天堂聯系起來的許多魅力。希臘歷史學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就是阿卡狄亞最有名望的子孫，他對故鄉簡樸的虔誠和對音樂的愛好曾給與公正評價，但也符合實際地把故鄉描述成一個貧窮、貧瘠、多石、寒冷的地方，這里沒有什么人生的快樂，甚至為幾只瘦弱的山羊供給足夠的草料也難以做到。正因為阿卡狄亞是那樣的一個貧瘠而荒涼的地方，所以古希臘詩人不愿意把他們牧歌中的舞臺設置在阿卡狄亞。古希臘最有名的牧歌是特奧克里特斯的《田園短歌集》，其場景就不是阿卡狄亞，而是西西里，那里到處都是開滿鮮花的草地、濃蔭密布的樹叢以及柔和的微風——這顯然是阿卡狄亞那種“沙漠的樣子”所缺乏的。阿卡狄亞真正進入世界文學的舞臺，是在拉丁文詩歌而不是在希臘文詩歌中。但此中也存在兩種相互對立的風格，一種以奧維德為代表，另一種即以維吉爾為代表。奧維德根據實際情況把阿卡狄亞人描繪成原始野蠻人，他甚至閉口不談他們的音樂才能。維吉爾則把阿卡狄亞做了明顯的美化，他不僅強調了當地人擅長音樂的優點，還為阿卡狄亞增添了它所不具有的魅力：茂盛的草木、永在的春天和用來談情說愛的無盡的閑暇?？傊S吉爾在其《牧歌》中把特奧克里特斯田園詩中的場景——西西里移植到阿卡狄亞來了。于是，在維吉爾的想象中，也只是在其想象中，阿卡狄亞——希臘這個蕭瑟而寒冷的貧瘠之地，一變而成為想象中的極樂仙境——一個遠離羅馬人日常生活、抵御著現實干涉的類似于烏托邦一樣的空間。當然，維吉爾在詩中并沒有排除種種不幸，但他剝去了它們的真實性，他把這些悲劇性的東西或是推到未來，或是推到過去，于是，他把對實際情況的抒寫變成一種哀挽的情感。正是由于發現了這種挽歌體，維吉爾才既打開了過去的天地，又開創了這種詩風的漫長傳統。因此，我們在“阿卡狄亞式”的詩歌中看到的，就再也不是赤裸裸的現實，而是罩上了一層或是由希望或是由回顧的情感構成的溫柔而絢麗的霧靄。①

以往，人們只能在《牧歌》式的田園詩中才能發現“阿卡狄亞式”的美好家園，而現在，懷特居然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了這樣的地方，這怎么能不讓我們萬分激動并充滿向往呢？這恐怕也正是現代的生態主義者愿把懷特的書當作“圣經”、愿把塞耳彭這樣的地方當作“圣地”的真正原因。唐納德·沃斯特認為：懷特的生態思想有一個重要的成分，“一個令后來的幾代人特別會報以熱情和欣喜的成分”，“這個成分就是他在其農村生活中所發現的自然間田園式的和諧。在那些書信中出現的塞爾波恩，是一種個人對那種古代田園夢想的領悟，這夢想能激起人們對地球激起蓬勃活力的忠誠。和當時的其他作家一起，懷特在希臘和羅馬的異教徒中，尤其是在維吉爾的《牧歌》和《農事詩》中，發現了一支令人心醉的充滿適意寧靜的牧歌。和考珀、格雷和湯姆森這些詩人一樣，他認為他在英格蘭農村發現了一種和維吉爾的理想極其相似的情景?！雹趹烟夭粌H是一個博物學家，他也寫過詩。也許，《自然博物學者的夏夜散步》一詩是他對塞耳彭田園理解的最好表達。懷特在傍晚出發，他看見“燕子掠過昏暗的平原”，注視著“膽怯的野兔”出來覓食，聽見麻鷸在呼喚它的同伴。白天所觀察到的那個已深深銘刻在心中的世界，慢慢地隱退到朦朧的紗幕后面。這時，自然的經濟體系以它那從來就神秘的運作方式“嘲弄著人類欲知其祥的自尊”。就在詩人穿過田野和森林時，自然的力量在胸中翻攪，驅散了憂郁，生出了歡悅。

所有的鄉村的景色，聲音，氣味，

都結合到了一塊；

不論叮咚的羊鈴，或是奶牛的氣喘，

不論是熏香了矜持微風的新割牧草，

或是彌漫在樹林中的茅屋煙囪中飄出的炊煙。

詩歌帶給我們一種美不勝收的感受，“但是，這篇田園作品給人最重要的印象，和在書信中一般所表達的一樣，是一個人急于把整個自然與他的教區融會為一處的心情?！笨傊?，“塞爾波恩的大自然非常接近于完全的良好狀態：那是一幅很容易激發人們穩定、豐饒和合理情感的風景畫。它的可怖部分一直被遮掩著，城市生活的威脅和困惑也被置于一個安全遙遠的地方?！雹?/p>

無疑，懷特生態思想的基點是“鄉村”——一種不被城市所干擾的近乎烏托邦式的環境。而事實上，當時的城市化進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到吉爾伯特·懷特的書問世時，工廠體系已遍布約克郡、蘭開郡和斯坦福郡。隨著工廠出現，需要一支聽命于機器節拍的定居的工人大軍?！?8世紀后期，在塞爾波恩之外的世界里，運動似乎正在取代秩序?！谙乱粋€世紀里，這個經濟社會并未恢復它的平穩發展速度，相反，它的節奏更快了。每隔10年，北英格蘭的緊張喧鬧的城市便更富有和繁榮一些，即令同時也被煙熏得更黑和更狂熱。每年都有農村的勞動者拋棄了他們的村莊和茅舍，希望在曼徹斯特尋求更誘人的前途，而事實上在那里他們發現的僅僅是最偶然的生存機遇。”②總之，從18世紀開始，城市的人口便在不斷增長，城市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在如此動蕩的城市化過程中，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被忽視了幾乎半個世紀?！暗堑搅?9世紀30年代，拉什利·霍爾特－懷特稱之為‘對吉爾伯特·懷特和塞爾波恩的崇拜’的概念開始出現了。自那以后，塞爾波恩逐漸以一個夢想和幻想的焦點出現在地圖上，它是現世對一個已經失去的世界的懷念。懷特本人則突然被新一代人所發現，他們懷著羨慕之心去回顧那位牧師自然主義者的優雅而平穩的生活。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持續不斷的真誠的朝拜者們來到塞爾波恩——包括來自大西洋兩岸的著名的科學家、詩人和企業家，他們在探尋自己的精神源泉。”③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或機會到塞耳彭去“朝圣”。然而，“對很多人來說，僅僅是閱讀吉爾伯特·懷特著作的體會，就成為減弱對在曼徹斯特、伯明翰和匹茲堡的破壞景觀不滿的抵觸情緒的麻醉劑，同時也是與正在萎縮成模糊記憶中的鄉村大自然重新恢復聯系的切入點?！雹堋度碜匀皇贰吩谖膶W方面的影響，則導致了19世紀后半期自然歷史隨筆的興起。這些作品持續不變的主題是去尋找一個已經失去了的田園式的天國，一個在冷漠的有威脅的世界里的溫暖的家。一位觀察家把這種新的寫作模式描繪成一種“休息和令人愉快的文學”，從中流出了“醫治文明所造成的各種不適的溪水”。現代化中最令人不快的方面就是工業景觀，像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W.H.赫德森以及理查德·杰弗里斯等作家都為此寫出了多部批評性的著作，“在這些作品中，自然的歷史是一輛將讀者載入那種干草垛、果園和山谷的寧靜和平中去的車?！雹蒿@然，坐上這樣的“車”，讓心情離開城市到鄉村去度一次假，從而獲得一次輕松的放牧，這無疑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但一個無奈卻又必須面對的事實是：假期再長也有過完的時候，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得呆在城市里，還是得呼吸不潔凈的空氣、喝被污染過的水、吃不健康的食品，還是得忍受各種噪音，并因交通堵塞而每天都把許多時間浪費在路上……看來，對現代人來說，更重要的也許不是到鄉村去度假，而是在城市中過健康而快樂的日子。因此，生態思想的思考重心不應該總是停留在“鄉村”這一空間形態上，而是應該盡快轉到“城市”中來。

三、“都市田園主義”：埃比尼澤·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埃比尼澤·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仍然秉承了生態思想中的“田園主義”余緒，只不過其思想的重心不再僅限于“鄉村”，而是試圖把“鄉村”與“城市”做一個“嫁接”或“交錯”。也就是說，霍華德試圖把“鄉村”的“景觀”帶到“城市”中來，從而讓都市中的人們既可以繼續享用“城市”的種種好處，又可以不出家門而體會到“鄉村”的田園樂趣。也許，我們可以把霍華德這種試圖調和或綜合“鄉村”與“城市”的思想概括為“都市田園主義”?；羧A德獨創的“城市－鄉村”概念即是其“都市田園主義”思想的最好表達：“城市－鄉村”既不是“鄉村”，也不是一般的“城市”，而是兼具兩者之長的一種新的空間形態。這個想法聽上去似乎不錯，然而，自該思想提出以來100多年的城市規劃歷史已經證明：由于種種原因，“田園城市”思想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稱不上取得了成功；相反，它反而帶來了不少值得我們深思并該引起重視的問題。

（一）埃比尼澤·霍華德與“田園城市”思想的提出

埃比尼澤·霍華德（1850－1928）于1850年1月29日出生在倫敦城福爾街（ForeStreet）的一個商人家庭。父親也叫埃比尼澤，在倫敦擁有幾家甜食店，屬于中產階級下層，但游手好閑，不善經營。母親是個能干而有商業頭腦的農家女，既要掌管店鋪又要料理家務。他們共生了9個子女?；羧A德在英格蘭南部和東部的薩德伯里（Sudbury）、伊普斯威奇（Ipswich）和切爾森（Cheshunt）等鄉村小鎮上度過了他的童年——這個事實有助于解釋他對鄉村的傾心和愛戀。15歲時，霍華德就輟學就業，進入日益龐大的城市職員大軍，出入于證卷交易所、律師事務所，有時也去教堂聽牧師布道。18歲時，他自學速記，并全文記錄了一位牧師的布道，從而得到牧師的賞識，當了牧師的助手。21歲那年，他移民去了美國，成為內布拉斯加州（Nebraska）的一個拓荒農民，這是一次災難性的經歷：霍華德與另外三人一起共同擁有160英畝土地，種植玉米和土豆，但他們各自管理自己的土地；由于不善打理，霍華德很快失敗，只好淪為同伴的雇工。一年以后，他在芝加哥找到一份速記員的差事。在朋友的影響下，他開始有系統地讀書，把自己感興趣的段落摘錄在永久性保存的筆記簿上，其中包括惠特曼、洛威爾、愛默生等人的著作。但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托馬斯·潘恩的《理性的世紀》（Age of Reason），他認為這使其思想大為解放而開始成為獨立思考的人。從1872－1876年，他在芝加哥度過了循規蹈矩的4年。霍華德總是否認在這座多風的城市里找到了靈感，但是后來他的傳記作者們都認為，他一定是在這里，在密歇根大街他的住處，獲得了田園城市思想的萌芽。在1871年的那場大火之前，芝加哥本身即以“花園城市”而著稱，作為一名敏銳的觀察者，霍華德不可能對這個事實無動于衷。正如彼得·霍爾所指出的：“在這些前摩天樓的時代里，芝加哥以花園城市（Garden City）而著稱。幾乎可以肯定，這是霍華德更為著名的標題的來源。他必定見過由偉大的景觀建筑師弗雷德里克·勞·奧姆斯臺德設計的河濱新花園郊區住區，它坐落于離城9英里之外的德斯普蘭斯河畔。霍華德一直否認他是在芝加哥找到了靈感，但是其思想的主體結構必定起源于此。同樣在這里，他第一次看到在1876年的一本手冊中經由規劃過的城市的思想。這本手冊是本雅明·沃德·理查森爵士的《希格亞，或者健康之城》（Hygeia，or the City of Health），它的中心思想是：較低的人口密度，良好的住房，寬闊的道路，一條地下鐵路線和大量的開敞空間，這些都被納入田園城市的構想之中?！雹?/p>

1876年，霍華德回到倫敦，在格尼斯（Gurney）公司（一個享有獨家報道議會大廈官方消息特權的父子公司）謀到一個官方議會記錄員的職位，此后，他就基本上在這個崗位工作。他的工作非常辛苦，經常需要在凌晨報道昨夜通宵達旦的辯論。一開始，他報道下院的活動，在取得一定的經驗后，他被允許報道各委員會的活動和證詞。這個工作使他學會了以有力的論點和清晰的語言、文字來表達有關的問題。此外，這個工作也讓他對議會能否進行社會改革持懷疑態度。1879年末，霍華德加入了一個名叫“探究社”的組織，這個團體主要吸引自由思想者，其成員早已包括喬治·蕭伯納和西德尼·韋伯等人，霍華德和他們很快就建立起了友好關系?；氐絺惗刂?，霍華德就開始博覽群書，大量吸收和“田園城市”有關的思想資源?！暗?880年代末時，霍華德已經擁有了全部所需要的思想，但是他仍然不能將它們糅合在一起。真正的啟發來自于愛德華·貝拉米銷量最好的科學小說《回頭看》（Looking Backward，通譯《回顧》），此書在美國出版后不久，霍華德就于1888年閱讀過它。他本人承認曾經受過此書的影響……”①“霍華德后來在書中堅持認為中心思想是完全由他自己提出的，只是隨后也從其他作者那里獲得了一些細節。但是霍華德肯定大量借鑒了他人的思想。他從赫伯特·斯賓塞那里借用了土地國有化的思想，隨后又從一位被遺忘了的前輩托馬斯·斯賓塞那里發現了一個更好的方法：由一個社團以農業價格購買農田，然后隨著一座城鎮建設所帶來的增長價值將會自動償還社團的支出。但是托馬斯·斯賓塞并沒有解釋人們如何去利用土地——這就使霍華德注意到經過規劃的聚居化（colonization）。這個概念在J.S.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中得到處于前馬克思主義時代的社會民主基金會的提倡，得到凱爾·夏蒂的提倡，并尤為特別地得到一位蘇格蘭裔的美國哲學家托馬斯·戴維遜的提倡，……愛德華·吉本·魏克菲爾德在50年前就已經提出為窮人規劃聚居區的設想。他所促成的方案，也就是科隆奈爾·威廉·萊特為澳大利亞南部阿德萊德所提出的著名方案。該方案提供了這樣一種設想，一旦某個城市達到了一定規模，就應當開始建設第二座城市，并通過一條綠帶與之相隔離：這就是霍華德所承認的社會城市（SocialCity）概念的來源。……詹姆斯·斯爾克·伯金漢姆為一座示范城鎮所做的規劃為霍華德提供了田園城市模式中大部分的主要特征的原型：中央廣場、放射大道以及外圍工業。在諸如利物浦附近利華城的陽光港，以及伯明翰城外的卡德伯里的伯恩村等案例中，為農村地區的先驅性工業化鄉村提供了一種從擁擠城市中成功進行工業疏散的具體模式和操作示范。”②總之，“霍華德的每一個思想都有更早的原型，經常被轉手好幾次：勒杜、歐文、潘沃頓（Pemberton）、伯金漢姆和克魯泡特金都曾提出過由農業綠帶環繞的、人口有限的城鎮設想。另外，圣西門和傅立葉也曾經提出過城市作為區域綜合體的元素的設想。馬歇爾和克魯泡特金看到了技術發展對于工業區位所產生的影響，克魯泡特金與愛德華·貝拉米也贊同小規模的作坊將會流行起來?！雹邸皬母鼜V泛的角度來看，霍華德不可能不受‘回歸土地運動’（Back to the Land Movement）的影響，該運動受到城市擴張與城市衰敗、農業蕭條、懷舊情結、部分宗教動機以及反維多利亞保守主義等因素的推波助瀾?！雹?/p>

既然思想儲備均已經完成，霍華德提出“田園城市”思想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1898年10月，霍華德推出了《明日：一條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道路》（To-morrow:A Peaceful Path to Real Reform）一書。該書1902年發行了第2版，書名改為《明日的田園城市》（Garden City of To-morrow），內容略有刪節和調整②。此后，此書先后發行了6版，均以《明日的田園城市》為書名。該書篇幅不大，翻譯成中文后不到10萬字，但這本薄薄的小書卻是生態思想史、城市規劃思想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之一。霍華德性格堅毅而純粹，他只對兩件事保持了終生的興趣：其中一件就是提出并踐行“田園城市”思想；另一件則是研究間距可調的打字機③。霍華德一輩子只寫過《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本書，但其革命性的“田園城市”思想在書中得到了簡潔、準確而全面的表達。

（二）“田園城市”思想的主要內容

霍華德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優點：他有了什么想法，總能以簡潔、準確的語言把它表現出來；而且，他能把自己的思想以圖表的形式簡明扼要地表現出來。下面，我們將以霍華德親手所繪的圖表為核心，對“田園城市”思想的主要內容略作介紹④。

1.“城市－鄉村磁鐵”

霍華德提出“田園城市”思想的經濟社會背景是：19時期晚期，伴隨著工業文明的步步推進，大量農民被迫離開土地而向城市進軍。在這樣的背景下，也許人們的宗教觀點和政治觀點很不一致，“然而，有一個問題幾乎沒有什么分歧意見。不僅在英國，而且在歐洲、美洲以及我們的殖民地，不論屬何黨派，大家幾乎一致對人口將繼續向過分擁擠的城市集中、農村地區將進一步衰竭的問題深感不安?！雹菘傊?，最主要的問題是如何制止農村人口外流并讓城市貧民返回故土，因為當時大城市已經由于勞動力過剩而產生了種種問題。問題的關鍵是如何讓人民返回土地，“蒼穹籠罩、微風吹拂、陽光送暖、雨露滋潤下的我們的美麗土地，體現著上蒼對人類的愛。使人民返回土地的解決辦法，肯定是一把萬能鑰匙，因為它能打開入口。由此，即使是入口微開，就能看到在解脫酗酒、過度的勞累、無休止的煩惱和難忍的貧困等問題方面有著光明的前景。而這些問題一直是內閣難以逾越的真正障礙，甚至是人與上蒼溝通的真正障礙?！雹?/p>

而要解決人民返回土地的問題，首先需要追問的就是人口向大城市聚集的原因，“也許可以這么說：不論過去和現在使人口向城市集中的原因是什么，一起原因都可以歸納為‘引力’。顯然，如果不給人民，至少是一部分人民，大于現有大城市的‘引力’，就沒有有效的對策。因而，必須建立‘新引力’來克服‘舊引力’?？梢园衙恳粋€城市當作一塊磁鐵，每一個人當作一枚磁針。與此同時，只有找到一種能構成引力大于現有城市的磁鐵，才能有效、自然、健康地重新分布入口?！雹偌热怀鞘锌梢援斪饕粔K磁鐵，那么鄉村同樣可以當作另一塊磁鐵?；羧A德認為，這兩塊“磁鐵”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尤其值得強調的是，并不是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只存在著兩種選擇——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而是存在著第三種選擇。在第三種選擇中，我們可以把一切最生動活潑的城市生活的優點，與最愉快愜意的鄉村生活的美麗和諧地組合在一起。于是，霍華德提出了與“城市磁鐵”、“鄉村磁鐵”鼎足而三的“城市－鄉村磁鐵”。在《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的“作者序言”中，霍華德給出了著名的“三磁鐵”圖②（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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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的中心部分為：人民何去何從？構成左上部分“城市磁鐵”的關鍵詞為：遠離自然，社會機遇，群眾相互隔離，娛樂場所，遠距離上班，高工資，高地租，高物價，就業機會，超時勞動，失業大軍，煙霧與缺水，排水昂貴，空氣污濁，天空朦朧，街道照明良好，貧民窟與豪華酒店，宏偉大廈；構成右上部分“鄉村磁鐵”的關鍵詞為：缺乏社會性，自然美，工作不足，土地閑置，提防非法侵入，樹木、草地、森林，工作時間長，工資低，空氣清新，地租低，缺乏排水設施，水源充足，缺乏娛樂，陽光明媚，沒有集體精神，需要改革，住房擁擠，村莊荒蕪；構成下面“城市－鄉村磁鐵”的關鍵詞則為：自然美，社會機遇，接近田野和公園，地租低，工資高，地方稅低，有充裕的工作可做，低物價，無繁重勞動，企業有發展余地，資金周轉快，水和空氣清新，排水良好，敞亮的住宅和花園，無煙塵，無貧民窟，自由，合作。從構成圖中三個“磁鐵”的關鍵詞不難看出；“城市”和“鄉村”各有其主要優點和相應的缺點，而“城市－鄉村”則兼具兩者之長而避免了兩者之短。因此，霍華德指出：“城市磁鐵和鄉村磁鐵都不能全面反映大自然的用心和意圖。人類社會和自然美景本應兼而有之。兩塊磁鐵必須合而為一。正如男人和女人互通才智一樣，城市和鄉村亦應如此。城市是人類社會的標志——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人與人之間廣泛交往、互助合作的標志，是彼此同情的標志，是科學、藝術、文化、宗教的標志。鄉村是上帝愛世人的標志。我們以及我們的一切都來自鄉村。我們的肉體賴之以形成，并以之為歸宿。我們靠它吃穿，靠它遮風御寒，我們置身于它的懷抱。它的美是藝術、音樂、詩歌的啟示。它的力推動著所有的工業機輪。它是健康、財富、知識的源泉。但是，它那豐富的歡樂與才智還沒有展現給人類。這種該詛咒的社會和自然的畸形分隔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城市和鄉村必須成婚，這種愉快的結合將迸發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新的文明。”①

無疑，“城市－鄉村”是兼具“城市”和“鄉村”之長的一種新的空間形態，正因為如此，所以它比單純的“城市”和“鄉村”都更具吸引力?！俺鞘校l村磁鐵”是整個《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的理論基礎，書中其他所有的觀點都是圍繞著它而展開的。

2.什么是“田園城市”？

霍華德在《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中其實沒有給出“田園城市”的明確定義，直到1919年，田園城市和城市規劃協會與霍華德商量，才對“田園城市”下了一個簡短的定義：“田園城市是為安排健康的生活和工業而設計的城鎮；其規模要有可能滿足各種生活生活，但不能太大；被鄉村所包圍；全部土地歸公眾所有或者托人為社區代管。”②

盡管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但霍華德在《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中，通過兩幅示意圖和簡潔有力的文字，對“田園城市”的本質特性和構成要素做了非常清晰的說明。他認為，建設“田園城市”，“其意圖在于提高各階層忠實勞動者的健康和舒適水平——實現這些意圖的手段就是把城市和鄉村生活的健康、自然、經濟因素組合在一起，并在這個市的土地上體現出來。”③霍華德設想中理想的“田園城市”，其整個用地為6000英畝，其中城市用地為1000英畝，農業用地為5000英畝，而這個“田園城市”容納的總人口數為32000人。圖2是整個市政范圍的用地方案，其中城市是圓形的，處于中心位置；圓形城市之外的則是農業用地，農業用地上有新森林、果園、農學院、大農場、小出租地、自留地、奶牛場、癲癇病人農場、盲聾人收容所、兒童夏令營、療養院、工業學校、磚廠以及自流井，等等。整個城市有6條林蔭大道（boulevards）——每條寬120英尺——從中心通向四周，從而把城市劃分為6個相等的分區。

圖3是一個“田園城市”分區的示意圖。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出，城市的中心是一個花園，花園灌溉良好，是一個有5.5英畝的圓形空間?；▓@的四周環繞著用地寬敞的大型公共設施——市政廳、音樂廳、劇院、圖書館、展覽館、畫廊和醫院。這些公共設施的外面是“中央公園”（Central Park），面積為145英畝，其中有寬敞的游憩用地；“中央公園”被一個面向公園的寬敞的玻璃連拱廊——“水晶宮”（Crystal Palace）所包圍?！八m”里可以購物，但它的絕大部分是作為“冬季花園”（Winter Garden）——整個“水晶宮”構成一個最有魅力的永久性展覽會。出“水晶宮”向城外走，我們跨過5號大街（Fifth Avenue）——它和城內所有的道路一樣，植有成行的樹木——沿著這條大街，面向“水晶宮”，是一圈非常好的住宅，每所住宅都有寬敞的用地。再向城外，我們來到“宏偉大街”（Grand Avenue）。這條大街名副其實，其寬度為420英尺，形成一條長達3英里的帶形綠地，把“中央公園”外圍的城市劃分成兩條環帶。這條壯麗的大街有6所公立學校，每所占地4英畝，校園中設有游戲場和花園。大街的其他位置還可建教堂。在城市的外環有工廠、倉庫、牛奶房、市場、煤場、木材場等，它們都靠近圍繞城市的環形鐵路；環形鐵路有側線與通過該城市的鐵路干線連接。城市的四周分布有各類慈善機構，它們都不歸市政當局管，而是由各種熱心公益的人來維持和管理——他們應市政當局的邀請，在有益健康的曠野，以象征性的租金租得土地，建立這些機構。①

總之，住在“田園城市”之中，人們既可以享受“城市”之便，又可以領略“鄉村”之樂。但對于霍華德來說，“田園城市”并不是他的奮斗目標，而只是他追求的目標——“社會城市”——的一個局部實驗和示范。

3.從“田園城市”到“社會城市”

所謂“社會城市”，就是由一系列“田園城市”組合而成的城市群?！疤飯@城市”容納的總人口數為32000人，當人口超出這個數時，它將如何發展呢？霍華德的回答是：“它將靠在其‘鄉村’地帶以外不遠的地方——可能要運用國會的權力——靠建設另一座城市來發展，因而新城鎮也會有其鄉村地帶。我是說‘靠建設另一座城市’，因而在行政管理上是兩座城市。但是，由于有專設的快速交通，一座城市的居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另一座城市，所以兩座城市的居民實際上屬于一個社區。”②當居民進一步增長時，就可以建成三座、四座同樣的城市……于是，就形成了霍華德所說的城市群——“社會城市”，“社會城市幾乎可以無限制地增生，直到它成為覆蓋大部分鄉村的基本的定居形式。”③

從霍華德所繪的“無貧民窟無煙塵的城市群”圖中④（圖4），我們可以看出“社會城市”的結構形

態和主要內容：（1）一個面積為12000英畝、人口為58000人的中心城市和若干個面積為9000英畝（圖中數據，正文中則為6000英畝）、人口為32000人的田園城市，共同組成一個由農業帶分隔的總面積為66000英畝、總人口為250000人的城市群，即“社會城市”。從中心城市到各田園城市中心約4英里，從中心城市邊緣到各田園城市邊緣約2英里。（2）各城市之間有放射交織的道路（Road）、環形的市際鐵路（Inter Municipal Railway）、從中心城市向田園城市放射的上面有道路的地下鐵道（Under Ground with Roads over）以及環行的市際運河（Inter Municipal Canal）、從中心城市邊緣向田園城市邊緣放射的可通向海洋的大運河（Grand Canal）等相通，從而聯結為一個整體。（3）在田園城市四周，有自留地；存在各城市之間的，則是農業用地。值得強調指出的是：霍華德的“社會城市”與一般所說的“衛星城”是不能畫等號的。劉易斯·芒福德在為《明日的田園城市》1946年版所寫的“導言”中說得好：“霍華德定義的田園城市不是城郊，而是城郊的對立物；不是鄉村避難所，而是為生動的城市生活提供的完整基礎?！雹僖簿褪钦f，“衛星城”存在于城郊，是附屬性的；而組成“社會城市”的各“田園城市”之間則是完全平等的。

關于“社會城市”的價值，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一書中有極為精彩的論述：“如果需要什么東西來證實霍華德思想的高瞻遠矚，他書中的‘社會城市’（SocialCities）一章就夠了，對于霍華德來說，花園城市既不意味著隔離孤立，也不是指那些位于偏遠地區、好像與世隔絕的寂靜的鄉村城鎮?！薄吧踔猎趧摻ǖ谝粋€花園城市之前，他在關于社會城市這一概念中，把新城鎮的發展推進到第二階段。如果花園城市的一些較高級的設施不依靠負擔已經過重的大都市，不把它自己降到衛星城鎮的地位，那末，規模較小的新城鎮，一旦發展到一定的個數，就必須有意地組合在一個新的政治文化組織中，這樣的一種組織，他稱之謂社會城市——后來克拉倫斯·斯坦因和他的同事們把它叫做區域城市（Regional City）——把它們的資源集合起來，辦起一些規模大的只有人口多的城市才可能辦得起的設施：一個工學院或一所大學，一個專門性的醫院或一個專業叫響樂團?！薄袄眠@個組成聯盟的新辦法（這是曾被長期忽視的他的思想的一個方面），霍華德直覺地抓住了未來小巧化城市的可能潛在的形式，這種未來城市將把城市和鄉村兩者的要素統一到一個多孔的可滲透的區域綜合體，它是多中心的，但是能作為一個整體運行?！薄盎羧A德所叫做的‘城鎮群’（town-cluster）是布置在永久性綠色矩陣中的城鎮，以形成一種新的生態和政治單元，這實際上是一種新型城市的胚芽形狀，它能勝過歷史性城市甚至大都市的空間上的限制，然而又能克服大城市的無限止的擴展和零亂的擴散彌漫。”②應該說，芒福德對“社會城市”的評價是恰切的，也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三）“田園城市”的實踐及其帶來的反思

總體而言，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是一個帶有幾分理想色彩的偉大思想。這一思想切合了無數身居“城市”卻又心戀“鄉村”的人們的深層心理，所以，霍華德的著作一出版，立刻在西方社會引起了反響。這種反響在英國和美國尤其強烈，“英國和美國的文化都崇敬鄉村生活，認為自由和健康的可能性存在于自然之中。他們也認為，城市里能夠獲得的好處在鄉村社區里是得不到的。這樣，尋求城市與鄉村相協調的城市發展模式成為一種極為流行的傾向?！雹郯凑栈羧A德對“田園城市”的構想，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完全可以不去“塞耳彭”這樣的鄉村地方，就可以充分地享受到“田園”的樂趣。這種“都市田園主義”的美好藍圖，能否在實際生活中得到實現呢？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還是讓我們先來對在英國建成的第一個“田園城市”——萊奇沃思的建設情況略加考察吧。

霍華德本人在出版他的著作后，也躍躍欲試，急于想把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1899年6月21日，在《明日：一條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道路》一書出版僅僅8個月之后，在霍華德及其支持者的積極推動下，就成立了一個由霍華德領頭的協會——田園城市協會（Garden City Association），它的目標是：“發起對埃比尼澤·霍華德先生在《明日：一條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道路》一書中所提出項目的討論”，“朝向田園城市在英國的形成邁出最初的一步……”①1902年7月，田園城市先鋒公司（Garden City Pioneer Company）注冊成立，其主要目的是為建設“田園城市”而考察潛在的地點。為了選到理想的地點，“主管們制定了嚴格遵循霍華德思想的原則：面積在4000英畝和6000英畝（1620公頃和2430公頃）之間的場地，具有良好的鐵路聯系、令人滿意的供水和好的排水設施。令人中意的地點，斯塔福德（Stafford）東部的查爾德利卡斯爾（Childley Castle），由于遠離倫敦而被否決了。萊奇沃思，距離倫敦35英里（56公里）之遙，處在農業嚴重蕭條、土地價格低廉的地區，符合標準，因而——在和15位土地所有者進行了審慎而秘密的磋商后——以155587英鎊的價格買下了這片3818英畝（1545公頃）的土地。”②既然土地已經選好并買下來了，接下來就可以按照霍華德“田園城市”的標準來建設了。

然而，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首先，從萊奇沃思計劃的一開始，“權力就被掌握在一小群理事的手里，他們將向股份持有人負責，來實現相當有限的一套目標?！被羧A德在計劃中被任命為常務理事，但由于理事間的意見并不一致，加上霍華德在處理事情時“現實主義的缺乏”，于是，“他對政策的影響力，在長期的牽扯與日常應用中，不斷地削弱了；作為一個直接的結果，霍華德田園城市概念的重要特征接二連三地遭到了拋棄?！雹燮浯?，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與具體負責萊奇沃思設計的設計師之間也存在著微妙的差異。具體負責萊奇沃思的設計師是雷蒙德·昂溫（Raymond Unwin）與巴里·帕克（Barry Parker），“在多大程度上他們微妙地詆毀了霍華德本來的想法，這點沒人清楚，或許將永遠也弄不清楚?！聦嵤?，他們的哲學觀是不同的：昂溫和帕克缺少霍華德對工業化所抱有的信心，他們回到了工業化之前的世界，將傳統的英國村莊理想化；他們得到了類似卡德伯里的自由主義者的回應，這些自由主義者追溯著一個想象中的家長式統治的秩序?！雹芗獱枴じ裉m特曾經準確地指出：“實際上，萊奇沃思的設計幾乎沒有滿足霍華德所設想的視覺原則?！雹菘傊?，由于種種原因，建成后的萊奇沃思與霍華德理想中的“田園城市”并不一致。

事實上，不僅萊奇沃思，其他一些建成后的“田園城市”的情況也大致如此。慢慢地，人們習慣于只是把“田園城市”作為一種浪漫的、烏托邦式的思想來接受了，很少會把它去完整地付之實踐。在英國，一些新建成的城鎮“的確有一些田園城市思潮提倡的設計特征，但是，霍華德所設想的田園城市的社會學基礎蕩然無存”；“同英國相比，霍華德田園城市理論的社會目標在美國消失得更徹底”；“在日本，田園城市主要還是一個新開發的虛名而已，很少在社區設計中實際應用”；更有甚者，一些當代城市規劃者認為，“田園城市的原則是對環境不負責任，導致社會分化……”①

為什么“田園城市”這樣一種富有吸引力的思想在實踐中難以行得通呢？有人從經濟上去尋找原因：“市場可以接受的設計和規劃原則使田園城市的社會愿景化為虛有?！雹谟腥松踔翉膶W理上尋找原因：“霍華德不像是一個‘科學的’作者；他的書里回避了技術術語，顯示出他沒有高深的學識，幾乎沒包含歷史的或者人口統計的文件。它也沒有變成一本對流行看法產生那種大量影響的著作，以至于社會事務專業的學生勉強地不得不尊敬。”③我覺得，以上原因也許確實多少存在，但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在我看來，致使“田園城市”思想在實踐上難以完整實行的真正原因在于：霍華德根本就沒有，或者說不想去理解城市的本質、起源和歷史，他思考的焦點或者說思想的重心仍然停留在“鄉村”這一空間形態上，而沒有很好地去面對、思考并解決城市本身必然會產生的一系列問題；說到底，他所謂的“田園城市”無非是一些建筑在“田園”中的“公園里的高樓”（Relph，1987）的聚集而已。

從城市的本質、起源和歷史的角度去分析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我們會發現這種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思想的許多矛盾。說到底，盡管“田園城市”把“城市”和“鄉村”（“田園”）組合到了一起，但“城市”無非是這種思想穿上的一件外衣，其思想的底色仍然是建基于“鄉村”這一空間基礎上的“田園主義”；就像其“阿卡狄亞式”的祖先一樣，它無非是把一個已經失去或者并不存在的極樂仙境幻化成“現實”而已。當然，這里我無法展開對“田園城市”思想的全面批判，下面僅就城市的“中心”和“邊界”問題，對此略加闡明。

在追溯那些歷史上著名城市的起源時，我們總是可以找到一個類似于“圣地”那樣的“神圣空間”，這個“神圣空間”具有宇宙起源和創世的性質，它們往往構成了城市的“中心”。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無論什么時候，在集中城市化的舊世界或是新世界（新大陸）的任何地域，當我們回溯城市的起源，去探尋其獨特的城市形態的時候，我們便會來到一個紀念的中心?！雹苓@個“紀念的中心”往往具有宗教性與神圣性，它構成了城市的中心——甚至宇宙的中心，也意味著城市的起源。比如說，“羅馬的中央曾是一個孔洞，mundus，即世俗世界與地獄之間互相溝通交往的要害。羅施爾（Roscher）長期以來一直把mundus釋為omphalos（即，地球的肚臍）；每個擁有一個mundus的城市都被認為是座落在世界的中心，即座落在大地的肚臍上的”；“在印度，其城鎮和廟宇都是照著宇宙的樣子來建造的。其創建城市的基本習俗象征著印度人對其宇宙論的不斷重復。在其城市的中心，他們的宇宙之山，彌盧山（Mount Meru）象征性地座落在那里，山上還有一些高級的神衹”；“伊朗的大都市規劃與印度城鎮的規劃相同，也就是說，它也是一種世界的鏡象（Imago mundi）。根據伊朗的傳統，宇宙被想象為中間有個像肚臍那樣的大孔道的六輻車輪。其經文上說，‘伊朗國’（Airyanam vaejah）是世界的中央和心臟；因而在所有其他的國家中它是最寶貴的。由于這個原因，瑣羅亞斯德（Zarathustustra）出生的城市設茲（Shiz）就曾被看作是王權的源地”；“在中國，我們也能看到這種相同的宇宙論模式，以及與此相同的那種宇宙、國家、城市和宮殿之間的相互關系。過去中國人把世界看作是一個中國位于中央的長方形；在其四周分別是四海、四圣山和四蠻夷。中國的城市被建成為一種正方形，每一邊有三扇城門，宮殿位于城正中，恰與極星相對應。從這個中心，中國那無所不能的皇帝就能統馭整個宇宙了”①?？傊?，那些著名的古國的古老的城市都起源于一個象征著世界和宇宙中心的“神圣空間”，正是這個“神圣空間”使城市具有了吸引力和凝聚力。

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霍華德“田園城市”的中心則是一個花園。顯然，“花園”這么一個世俗性的空間不具備神圣性，因而也就不具有像歷史上著名城市那樣的吸引力和凝聚力。而沒有神圣性、吸引力和凝聚力的城市，是沒有精神根基和社會基礎的。正因為如此，所以作為“田園城市”試點的萊奇沃思在建成后并沒有足夠的吸引力，其發展速度比預期的要慢得多，“在1938年才達到15000人口——比規劃目標的一半還少；只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是在政府補貼的疏散計劃的幫助下，以比最初規劃略小的規模完成?！雹?/p>

與“中心”一樣，城市的“邊界”也是非常重要的。這種重要性甚至在語言學中都可以找到豐富的例證，“如中國古代文字中‘城市’和‘城墻’的含義是一致的，‘城’字包括了這兩方面的含義。英文中的‘城鎮’（town）源自于日耳曼語，原指被圍合的樹籬。古荷蘭語中，‘tuin’的原意是柵欄，而古高地德語中‘zun’意指圍墻。”③“城市邊界的確定，可以在居民點形成之前也可以在居民點形成之后，這取決于這個城市是新開墾出來的還是由以前的居住點重新劃分而成”，然而，“無論其產生于居民點形成之前還是之后，城市邊界的確立都是一個十分莊嚴的時刻，至少過去是這樣的。幾乎在所有的文明中這類奠基儀式都曾經出現過。比如說在古印度和伊特魯里亞文明中，在犁出一條溝作為邊界之前，首先要舉行宗教儀式對其選址進行慎密考究?！雹芤话愣?，“城市的邊界是不容易變動的，但通常也不會永久地保持不變。它們不得不隨著居民點的增加或減少而相應地調整?！雹萑欢?，盡管邊界會發生變化，但它是必須存在的，“如果城市沒有設置任何明確的有形壁壘，那么城市最終會因為建筑的無秩序蔓延而滅亡，而隨之而來的便是戰爭的開始?！雹?/p>

如果說，“田園城市”在“中心”上難以和古老的歷史名城競爭的話，那么，在城市的邊界上建設田園性的郊區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造成了一個結果：“啟迪新城市思潮的田園城市理論誕生沒有幾年，其關鍵原則已經在實踐中所剩無幾，田園郊區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它?！贝酥校v究適用的日本人的做法頗具代表性：“日本人以適合于當代發展優先目標的方式解釋了田園城市。他們把田園城市翻譯成為了‘農村的城市’（den-en toshi），這樣，日本規劃師和開發商開始在鄉村建設田園郊區，用火車把它們與日益增長的城市連接起來。他們的模式中，社會改良的主張蕩然無存，自給自足的社區的觀念也不復存在?！雹谶@種做法盡管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中產階級的“田園夢”，但也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首先，它不僅沒有限制城市的蔓延，反而加劇了城市在空間上的拓展；其次，郊區的發展不僅占用了農田，而且分割了農村，從而導致農業生產效率的下降。顯然，這已經離“田園城市”的初衷越來越遠了。

四、余論：“田園主義”的心理分析

正如前面所談到的，生態思想中“田園主義”主要是一種以“鄉村”（自然環境）為思想基點或思考重心的思想形態，而與此形成悖論的是：容易被“田園主義”思想所吸引甚至對它產生情感依賴的，恰恰就是生活在“城市”這一“文明”環境或人工環境中的人們。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其實有著非常深刻的心理學基礎。

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我們都可以發現現實生活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持這樣一種觀點：我們稱之為“文明”的東西是給我們帶來不幸的主要根源，如果我們能放棄“文明”而返回“自然”，我們會生活得更加幸福。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人們之所以會對“文明”產生這樣一種“充滿敵意的奇怪態度”，“它的根源在于對那時的文明狀況的長期的深深的不滿，在這個基礎上發展了對文明的詛咒”③；而之所以會對“文明”不滿，則在于社會為了發展“文明”而強加在人身上的種種約束——這些約束往往會給人們造成自由被限制的感覺，當這種感覺過于強烈而又沒有宣泄渠道的時候，人們就可能患神經病了。我們之所以身處“城市”而迷戀“田園”，就是一種渴望擺脫“文明”約束心態的表露，因為城市正是人類文明的主要滋生地。弗洛伊德說得好：“幻想的精神領域的創造完全與這樣一種情況相類似：就是在農業、交通、工業的興旺發達而使地貌迅速失去原始形態的地區，可以構成一種‘保留地帶’和‘自然花園’。這些保留地帶的目的在于保持，任何地方因必要而不幸犧牲了的舊有的事物，這些事物，不管是無用的或有害的都可以任意生長繁殖?；媚畹木耦I域也是從唯實原則手里奪回的保留區?！雹苋绱丝磥恚^的“田園主義”無非是一種典型的“晝夢”（白日夢）而已，因為“我們所曾見過的幻念的最為人所熟悉的產物叫做晝夢”，它是“欲望的想象的滿足”。⑤正是基于這種心理學基礎，所以美國生態學者利奧·馬克斯（Leo Marx）精辟地指出：所謂“田園主義”思想，“是企圖從日益強大和復雜的文明中擺脫出來的產物。田園理想的吸引力在于未曾開發或已經墾種的鄉野風光所表征的那種幸福美好。走向這樣的象征風景也可以理解為遠離一個‘人造的’世界；……換言之，這種沖動引發了從文明中心向其對立面自然的象征性遷徙，從世故向純真的遷移，或者采用文學模式的基本比喻來說，是從城市向農村的象征性遷移。”①利奧·馬克斯認為，當人們任“田園主義”沖動放任自流時，“就會產生愚蠢的不切實際的愿望，產生浪漫怪異的思想和感情。”②這種說法當然沒有錯，但適度的“田園主義”沖動卻不僅是健康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因為它畢竟可以緩解冷酷無情的社會現實和技術現實給人們帶來的緊張和壓力。

一般而言，人們的“田園主義”沖動都停留在心理層面，但我們更關心的是：當人們把“田園主義”沖動付諸實踐時，到底會給世界帶來什么？本文從生態學的角度考察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田園主義”：吉爾伯特·懷特從“城市”（倫敦）回到“鄉村”（塞耳彭），他的“田園主義”沖動可算是真正回歸到了家園，因此，其《塞耳彭自然史》真正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埃比尼澤·霍華德則仍然留在“城市”（倫敦），他的《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試圖把“鄉村”帶進“城市”，以求不出“城市”而享受到“田園”之樂——這種思想固然是偉大的，也是足夠吸引人的，但畢竟帶有幾分浪漫主義色彩，因此它在實踐中被歪曲或篡改是不可避免的。但無論是哪種“田園主義”，它們都是一種基于“鄉村”（自然環境）的生態思想，這種思想無法很好地解決“城市”這一人工環境中產生的生態問題。在我看來，要真正解決“城市”中的生態問題，就必須回歸到“城市”本身——也許，美國學者理查德·瑞杰斯特的“生態城市”思想就是一種不錯的解決之道③。當然，要真正解決正日益嚴峻的生態問題，我們必須要有整體的和綜合的眼光，既坦然面對“城市”（人工環境）中的生態問題，也絕不忽視“鄉村”（自然環境）中的生態問題。

責任編輯：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