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春天,那時,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運動已在全國展開。那是由胡風在批評《文藝報》會上的一次發言引起的,胡風的《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三十萬言》)隨《文藝報》第一、二號印發。很快胡風陷入“四面楚歌”之中。不過,那還只是在批判胡風的文藝思想,雖然火力很猛,劍拔弩張,但尚未升級為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憤怒聲討。一天,我們北大詩社(那時我已是詩社的一位負責人了)接到了中國作家協會青年作家委員會主任李季的電話通知,說是作協詩歌組定于某日在作協會議室召開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會議,要我們派人去參加,并準備在會上發言。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任、張元勛和我,代表北大詩社去參加批判會,李任準備了個發言稿。
批判會是在下午開的。我們早早來到了東總布胡同22號中國作協的會議室,會場上只有一兩個工作人員在準備茶杯、茶水,開會的人還都沒有到。我們三個人坐在靠墻的一排椅子上,前面才是圍桌案的一排軟椅。
兩點鐘過后,開會的人才一個個走了進來。
艾青進來了,他是會議的主持人,坐在前排適中的椅子上,同進來的人們打著招呼。已經超過了預定的開會時間,開會的人到了有三四十位。就我當時認識和以后認識的,記得那天到會的詩人有袁水拍、李季、嚴辰、阮章競、陳邇冬、邵燕祥、綠原、牛漢、呂劍、沙鷗、張明權、公劉等人。胡風沒到會。
袁水拍坐在艾青的對面,他當時似乎已是文藝界的一個較為重要的人物,前些時曾發表過《質問〈文藝報〉編者》的文章。他是長臉龐,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鏡片上的圈圈也能看得清楚。寫過《唱給延河》的嚴辰是個矮個子,穿著一身舊藍呢制服,在會場上走來走去。李季坐在我們對面靠墻的一排椅子上,他那時只有三十幾歲,名氣已經相當大了。邵燕祥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細挑的個兒,娃娃臉,戴一頂解放帽,看起來同我們年齡差不多。阮章競長得很英俊,穿著短大衣,他的長篇敘事詩《漳河水》同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都是我喜愛的長詩。陳邇冬儒雅瀟灑,他原是山西大學教授,現供職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綠原坐在我們身邊,他長得黑瘦瘦的,當時就知道他是胡風小集團中的人。呂劍、沙鷗、牛漢都到北大詩社作過報告,因而認識他們。
艾青穿了一身藍色毛料制服,人已經發胖了。他坐在那里,看了看表,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們。當他回過頭來看到我們三個陌生面孔時,李季便在那邊介紹說:“北大詩社的同學。”艾青向我們點了點頭。他又看了看表,用極其平緩又輕松的語調,調侃似地說:“現在,‘時間開始了’……”
會場上響起了一陣輕松的笑聲。
《時間開始了!》是胡風于新中國成立后,在三個月中一氣呵成的一部系列政治抒情長詩,全詩包括《歡樂頌》、《光榮贊》、《青春曲》、《英雄譜》、《勝利頌》等五個樂篇,長達四千六百行。長詩出版后,很快便受到了公開的批評,何其芳、黃藥眠都寫了文章。今天,艾青以這部長詩的名字開頭,既貼切又有些調侃意味。這似乎又透露出一種溫和,表現出對被批判者并無仇視之意,這種平和的開頭似無意中給會議定了個調子:和風細雨式的批評。這樣,便引起了輕松的笑聲,會議自始至終也就沒有劍拔弩張的火藥味,而成了一個比較寬松的侃談會。艾青的開場白之后,冷場了片刻,艾青便點名了。
他第一個點到了袁水拍頭上,他說:“水拍,講一講……”
袁水拍似乎早有準備,他說:“我先講一點,拋磚引玉。”他從皮包里掏出幾頁稿紙,便講了起來。他講得似乎并不精彩,人們也只是懶洋洋地聽著。
袁水拍講完后,又冷場了。李任便站起來說:“我說一點。”艾青便向大家介紹說:“北大同學。請坐下講。”
李任講時,有些人似乎感到好奇,認真地去聽,袁水拍還在本子上記錄著。
后來,就記不清都是誰講了,艾青一個個地點名:“陳邇冬,李白(陳邇冬綽號是李白,不知道是為什么)講一講。”陳邇冬含笑搖了搖頭。艾青又點到了邵燕祥、綠原、張明權,他們都沒有講。這時,坐在靠門口處的一個身穿綠棉軍大衣、戴著寬邊眼鏡的人站起來說:“我說一點。”艾青把臉轉了過去,看著他說:“你貴姓?”李季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公劉同志。”
艾青忙說:“好,好,公劉同志。”
我們也同時把目光射向了公劉。那時,公劉是個初露頭角的青年詩人,他的《邊地短歌》已引起文藝界的注意,他后來的一些詩更為引人矚目,受到稱贊。似乎公劉是剛從云南來到北京,雖然他那件棉大衣已和當時的季節很不相襯,但他那筆挺的西服褲子和亮亮的皮鞋卻很入時。
會上發言者寥寥,且是零零落落,斷斷續續。看來,開會者多是只想來聽聽,坐坐。在宣布休會之前,艾青又一個個囑托,下次會議一定發言,被指定者當然也就隨口答應著。會議便散了。
我們這三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生,當時覺得這會開得太散漫、隨意,很有些不以為然。我們還期望著能夠參加第二次批判會,誰知,形勢急轉直下,胡風問題不斷升級,已不再是文藝思想問題,而是“反黨小集團”、“反革命小集團”問題了,作協詩歌組的第二次批判會也沒有再開。
很多年之后,當我對世事和文壇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回過頭來想想這件事,才理解了這是一種艾青式的幽默。
艾青本來是胡風的朋友、戰友,而且,艾青的第一部詩集《大堰河》,就是由于胡風寫了一篇《吹蘆笛的詩人》,才使之廣為人知。胡風在出獄平反后寫的《胡風回憶錄》中,對他與艾青的關系有一段文字。他寫道:“……那是介紹艾青的詩集《大堰河》。艾青是一個初見的名字,又是這樣一個毫無詩意的書名。現在據李又然的回憶,是自費印的,寄售的書店沒有賣出一本。但我讀了受到吸引,有所感動,認為感情內容和表現風格都為新詩的傳統爭得了開展,詩人的健旺的心將為人民創造出更多的精神財富。我這一點評介大概促使讀者接受了艾青,我自己和他也就認識了,在友好的接觸中更認識了詩人的氣質。”后來,他們有了許多合作。
胡風于1985年6月8日逝世后,艾青在1986年1月13日寫了《思念胡風和田間》一文。文中寫道:“1936年11月,我從在監獄中所寫的詩選了九首,自費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大堰河》,出書之后當然送田間一本。不久,田間來告訴我:‘有人寫了一篇評論你的詩的文章,想見見你。’……文章發表了,在王統照主編的《文學》上,題目是《吹蘆笛的詩人》,作者胡風。……從此,胡風和田間成了我的朋友。”在簡略回顧了他們合作的一些事情之后,他又寫到了建國后的情況。他說:“1954年7月,聽說胡風向黨寫了三十萬言書,對文藝工作提出了很多意見。本來可以通過自由討論解決,卻想不到遭到了嚴厲的批判,終于夸大成了政治問題給討伐,他被當成敵對分子處理,因他受牽連的人數不少。”
看了以上所引胡風和艾青的文章,我們就不難理解1955年春艾青對批判胡風會有那樣的態度了。
后來,從1955年的5月到6月,《人民日報》連續發表了三批《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開始稱“反黨集團”,第三批材料便稱“反革命集團”了)之后,便形成為全國范圍的一場政治運動,艾青也便同其他作家一起被裹挾進這場政治運動中去,寫了一些“批判”和“聲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文章。不過,后來,這些文章并未收入他的任何一部詩文集中。
(選自《溫故(十二)》/劉瑞琳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