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的“慢生活”

張榮生

本刊編審，系大慶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美學和文學藝術創作理論。著有《美學導論》，其作品《意象派和意象派的詩歌理論》《中國古典詩歌》《美國意象派詩人的審美追求》《藝術中介論》等三十余篇論文散見國內各大學術期刊。

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聲，生活節奏越來越快，最近中國高鐵每小時達到486.1公里便是證明，“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可以說是當下社會的寫照；然而物極必反，一種與快餐式生活截然不同的慢生活受到不少白領的追捧，洗澡很慢、走路很慢、玩游戲很慢、洗臉刷牙很慢、吃飯穿衣很慢。一年前，“熊貓慢速”在北京開業，信件投遞求慢不求快，投遞時間由寄件人自己決定，現已有兩萬多封信被鄭重地托付在這里，等待投遞它們的那個特定時刻的到來。從1999年到現在，全世界24個國家有了135個“慢城”，江蘇高淳有望成為中國第一個“慢城”。

《放慢生活腳步》的作者卡羅·奧諾德作過這樣的解釋：“慢生活不是支持懶惰，放慢速度不是拖延時間，而是讓人們在生活中找到平衡。”追求雅致的慢生活，中國古代文人是這方面的典范。

清代張潮寫的《幽夢影》是古代文人慢生活理論的代表作。張潮認為：“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山，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莫大于是。”張潮所說的閑，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有閑工夫，二是有閑心情。有閑工夫則時間上可以放慢；有閑心情則心理上才能追求慢生活，因此張潮所說的閑，絕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進取的，有了閑情，有了逸致，人們才能從容地、舒心地享受人生、思考人生、超越人生。

唐人李涉有首《登山》：“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昏昏沉沉的日常生活使人似醉若夢，由于春天即將過去，詩人很勉強的去登山觀景，一個偶然的機遇，在長滿翠竹的寺廟庭院里，和一個世外高僧談經論道，于是感受到了忙里偷閑慢生活的快樂人生。

白居易有首《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無”等于今天的語氣詞“么”，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能不能過來喝上一杯新釀出的米酒”。“綠蟻”指新酒過濾時，酒釀微呈綠色，形如螞蟻，綠蟻酒配上紅泥小火爐，色彩是鮮明的，熱酒香滿室，加上“天欲雪”的寒氣逼人，酒友劉十九自當欣然應邀而來。白居易的詩不僅富有魅力，富有詩意，而且表現了古代文人有閑工夫，閑心情以及對慢生活的追求。

宋代理學家程顥則把慢生活和人生境界聯系在一起。比如“云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旁人不知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道通天地，思入風云，富貴不淫，貧賤有樂，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同樣，孔子在《論語》中表彰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像程顥，顏回所追求的不僅是對日常功利的超越，對貧賤困境的超越，而且表現了古代文人“富貴于我如浮云”的高雅境界和慢生活中的快樂。

張潮的《幽夢影》不僅表現了古代文人詩意的追求，而且細致入微地描繪了慢生活的具體內容：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若耳聾也。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

《無門關》第十九則有首禪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生動地描繪了禪宗以平常心悟道的慢生活。

元代無名氏的《永遇樂》，更從人生有限，為歡幾何的角度說明古代文人為什么追求慢生活：

忙里偷閑，鬧中取靜，利名休竸。有限光陰，無涯塵事，貪愛河時盡。無情烏兔，催人早老，暗里換了綠鬢。此形骸，假合幻化，算來有甚憑準。隨緣度日，和光同塵，惹甚閑愁閑悶。富貴由天，榮華是命，休更勞方寸。心中無事，眼前清凈，俱是快活時景。你若待，般般稱意，耐心且等。

所謂慢生活當然不是無所事事，而是忙里偷閑的慢時間、慢節奏、慢動作，慢心情。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少君的《草根集》，其中的《隱居》描繪了當下白領的慢生活：

晨起三件事：推窗納鳥鳴，澆花聞芳香，庭前灑水掃落葉。然后，穿越青草地去買菜，歸來小亭讀閑書。間以，洗衣以作休閑，打坐以作調息，旁看嬌妻小烹調。夜晚，井邊沐浴以凈身，園中小立仰看月。

因而慢生活是從容的生活，詩意的生活，超越的生活。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