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老油田工作者,也是一個失去左臂的殘疾人,回顧往事,感慨萬千。我的前半生有太多平凡又浪漫的創業故事,還有一段段苦澀又甜蜜的幸運情緣。
兩代獨臂石油人
1960年4月,我從北京石油學院鉆井專業畢業,與同學們一起奔赴大慶,參加艱苦卓絕的石油大會戰。在大慶會戰誓師大會上,我第一次看見當時的石油部長余秋里,傾聽了老部長震撼人心的講話。
1963年7月,深夜天降暴雨。在松花江畔“英三井”的鉆探中,我中途替換司鉆操作,突然鉆機滾筒低速鏈條斷裂,將鉆機護罩砸爛飛起,把正扶在絞車護罩上的手從左上臂切斷了。
我蘇醒過來后,看著光光的左肩,一個25歲的大學畢業生突然成了只有一只胳膊的殘疾人,心中巨大的落差讓我連續幾晚上睡不著覺——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黨和國家培養了我,我靠國家的助學金讀完了5年大學,實現了當一個勘探隊員的夢想。我想到的第一個人是獨臂將軍余秋里。當時,我覺得自己更深刻地理解了將軍。我決心像將軍那樣,做一個身殘志堅、自立自強的人。想起那場事故后,井隊一名老鍋爐工冒險爬上機房頂,把我的斷肢拿下來,一遍一遍地洗干凈,用紗布包好,緊緊抱在懷里,希望能把它暖熱重新給我接上。我還想起當地漁民冒著生命危險,在暴風雨中劃著小船渡過松花江,把我送到哈爾濱的醫院,使我得到及時救治……這一幕幕人間真情,讓我流下感恩的淚水。
1992年7月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辦“昨日將軍今日情”大型攝影展。開幕式上有許多老將軍出席。在新聞媒體和記者的精心安排下,我幸運地見到的老部長余秋里。在中央大廳,他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我在大慶油田時,聽說有一個技術員胳膊打斷了還很堅強,原來是你呀!”
胳膊斷了時,我都沒怎么哭過,可聽到將軍那句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很快滿臉都是淚水。我的手和將軍的手握在一起,久久沒有松開。后來我聽說,在場的很多人都落淚了。
1993年10月,我又一次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見到敬愛的老部長余秋里同志,陪同他一起參觀一個影展。這次他像老朋友一樣緊緊握住我的手,高興地說:“我的大慶戰友,咱們又見面了。”他還邀請我到他位于西山的家中做客,給我留下了一段難忘和美好的記憶。
在我家中至今掛著一幅余秋里將軍在民族文化宮會見我的照片。那是兩代獨臂石油人留下的永遠難忘的瞬間。
不拋棄不放棄
當我手術醒來時,第一眼看見床頭放著一箱蘋果。護士說:“這是黑龍江省委送給大慶會戰領導的水果,他們舍不得吃,特意送給您的。”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事后我才知道,送蘋果并派專人到醫院看望我的就是大慶會戰指揮部副指揮張文彬同志。
張文彬雖然沒有見過我,但從此在他心中留下對我的牽掛。1964年初,石油部在北京西郊賓館召開全國石油廠礦長會議,他派專人從滄州把我接到北京,同石油部及大慶會戰領導見面。他像父輩一樣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你很堅強,終于見到你了,我才放心了。”
“文革”中,張文彬同志受到批判,我也受到牽連,但我堅信他是黨的好干部,我崇敬他、愛戴他。
1983年7月,我提任華北油田鉆井二公司經理,張文彬同志得知后十分高興。見到我和我愛人時,他第一句話就說:“漢寶干得不錯,還當經理了,找了一個好媳婦,一定要好好干!”他還向我們贈送了他家鄉的山西特產。
我出院時,大慶勘探一處黨委書記杜志福親自到醫院接我。因會戰初期招待所很簡陋,他安排我住在他的辦公室里。我深夜醒來,看到杜書記正在床前站著,我說:“快休息吧,我挺好。”他動情地說;“我心疼睡不著呀!”那年年底,大慶勘探指揮部調往天津參加“六四一”會戰,杜書記親自護送我到勘探的新基地,怕我不方便,他安排我坐軟臥。當時按照我的級別只能坐硬臥,他就自己掏錢買票。路上,他關切地說:“我不能留下你!”我激動得點點頭,我當時是一個普通技術干部,沒有為國家作什么貢獻,還出了這么大的事故,卻受到如此厚重的待遇。我終身和石油勘探隊伍結下不解之緣,經多次會戰南北轉戰,始終沒有離開鉆井。
兩次不期而遇的愛情
愛情總是在我人生落入低谷的時候來到。1964年初,我重傷之后,母親從家鄉帶來一個年輕的姑娘。“漢中出美女”,她是位美麗漂亮的公社衛生院護士。母親說,這個女護士愿意照顧我一輩子。姑娘也深情地對我說:“我尊重你的母親,從她身上看到了你,你母親一提親我就同意了。”在人生最困難的關口,竟有這樣一個好姑娘,我的心為之一動。
是讓單位和這位純樸的姑娘把我當殘疾人照顧一輩子?還是堅強勇敢地面對人生,做生活的強者?我說服了母親,送走了可敬可愛的好姑娘。我一生都衷心地感謝她,是她的到來讓我變得堅強,這成為我心中一段永遠不能忘懷的純真愛情。
此后,左臂殘疾的我,參加了大慶、大港、四川、江漢、華北油田的會戰,組織搬家安裝、快速鉆進、事故處理和井噴搶險等。我是紅村地區鉆井“五虎將”之一,被授予“最受工人歡迎的工程技術干部”稱號。
正當我事業漸漸步入高峰之時,“文革”開始了,我成為“黑典型”,每天陪著所謂“走資派”游街示眾。此時,一個老司機給我介紹一位女同志。倆人一見面,我就感到根本不可能。因為我在指揮部文藝宣傳隊見過她演出,她能歌善舞,美麗大方,是舞臺的女主角;我是“保皇派”、“臭老九”,又是殘疾人,她怎么能愛上我呢?
幾天后,同宿舍的人對我說:“有個女同志給你捎東西來了。”這是一包剝去紅皮的花生米。我明白了,她是個有心的姑娘,知道我一只手不方便,竟用這種方式表達愛情。我曾問過她:“您怎么會愛上我這個殘疾人呢?”她說:“我曾參加一派群眾組織,看到你被批斗,身上綁著竹竿吊著鑼,戴著高帽游街。我實在為你心疼,既同情又動情,既擔心又操心,不知道怎么就愛上你了。”后來有人問她:“您為什么會找到老陳呢?”她隨意地說:“我覺得他人好能干有責任心,當時我也想找個文化水平高的人,他少一只胳膊,自己多承擔些家務就是了。”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更沒有花前月下的表白,卻有著對愛情的堅貞與執著。
現在我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兒女事業有成,孫輩活潑可愛。失去胳膊帶來的痛苦并不影響人生的完美,奮斗出成績才是幸福的。失去左臂的我,不正體會著人生的另一種美好嘛!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