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碗牛肉面

舊歷臘月二十七，年味兒越來越足了。午后的天空漸漸落起零星的小雪，寒風裹著濃烈的火藥香，伴隨一陣陣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向各處襲來。

因為人手不夠，我沒有回家過年，而是留在飯館里繼續打工，這個時間店里沒有客人，顯得有些冷清。我懶洋洋地靠著窗戶，窗外的路人一律地在忙年，一律地大包小裹，或行色匆匆，或喜氣洋洋，電影般地從我眼前掠過。就在這時，店門突然響了一下。我扭過頭，尋聲望見一位三十歲上下、學生模樣的男青年，挽著一位鄉下老者走了進來。兩人抖落著身上的雪花，在臨著暖氣的一張餐臺旁坐下。男青年小心翼翼地幫老者摘下那頂舊氈帽，又幫著脫下褪了色又不太合體的棉大衣，認真疊好，平平整整地放在一側的空凳兒上，然后徑直向我走來，大聲說：

“來兩碗牛肉面!”

說著，他隨即把頭轉向了老者，故意將嗓門兒提得很高：

“要兩碗兒大的!”

我漫不經心地拿眼斜他，有氣無力地準備吩咐廚房的伙計，忽然發現他急忙向我擺手。

男青年有些慌亂地抬手指著掛在墻上的價目表，手指點在“大碗牛肉面”上，沖我伸出了一個手指；然后又點在“小碗白水面”上，沖我又伸出了一個手指，并拿手比劃著，示意我用大碗裝那個“小碗白水面”。

“呵，這天兒可真冷!”男青年對我拱手作揖，然后回到座位上與老者寒暄。“我不是寫信了?說過了春節馬上考試，大年就不回去過了。一來可以多爭取點兒時間，二來也能省些路費。難道家里沒收到信?”

“收到了，收到了。頭一個禮拜就收到了。”老者不住地說，“這不沒什么事兒嘛……家里頭都惦念著你。要不是大雪封山，我早就來瞧你了。”

一陣沉默。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

“唉!”男青年輕輕嘆了一口氣。

“都五年沒回家了，要不是考研，今年說什么我也……”

他喉頭里有些哽咽。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沉默里浸著無限的難耐與苦澀。

“我娘……弟弟、妹妹們還好吧?”

他終于又開口說話了。

“好——好。都好。今年殺了兩頭豬，全家人都高興著咧!”老者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把抖動的雙肘抬到桌上，死死抓住兒子的手，神情突然顯得異常興奮。“只是你忙，回不去。他們都怪想咧——都要跟著我來瞧你呢。”

面煮好了。我用盤子端到他們面前。

男青年抽出雙手，馬上站起身，搶先將那大碗的牛肉面端到父親跟前。

“爹，面來了。快趁熱吃罷!”

他一邊說，一邊端過了那碗白水煮面。然后沖我笑笑，表示感謝。

“吃，吃。你也吃。”父親伸手去抓桌上的筷子，卻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爹，我來，我來。”男青年彎腰去拾地上的筷子。這時，我才猛然發現那位老者原來是個瞎子……

父親一雙顫巍巍的手用筷子在碗里不停地夾著。終于，他抖動的筷子上夾到了一塊牛肉，便摸索著送到了兒子的碗里。

“爹，你吃。我這兒有。”兒子連忙拒絕著。

“叫你吃你就吃!別推推搡搡的，讓人看見笑話。”父親露出生氣的樣子。可剛剛提高了八度的聲音又壓低了回去。“你在這兒學習累，得多營養營養，要不——腦子跟不上的。”

兒子不言語了，拼命將吃東西的聲音弄得很響。一面將父親夾來的一塊塊牛肉，又一次次悄無聲息地偷偷送回父親的碗里。

就這樣——你夾過來，他又夾回去。反反復復，沒完沒了。爺兒倆折騰了好一會兒工夫。

“咋這么多肉，這面真不錯——值!”父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勸慰兒子多吃一點兒。

“就是。你老就自己吃吧，快別夾了。”兒子一字一板地說，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意思。“我這兒有的是呢。”

窗外的雪似乎一下子停了，浮動在凜冽寒風中的紅燈籠也似乎不再搖曳。一切都靜止了。屏息、凝神，我只聽到了自己緩緩拉長的喘氣聲，還有父子倆吃面的聲響在一點點地增大，似乎漸漸蓋住外面的鞭炮聲，充滿了我整個耳鼓。我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釘住了一般，一眼不眨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心里頓時涌起一陣久違了的感動。

不知什么時候，店里的女老板悄悄站在了我的身后。她那雙自打我見過就始終充滿笑意、會說話的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卻變成了兩汪默默無語的泛著潮紅的水——就是這個平時會開玩笑，但骨子里卻斤斤計較、十分慳吝的小富婆，此刻竟從后房廚子的手里接過一盤切好的牛肉，并閃動那雙“湖水”，示意我送到那爺倆兒的桌上。

望著那雙柔和了許多，并因此顯得愈發漂亮的大眼睛，我毫不遲疑地接過那盤牛肉，徑直端到客人的桌上。

男青年抬起頭，怔怔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環顧一下四周，略帶不解地壓低了聲音問：

“你弄錯了吧，伙計。我們沒要這牛肉啊。”

“沒錯兒。這哪里會錯!”老板娘緊趕兩步走上來，聲音洪亮且故意揚起一臉喜氣地說：“我們小店兒正在搞活動。這不到年了嘛，掙了些錢，凡是到這兒來就餐的，我們每桌都免費贈送一菜!”

男青年表情復雜，嘴角兒微微一動，欲言又止。片刻，他臉上掛著謝意，向老板娘和我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然后興沖沖地對父親說：“聽見了吧，爹。這是人家店里搞促銷，送回報，白白贈咱們的!”

“是啊，你們可別客氣!”

“厚道。厚道。”老者的雙眼不停眨動著，臉上卻掛滿喜不自禁的神情，連連說：“真厚道。祝你們羊年發大財!”

“謝謝。你們慢用呵。”老板娘邊說邊挺起修長的腰身兒，用手使勁兒拽了我一把。那迷人的秋波示意我趕快離開。

我又回到窗前，這才注意到日光漸暗，雪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下越大，鋪天蓋地，洋洋灑灑，在朦朦朧朧的天宇下愈發地隨風勁舞；一個個點亮了的大紅燈籠穿成串兒，連成線，宛如一片升騰的火海，正企圖燃燒紛飛的雪花兒。

父子倆吃空了碗盤兒，道了謝，緩緩消失在那一片恍如隔世的仙界。送走客人，我轉身來收拾桌子，猛然發現吃空了的盤子底下壓著一疊整齊的碎錢。點一點，正好是那盤牛肉的價錢；而在那位盲人父親坐過的椅子下，也同樣丟下了那盤牛肉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