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平凡者作傳

都說是世上畫鬼容易畫人難。寫戲如此，寫偉人豪杰，大事件大故事，固然不易，然而我以為，能寫好普通人則更需功力。話劇《生命檔案》寫的就是一個平凡的人。主人公劉義權，一個普通的檔案管理員。這個劇寫了他人生中的30年，30年來他的工作沒有變過：整理檔案、管理檔案。很難設想，從這樣一個人物身上能找出什么戲劇沖突來。然而，編劇孟冰還是一如既往把我們帶到一個有沖突、有矛盾、有驚喜的戲劇情境之中。

檔案工作是平凡枯燥的，但又是鮮為人知的，所以對觀眾來說，表現(xiàn)檔案工作同樣具有揭密性，同樣具備戲劇的懸念。這部作品選取了幾個點，由此設計了幾個懸念，來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一個是為秦忠武的父親秦二狗正名，這是本劇的一條貫穿線索。一個普通的名字，一張泛黃的紙條，對一般人來說好像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對親人來說，可能就是一生的期待。陜北老漢秦忠武，一生的期待就是能找到父親為革命犧牲的證據，把他的名字刻在烈士紀念碑上。但這件事辦起來卻難上加難，當年的秦二狗，只是一位普通的農村青年，親屬只知道他是跟著八路軍的隊伍走的，并且參加了決死隊，其余的就一無所知了，像這樣的人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有千千萬萬，當初他們并沒有想到要給自己的后代留下什么，他們?yōu)楦锩I出生命，無怨無悔。但如今要確認他的烈士“身份”卻要有一定的條件。劉義權知道以這樣的條件查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他卻接下了這塊硬骨頭，因為他看到秦老漢的眼中“全是信任，全是對黨對軍隊的感情”。為此他找了一切線索，甚至要查上萬的檔案材料，經歷了20多年，終于在秦老漢去世前找到了秦二狗為革命犧牲的證據，了卻了他一生的心愿。

另一個故事是尋找“丟掉的紅13軍”，實際上是一次更悲壯的正名。紅13軍已經隨著那次慘烈的戰(zhàn)斗消失了，而一份配了照片的“被俘紅軍，迷途知返，高呼打倒紅軍”的報紙，又將他們釘在了恥辱柱上。在沒有證明的情況下，這支隊伍的成員“沒有名字，沒有墓碑，沒有名份，沒有撫恤，甚至沒有尊嚴”!他們究竟是懦夫還是英雄?在人們的心里始終是個結。劉義權的內心深處是把他們看作英雄的，所以他要找出證據，他不能容忍，烈士失去生命，還要喪失尊嚴。劇中玉浪江邊的那場戲，劉義權與殷兆修的對白，就是一次靈魂的拷問，當舞臺通過燈光轉換，再現(xiàn)出當年烈士們犧牲的慘烈時，讓人蕩氣回腸。而當劉義權穿越時空，帶著那紅13軍的英靈回家時，觀眾無不動容。

還有就是追趕新四軍烈士的孫女許娜，與美軍開展軍事檔案合作，查到墜機的美軍飛行員的信息。這一些看似沒有關聯(lián)的孤立事實，串連在一起，就產生了意義。它不僅讓我們了解到了檔案工作的方方面面，看到了一位檔案工作者的赤誠之心，還讓我們看到了國家、黨和軍隊對犧牲者，對為革命作出過貢獻的人的惦記。正如劉義權所言：一個國家如果漠視犧牲者，那這個國家的未來將沒有犧牲。

一個平凡的人，一些平凡的故事，卻能讓觀眾流淚、感動。是因為《生命檔案》表現(xiàn)出了平凡人的感情，這部話劇圍繞劉義杈，設計了三組人物關系，一個是劉義權與妻子兒子家庭成員的關系，一個是與徒弟、領導同事的關系，還有一個是與秦老漢、殷兆修等收集檔案的當事人之間的關系，通過他們之間的戲劇沖突來表現(xiàn)劉義權對親人、戰(zhàn)友、人民真摯的感情。比如劉義權與徒弟叢雨萱的關系，從第一次見面，叢雨萱要求換師傅，到后來兩人默契配合完成諸多調壹研究工作，再到后來，劉義權退休，叢雨萱當了科長，兩人從師徒、同事、直到上下級(叢雨萱成了劉義權的領導)，在兩個人的關系中，劉義權其實一直在充當兄長、大哥的角色，呵護、幫助，帶著這個小姑娘一步步走進了事業(yè)的高峰，當兩個人的角色轉換，小叢當了他的領導時，劉義權沒有抱怨命運對自己不公，反而為檔案事業(yè)后繼有人而欣慰。而小叢又是劉義權一生為檔案事業(yè)無私奉獻的見證人。編劇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叢雨萱就哭鼻子，理由是不喜歡這個師傅，最后是劉義權的病確診后，她難過地哭。在勸劉義權吃藥時那一番肺腑之言“我們不想失去一個天天在一起工作的戰(zhàn)友，一個問寒問暖，手把手教我們做人做事的老大哥”，是她的心聲，也代表了觀眾的心聲。把劉義權與戰(zhàn)友的深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劉義權與家人的感情，這部戲表現(xiàn)得更為細膩，而且不落俗套。妻子與他既是親人又是同事，對對方事業(yè)有著非常的默契，但他們的兒子對生活卻有自己的追求。像很多家庭一樣，這對父子產生了矛盾，爭吵、生氣，讓兒子“滾”。一向什么都能辦的劉義權，面對自己的兒子束手無策。這一幕語言的推敲和表演分寸把握都非常到位，讓觀眾產生會心的笑，生活就是這樣，誰都有自己的煩惱。劉義權作為一個普通父親對兒子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也讓我們體會到了。但該劇的精彩還在后面，當劉義權的病確診之后，他心情繁亂時刻竟信步走到了兒子開的酒吧。而此時兒子的酒吧因為不走歪門邪道已經快要倒閉，父子倆拉家常式的談話，讓觀眾心酸、特別是兒子向父親訴說自己人生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痛苦時，我們甚至能感受到劉義權內心的傷感。但他更為兒子在人生道路上的正確選擇而驕傲，最后是兒子得知父親的病確診，兩人無言地緊緊擁抱。濃濃的父子情令觀眾潸然淚下。

《生命檔案》是第一部表現(xiàn)檔案工作者的話劇，藝術上，追求平實、質樸的風格，但觀劇過程中，卻時常能感覺到大起大伏，有扣人心弦的緊張，也有喘不過氣來的壓抑，這與其在戲劇形式，包括舞臺美術的藝術與內容的完美融合分不開。當今的話劇舞臺，利用多媒體等形式，豐富內容拓展舞臺的空間，已是常規(guī)手段。但一些劇目內容與多媒體并沒有很好的結合，有些甚至有濫用多媒體，反而削弱戲劇表現(xiàn)力的問題。但《生命檔案》給我們的感覺卻不一樣。舞臺以醫(yī)院和主人公生活的場景為兩個板塊，病床上的“心里空間”，一片白色中，讓主人公直抒胸臆，充分展現(xiàn)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而生活場景則以現(xiàn)實為基礎，輔以其他元素。比如第一場，兩扇巨大的鐵門轟然打開，露出巨大的裝滿檔案柜的洞庫，一下子給人以厚重的歷史感。此后的場景中，不斷出現(xiàn)的檔案館的銘牌、卷宗始終貫穿著神圣和神秘感。在表現(xiàn)尋找紅13軍的環(huán)節(jié)中，創(chuàng)作者用音畫聲光再現(xiàn)了當年的戰(zhàn)斗場景，把觀眾帶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重現(xiàn)了當年英烈們?yōu)閲柢|的瞬間，讓人感到強烈的震撼。

主創(chuàng)飽蘸激情，為平凡者作傳，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人的壯麗人生，一份厚重的《生命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