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劇,我想從一個字說起,談點自己的觀后感。這個字,就是《黃土謠》的“謠”。謠者歌謠,民謠,童謠,妙哉悠哉的天籟之音。謠還有另一層意思:謠傳,謠言,謠諑,邪耶惡耶的佞妄之語。同一個字在不同之處的解釋,卻是迥然不同的冰火兩重天。其本質區別就在于:前者是以真實的情感發出的真實聲音,是心血和靈魂的歌唱;而后者則是以不健康的心態編造的謊言,是從牙垢和唾液中分泌出的污穢。
真實——兩者的分水嶺、試金石。
話劇《黃土謠》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真實。謂其真實,并非僅僅指該劇的創作源自湖南一個偏僻山區的真人真事,而更是指它在舞臺上呈現給觀眾的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這種真實的魅力是巨大的,使觀眾身臨其境,并調動起觀眾的生活體驗,情不自禁地跟著劇情往前走,與劇中人物一起思考、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感受和經歷生活的滋味,以至于忘記了去計較情節的合理性。
前蘇聯劇作家包戈廷說過這樣一句話:“沒有土壤的幻想花朵就不是花朵。只有在生活中生根的那種幻想飛翔,那種藝術想象才是寶貴的?!卑⑼袪査固└侵苯亓水數卣f:“戲劇的本質就是大家一起,創造性地把虛構變為真實。”我們看到,《黃土謠》做到了。
沉睡千年的黃河古道,飽受貧窮之苦的黃土高坡,一經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過,頓然覺醒,怦然噴發;窮則思變,變則大干,連老農民也要搞地磚生產,辦鄉村企業——雖然淳樸厚道的他們被人坑騙了,但他們畢竟是做了鳳凰嶺這個土窩窩自盤古開荒以來不曾做過的事。這是只有在這個時代才可能發生的事,是這個時代發生在我國偏遠鄉村生活變革的縮影。這是時代背景的真實。
一個老支書,幾個老黨員,懷著對黨的樸素感情和誠摯信仰,在沉重的債務背負和巨大的心靈苦痛中,臺計著如何解決他們面臨的困難,如何替全村的老百姓還債。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是在以村黨支部的名義、以共產黨員的名義做這件事。我們知道,在今天的農村,不少基層黨支部處于不作為狀態,黨員意識在相當一部分農民黨員中是很淡薄的。電影《鄭培民》里,有位農民說出了一句讓人振聾發聵的話:黨把我們忘了!這句話很具典型性。其實黨從來都沒有忘記農民,那么是誰把農民忘了?就是一些基層黨支部沒有帶領黨員很好地發揮作用。而鳳凰嶺村幾位老實巴交、始終對黨保持著信仰的農民支委,在村支書宋老秋的組織下,認真地琢磨著如何為群眾謀利益。這是當下農村政治生活的真實。
《黃土謠》的故事十分簡單,簡單到也就是一篇短篇小說的容量。村支書宋老秋在彌留之際,卻總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因為一年前他為帶領鄉親們致富而辦起的地磚廠倒閉,欠下村民集資和國家貸款十八萬元,款未還他死不瞑目。為此,他把三個兒子叫到身邊,要他們“父債子還”。于是,圍繞還債問題-故事層層遞進,懸念環環相扣,如同滾雪球一般,由一片小小的雪花最后滾成了~個沉甸甸的雪團,這雪團砸到地上,能把厚重的黃土砸出一個坑;這雪團砸在人的心上,能讓人的內心發出震顫和劇痛。這里的故事情節沒有一般戲劇那樣大起大落、曲折復雜,編導者也似乎從來沒有想著要靠曲里拐彎的情節去吸引觀眾,只打開一個很小的缺口,平平淡淡的事情,平平淡淡地敘述,卻把觀眾一步步引入并不平淡的生活深層,讓人們在那里聽到挾風攜電的驚雷。這是故事演繹的真實。
演繹這一故事的,是一批像是從黃土里生長出來的、渾身沾著露水和土腥味的人物。村支書宋老秋,沒有唱一句高調,沒有說一句大話、空話,在他內心涌動的,是一個老黨員、老支書最基本的責任意識和“寧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的道德情操。宋老秋的大兒子宋建軍,一個即將轉業退伍的副團職軍人,一個在黃土里生長、在軍營里澆鑄而成的男子漢,全部的財產就是那幾萬元的轉業費,可他為了父親的心愿,為了生他養他的鳳凰嶺村,寧愿承擔全部的還債義務。二兒子宋建國,一個在外面的世界闖蕩得還算可以的打工仔,是宋家三兄弟中最有錢的人了。由于他經歷過一些社會陰暗面的灼傷,使得他在得與失之間算計,在高尚與卑瑣之間徘徊。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黃土氣息并未完全泯滅,最后在大哥的感召和女友的支持下,他敞開的胸懷同樣是那么美好。三兒子宋建民,是我們在農村中常常見到的那種既老實巴交、又有些自私、懦弱和狡黠的農民,他既不想讓父親“死不瞑目”,又不十分情愿、也沒有能力替父還債。但像他這樣的農民一旦點燃了塵封的精神火把,就是千千萬萬普通農民和他們腳下賴以生存的黃土地的真正蘇醒。再就是村支委宋老貴,這是一個主心骨式的人物,在他身上有一半顯示出鳳凰嶺樹黨支部和“當家人”的作用,有一半則是宋老秋的化身——因為彌留之際的宋老秋一直在炕上躺著,不能說話,不能行動,他的意志多半是靠宋老貴來傳遞的。宋老貴集智慧、幽默、厚道、家族式的權威于一身,在劇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是人物塑造的真實。
我們知道,沒有文化內涵的話劇就像沒有靈魂的軀體,只是個空殼。而支撐并賦予《黃土謠》靈魂的,就是充盈在全劇中的文化內涵。話劇究竟靠什么取勝?靠故事情節?靠叛逆思想?靠舞臺手段?靠裸露胴體?靠明星陣容?顯然都不是。話劇之所以存在,就因為其負載的文化責任,它因文化而高雅,因文化而品格獨立,因文化而具有不可替代的藝術地位與價值。我看《茶館》、看《雷雨》等戲,感染并影響到我思想深處的并不全是鮮活的人物,機智的語言、深邃的思想,還有蘊含其中的無處不在的文化,只有文化才能引領觀眾走進話劇所反映的那個時代和那種生活,它使我們感悟到時代的特征,看到人物的行為和精神活動的“所以然”,甚至看到民風民俗,看到已經久遠或者正在發生的生活畫面。假如話劇僅僅只是在演繹一個故事和塑造幾個人物,而不讓文化的汁液滲透其中,假如話劇一味地去追求時尚、迎合市場而卸下了自己的文化責任,便必然失去自我,失去自己的主體優勢和獨特價值,混跡于喧鬧之中,如同把一個清貧的儒雅之士演變為一個富有的精神乞丐。而《黃土謠》傳遞給觀眾、并走進觀眾心靈深處的,就是渾厚深沉而又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發生著裂變演進的黃土文化——這一點觀眾可能不會刻意地去注意它,但攫取觀眾的恰恰就是這一點,當生動的人物、有意味的故事、機智的語言、凄美的《走西口》、包括充滿個性的服飾和場景設計量現給觀眾時,觀眾從中嗅到的一定是豐盛的文化大餐的美味。這是《黃土謠》文化身份的真實。
藝術的手段是虛構,藝術的本質是真實,虛構使生活具有了典型性,真實使藝術讓觀者信服。說到底,虛構的目的是為了真實。話劇要想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不被觀眾拋棄,就得在舞臺上真情地放聲歌謠,而絕不是傳播謠言,即演假事、說假話。在這一點上,《黃土謠》給了我們有益的啟示,《黃土謠》以真實的情感,用從黃土里生長出來的歌謠,唱出了一曲時代的大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