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染上了人類容易“自視過高”的通病,我自幼對螻蟻之類的小生靈,曾長期瞧不起它們。
記得在1965年的一次座談會上,當話題轉到生物界時,吳晗同志說:“我看螞蟻的小小王國,就很有趣,能不能寫成一本書呢?”我當時聽了,心里覺得好笑:區區螻蟻,何足掛齒!
后來,一位英國老殖民主義者的言論刺激了我對蟻國的興趣,因為他竟把發展中國家統統誣蔑為“螻蟻之國”,于是,我不免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看看這個小小的昆蟲世界是不是真的像殖民佬貶斥的那般沒有出息,探索一下它們到底是在怎樣鋪排著自己的生活。
此后不久,我陪朋友到香山暢游,漫步來到雙清,只見對面石壁上蠕動著一條長長的黑線,好奇心驅使我向前仔細查看,發現原來是一隊螞蟻正背負著種種食物搬家呢。我的朋友正好有豐富的生物學知識,看到我認真的神情,湊趣說道:“這是螞蟻發現巢穴面臨威脅,正在緊張地備戰呢!”我不禁佇立良久,看著這“驟然臨之而不驚”的小生靈,竟比臨戰的人類顯得還要鎮靜。
隨后,我不知不覺地真的關心起這小小的生靈來了。法布爾所揭示的螞蟻王國的內幕,書刊雜志上有關螞蟻世界的趣聞、故事,我都讀得饒有興味。連我自己也不解的是:不論碰上從哪方歸國的朋友,我都忘不了在談話之間詢問一句:“那兒有關于螞蟻的趣聞嗎?”這個怪問題,常常使得對方不解其中滋味。記得有一次,當我問到一位暢游南美洲后歸國的作家,不料他卻大為動容,說道:“哦,你也知道這蟻國的壯歌嗎?我真乃三生有幸,這次親眼目睹了一幕永難忘懷的情景。”
接著這位朋友追述了在南美洲一個森林邊緣發生的故事:那一天,由于游客的不慎,使臨河的一片草叢起火了,順著風勢游走著的火舌活像一只紅色的項鏈,開始圍向一個小小的丘陵。這時,一位明眼的巴西向導忽然向我們叫道:“一群螞蟻被火包圍了!”我們隨著他指點的方向看去,可不是,被火舌縮小著的包圍圈里已經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這群可憐的螞蟻肯定要葬身火海了。”我心里惋惜地想著。火神肆虐的熱浪里已夾雜著螞蟻被焚燒而發出的焦臭氣味。可萬萬沒想到,這區區的弱者并沒有束手待斃,竟開始迅速地扭成一團,突然向河岸的方向突圍滾去。蟻團在火舌舐動的草叢間越來越迅速地滾動著,并不斷發出外層螞蟻被燒焦后身體爆裂的聲響,但是蟻團卻不見縮小,顯然,這外層被灼焦的蟻國英雄們至死也不松動絲毫,肝膽俱裂也不放棄自己的崗位。一會兒,蟻團沖進了河流里,隨著向對岸的滾動,河面上升騰起一小層薄薄的煙霧……
我聽著這則蟻國發生的真實故事,像聽著一曲最悲壯的生命之歌。
螞蟻——這小生靈就是這樣闖進了我心目中的崇敬者群。我開始進一步追尋著它們的生命軌跡,開始探索它們在生存斗爭中那些足以使生命發光的東西。
原來,我以為螞蟻雖然是昆蟲世界的大力士,它們十分善于采擷大自然的精英,強化自己的肌體,但是,它們也只能戰勝昆蟲世界中的相對弱者,而在強大的生物,如哺乳動物面前,卻總是被踐踏、被捕食的對象。然而,來自墨西哥熱帶森林的蟻國新聞,卻打破了我這固有的評價。
那里有一種螞蟻叫做劫蟻,又名“游行蟻”或“食肉游蟻”。它們往往形成十萬到十五萬之眾的大家族。它們晝憩夜襲,奇妙的是:當它們晝憩時,可以相互鉤結成一個中空的大圓球,把尊貴的女王,可愛的幼蟻和眾多獵獲物圍在里面加以保護;當它們夜襲時,則全體出動,鋪排開寬達五米的橫隊,由體大剽悍的大腭兵蟻衛護,浩浩蕩蕩地威武行進。一路之上,只要是避之不及的大小動物,均屬劫蟻大軍圍攻、消滅之列。不論是兔、鼠、雞、犬,抑或是熟睡的牛、羊、犬、蟒蛇,都難免于難。據說,著名西德旅行家愛華斯,在墨西哥一家鄉村旅店里,就曾經遭受過劫蟻大軍的夜襲,雖未喪生,卻嚇得幾乎靈魂出竅。真是區區螻蟻,可謳壯歌矣!
摘自《青年文摘(紅版)》198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