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鼠不會在稻菜根處鉆穴為窩。也許它知道農(nóng)人的眼光最常注視那部位;也許它知道留個余地給稻菜根對一家大小都有好處;也許它知道天底下沒有不需犁翻刨開的田。
阡陌邊角較安全,對田鼠而言。牛蹄踏不到的地方,犁齒同樣刨不到;稻菜根毫無可能伸延那么遠;還有,農(nóng)人心里有數(shù),祖先說過的話極少騙人,田里果真沒幾窩田鼠,不是好現(xiàn)象,也許兆示著歉年。
你當(dāng)然希望豐年。你有一米筐的童稚愿望,能否實現(xiàn),全看父親在飯桌上說出收割日期是否語調(diào)上揚,是否三回兩次停箸抱怨魚干太咸。豐年,多么稱心的豐年,年菜足夠吃到上元節(jié),口袋裝的是天天看都看不厭的壓歲錢,圖畫紙牌算不完,放紙炮啰,點燃引火線,那般心滿意足,寫字似的一筆一畫盡是寫在被母親含笑親撫的臉。
卻是肯定會有那么幾個年冬,你早早就察覺出田事不好。你在稻埕上捧起谷粒拋耍,父親不耐煩地呵責(zé),你跑開又跑回來拋耍谷粒,父親的嗓音比剛才來得高。你小心地再試探一次,連母親都沒好聲氣了,你這才完全曉通,今年的紙炮說什么也不可能放得很多,新衣服或是會有,新鞋新玻璃珠呢?即使功課好、最受寵的大哥都不見得有把握,何況你只是個未進學(xué)且貪玩招嫌的小憨頭?
小憨頭總有些憨想頭。一群流鼻涕小子聚在一起,除了握在手里便能生出膽氣的銀角之外,似乎沒有什么東西玩不出來。兩手空空出門去,野地溪旁混戲一整個白天,十多人都沒餓著;你說不上來從何處學(xué)得砌土灶烤番薯的本領(lǐng),你還小,可是那焦黑焦黃的地瓜吃進肚中的同時,你就已了解如何控制火候。這有點像小田鼠,成群的小田鼠鉆出了洞口,你瞧見了,一個個肚子平扁,然后你注意到了,小田鼠陸續(xù)鉆進洞口,一個個肚子滾圓,而你不曾看過大田鼠跟在小田鼠前后左右。你是不太懂,為什么小田鼠的樣貌看上去總是很放心,人在洞口前,它頂多只瞧一眼,立刻順著阡陌邊角竄走;誰教會它如何控制拔腿的時機?
大田鼠的心機復(fù)雜多了,它不輕易出洞穴游行,你存心要看它,得用點腦筋,至少你必須暫時忘掉曬不得太陽的頭瘡,蹲在田鼠洞邊不近不遠處仔細觀察一段時間。洞口上緣必然較下緣突出,這你懂,作用等如屋檐,除非逢上大水,等閑積雨不能漫淹;長草順著地勢垂在洞口,洞口平滑一如家中廚間的地面。等著等著,你不免擔(dān)心手上的紙炮浸染了汗水,于是你點燃一枝香條,將紙炮塞進洞,捂一只耳朵,觸觸摸摸地點燃引火線爆一聲響過,你數(shù)一、二、三、四,大田鼠奔出來了,來不及細算它尾后跟隨幾多小田鼠,最后奔出來的是另一只大田鼠,跑在頭端的大田鼠倉皇但腳步不亂,殿后的大田鼠一直都跑在小田鼠尾端,一條線,簡直就是一條線,沿著阡陌底邊一路跑去、跑遠;洞口仍有絲絲淡煙,而田鼠已然不見。
你抬頭四望,剛種下不久的番薯葉子稀疏,褐灰的田壟明顯是一條一條的直線;火毒的陽光罩住一身,你突然覺得慌,你突然渴盼趕快回到老榕樹覆蔭下的后院,你突然想要奔跑,你突然在抹汗的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額上似乎多出一塊新的隆凸腫肉,糟糕,你瞞不過母親了,分明那種腫凸不是瘡也會是癤。
敷藥通常是在挨棍子之后才開始,祖母也罷,母親也罷,手勁輕重不分高下,擠出一堆黃膿,少不了并時會擠出一攤淚。你淚眼模糊,倒還看得見檐下竹籠里的火雞,火雞一樣經(jīng)常長頭瘡,剝掉它,沒幾天又腫成一顆一顆,說圓不圓,不剝它,沒幾天就大得賽過火雞頭;總在這時候不得不動剪,掐住火雞脖子,壓住火雞雙翅,剪刀對準頭瘡根處,用力收攏手指,一顆頭瘡掉地了;雖是血肉模糊,畢竟火雞看起來像樣了一點。
你也得像樣一點,你要進學(xué)。可這不是表示你可以借故少下田;稻菜與寫字簿不全然相牽連,大人們堅持認為,好比說,灰家鼠如果跑到田里去鉆穴,它得覺悟可能自此吃不著稻菜以外的東西,但是也得認明事實上自己并不從此成為田鼠;反過來說,田鼠永遠是田鼠,縱是它住居厝邊墻角、吃得著咸魚骨刺;生是什么人家子弟,便是什么命,你懂不懂?你聰明得很,嘴里絕不吐出問句的最后兩個字。但是偶爾你會希望臺風(fēng)大雨不要一掃就過,那么,合家全會護著你,別說學(xué)校不去,邁出稻埕都不可以;佇立窗前,你聽見風(fēng)在呼喊,雨不像雨,像盆里潑出來的水,幾萬個盆一齊潑水,你卻感到安全,你睡在祖母身邊,祖母不曾怕過任何事,連豬仔都聽她口號命令;你睡熟了,夢里,你在泡水的田里游走,你背個竹籠,兩手不停地抓那浮在水上的田鼠。
摘自九歌出版社《阿盛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