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掌勺,如果要圖省事,煲粥無疑是極好的選擇。半鍋清水,兩把白米,或佐菜蔬,或佐鮮肉。文火燉上一會兒,便水火交融香滑綿軟了。此時,若有一碟腐乳、泡菜、毛豆相佐,就可算飲食的最淡泊境界了——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侯孝賢的老電影,洗凈鉛華,獨留滿目氤氳。
較之那些窮而攻之、不斷改進的菜品,粥,大概是最能獨善其身又最招人垂青的。上追春秋戰國時期,屈原便有“折瓊枝以為饈兮,精瓊糜以為”之句。宋代的陸游是詩人同時也是美食家,新津韭黃、彭山燒鱉、成都蒸雞、新都蔬菜都得其所愛。但真正令他樂此不疲下廚實踐的,卻只有樸實之極的一味粥。他的《食粥》一詩有句云:“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粥中亦有品性與風骨。曹雪芹應該最能觸摸到粥中的境界與本味的。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品嘗過無數美味佳肴,然而只有等到他家破人亡、舉家食粥之際,才寫出了察盡世事、彪炳千古的《紅樓夢》。在曹雪芹的書里,粥也成為一個象征性的符號,折射著不同的人生際遇。世代簪纓的寶玉吃的是碧粳粥;而老祖宗賈母,出于養生需要,平常服食的非鴨肉粥即棗兒粥……不是經歷過大起大落的人生,能在一碗粥里浸淫出真正的人生況味之人,又怎能揮就這樣入木三分的文字?
我生于渝西農家,幼時物力維艱。每年初夏時節,在早稻未殺青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三餐喝粥。粥是清粥,偶爾有南瓜入味。日子一久,粥便再難喚醒我們似已熟睡的味蕾。那些能把一碗清粥平心靜氣地喝過這一兩個多月的鄉親,在我眼里絕對是道中高手。與我同年齡的魏四便是這樣一位“超人”。他家人口多勞力少,生活十分貧寒,在相當多的年份里,他們家中都有半年左右的光景要靠粥來打發。然而,他就是這樣氣定神閑地喝過一年又一年,喝過小學,喝過中學,喝過大學,如今已是一家企業的老總了。
這些年來,我忙于求學與工作。多年的奔忙之后,我擁有了一個溫馨的家。成家以來,最讓我著迷的食品就是荷花糯米粥,其原料只是寥寥幾味:糯米百克、荷花四朵、冰糖適量;其做法也極盡簡單:糯米加水大火燒開,繼而小火慢熬,待粥將成時,再把洗凈切片的荷花與冰糖一起放入,至花熟糖溶,即可服用。粥碧綠稀軟,卻彌漫荷的淡香。粥取荷之青,荷吸粥之粘,初看,浮躁之情頓退;再品,已生寧靜空逸之心。
前不久,我去郊外辦事,看到路旁有一處“農家樂”的廣告:活魚自己殺、大米自己淘、臘肉自己熏。是啊,熙來攘往的都市里,日益發達的生產線上,我們看似失去了自我操作的樂趣,其實湮沒于其中的卻是一種淡泊悠遠的心境。而一碗粥可以讓人拾回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情愫。當帶著稻谷香甜的白米粥溫順地滑進咽喉與胃腹,在你的身體得到一種溫暖的撫慰時,你也能從中感受到一種沒有任何附加的本真的人生境界。
痛苦時、落魄時、煩悶時、目空一切時,都不妨坐下來喝一碗粥。喝粥,能夠使你變得謙讓平和,繼而讓你眼中的一切璀璨全都歸于平淡。感性的我,一直認定飲食和人生,大多是以一碗粥的姿態逐漸燦爛下去的。
(選自《聯誼報》2010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