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大院里,風景如畫,桂花成蔭,樟木參天。除了過往的人徜徉其中,還有一群狗自在地活著。人狗兩不相犯。你高頭大馬盡管趾高氣揚,狗們不睬你;你破衣爛衫,駝背拐腿,狗們也不過問你。夏日,濃蔭下它們瞇盹著眼,睡著狗的午覺;冬天,暖陽中它們兀自追逐嬉鬧,玩著狗的游戲。
可有一天,這種情況變了,都緣自一條白狗,因是野狗,也就無名,為了便于敘述,且叫它“小白”。
小白是一條母狗,通體雪白,尾巴上翹,毛發根根柔順,一雙烏黑的眼珠,一副小巧靈健的身姿。青春年少時小白也是名動縣委大院的,雄性家狗野狗們紛紛追隨它鞍前馬后。鮮花總是插在牛糞上,小白沒與官家的名犬一度春風,上演灰姑娘的喜劇,卻委身于一只無名無姓的流浪狗。該狗高大強壯,吵翻了打起來能以一當十,天天跟隨小白左右,誰也不敢靠近小白了。被寵著愛著的小白倒也有公主般的幸福,可春天一過,那狗愛人就開溜了。狗愛人流浪慣了,處處花草顛連,哪會長停在一朵小花上?
小白是不需要狗愛人養的,生在福地,吃飯本就不是問題,垃圾堆里有大把的骨頭殘羹,想吃什么只須用爪子撓撓。吃飽了,小白就循著尿跡找尋它的狗愛人。小白時不時對著天,嗅著地,發出“嗚嗚”的叫,如怨如訴,綿長中帶著幾絲不容褻瀆。
小白不想吃只想吐,已懷上了狗寶寶。它懨懨的,不再“嗚嗚”地叫。
其它的狗也各自忙著成家,單身的公狗都去找單身的母狗了,對小白這種帶有拖油瓶的不感冒,小白還是癡情地等著那只負心的狗。它摸摸肚子里開始輕輕蠕動的孩子們,沒別的事可做,懷孕煩躁想找人打架都沒人打,小白就顯得有一點點孤僻。
小白拖著幾乎貼地的大肚子,日復一日,走出大院子,探頭,伸長著頸,望著一只又一只的狗,沒有那只心愛的狗。小白只有嗚咽著,趁寶寶們出生之前自己去找一個窩。
小白把狗窩安在了婦聯的廁所里。它跑來跑去,嬌喘微微地拽來樟樹的葉子,還有人家丟棄的破衣破鞋,擱在拖把上,忙碌了幾天,總算順利做好了育兒室。
盛夏的一天,人們都下班了,高樹上蟬鳴不止。小白忍受著一陣接一陣拉心的痛,生下了三個寶寶。小白一點勁都沒了,帶著殘存的那份愛和對新生命的愛,昏睡過去。
小白是個盡職盡責的好媽媽,稍有點腳步,小白立馬毛發盡豎,雙目圓瞪,狂吠不止。小白連吃東西都不跑遠了,在就近的垃圾堆找。
人們來上班,才發現廁所已成了狗窩。但誰也不敢上前一步,人們情愿多走些路,到其他單位去解決,也不敢冒被咬的風險。婦聯的廁所,就這樣讓小白占了。人還讓狗憋死不成?女人們決定向小白下通牒,讓它們走。可一想到小白齜牙咧嘴的兇樣,沒人敢動。想來想去,這也算社會治安問題,便報了警。
小白正沉浸在沒人打擾的天倫之樂中,喂喂奶,嗅嗅這只,摸摸那只,一只只拱著讓它們站起來,帶它們搖搖擺擺地走路。
警察如約而至。聽到人聲,小白又立馬毛發盡豎,齜牙咧嘴,雙目圓瞪,狂吠不止。三只小狗,肉乎乎的,擠在小白的腳邊,張著驚恐的眼。警察近不了小白的身,舉舉警棍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如此反復,警察暗自嘆息,罪過罪過,還有三個小的,大的死了,這小的也活不成。心念轉慈,手就更軟了,警察們轉過背無聲息地走了。
小白不知道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依舊沉浸在沒人打擾的天倫中。
女人們只好繼續求助。這次來的是武警中隊的戰士,扛了槍的,斃過人犯的,打什么樣的狗都不在話下。
戰士端起槍,瞄準,“砰”,廁所前的一只白狗應聲倒地。戰士進去抓起一只嚇傻的小狗放進背包,另一只手拖住還在咕咕滴血的戰利品,走了。
女人們有些歡喜地準備上廁所,赫然發現小白還在窩里!毛發盡豎,齜牙咧嘴,雙目圓瞪。女人們亂作一團,半天才弄清剛才是打了前面人家正路過的一只白狗。可戰士們早走遠了。
小白少了一個寶寶,肯定也受了不小的刺激,又開始時不時對著天,嗅著地,發出“嗚嗚”的叫聲,如怨如訴,綿長中帶著幾絲不容侵犯。從此,背袋送報刊的,拎包來上訪的,夾包來開會的,背著孩子、袋里拎著一點點奶水來求助的女人……凡是背包的,小白都“嗚嗚”地撲上去,對著膝蓋彎就是一大口。痛得人家當場彎下身去,眼淚水直淌。
小白——曾經通體雪白,尾巴上翹,毛發根根柔順,有著一雙烏黑的眼珠、一副小巧靈健的身姿,青春年少時名動縣委大院的小白,如今,通體污白,尾巴像一條響尾蛇硬硬地下垂,毛發枯槁,只剩一雙空洞的眼,一副瘦削幽靈般的身姿。小白并不理會人的眼光,整日院內院外急惶惶地奔竄,想找回那個被拎走的寶寶,又不放心留在廁所中的,不知昏曉。那種悠長的、帶著幾絲不容褻瀆的戾氣的“嗚嗚”聲又在響徹大院,如怨如怒,如泣如訴。小白更是名動縣委大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