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琰:詩歌和現實之間的關系是一直以來大家都在談論的問題,但又似乎永遠都有談論的價值。你的一首詩《劍》中有這樣的詩句:“劍在血中吐出光明,長成你的骨頭。”似乎你在詩歌中也始終在尋找一種語言與現實、歌唱與行動的平衡,可以具體談一下嗎?
西渡:海子和駱一禾都十分關注詩歌的行動性質。詩是夢想,但這夢想總是針對著現實的,而且總是對現實產生某種作用。我對詩歌的行動沒有海子、駱一禾那種總體性的企圖,并不期望它成為一種新的公共宗教,為民族的、集體的價值認同提供一個文學的框架。我的詩只訴諸于個人。我只對具體的個人說話,我只對“你”說話。某種程度上,“你”也就是我,正是“你”不斷地發明我,催生我。詩的行動也就是不斷地創造和重構你我和你我的關系。
如果說現實是一個江湖,詩就是我隨身的寶劍。這玄鐵之劍依然保持著它當初被鑄造時的鋒芒,因為無數詩人的命和血在滋潤它,溫熱它。而它也不失我所望地在血雨腥風的江湖保護內在的我,同時用它的劍鋒劈開我生長的空間,也可以說它不斷生成我,豐富我,伸展我。
當我們說語言和現實的關系,我們就是在把語言和現實對立起來。實際上,語言就是我們最重要的現實,或者說,現實正是由語言生成的——如果我們不把現實過于狹隘地理解為房子、車子、票子這些缺乏可能性的僵硬的物質條件的話。現實的貧困倒很可能正是由語言的貧困造成的。所以說,改變語言,也就是改變現實;創造語言,也就是創造未來。如果沒有昌耀,我感到1949年以后的現實將是完全的黑暗;有沒有海子的詩,1980年代以后的現實也是不一樣的。他們都創造了新的現實。詩人和詩的重要性也就在此了。
曹夢琰:時間一向是你在詩歌中關注的。似乎詩人的天性都有眷戀過去的傾向。你的詩歌中也流露出這種懷舊,同時也有對當下的質疑。但你似乎又不太認可寫作必然地要帶有挽歌的性質。那么,你對時間的關注,是否歸根結底是對未來時間的關注呢?
西渡:時間是生命唯一的主題,人生就是時間在每一個體身上不斷地展開自己。所以,它必然也是詩的主題。我懷戀過去,因為過去生成我;我關懷未來,因為未來也在生成我。生命所以不是鐵板一塊,不是石頭,就因為它總是由過去和未來不斷生成,而處在持續的生長中。生命不是固化的本質,生命是生命的可能。我們的生活所以值得繼續,不就在此嗎?詩人應該忠實于生命的可能,那也許就是我關心未來的原因。詩就是不斷地創造生命的可能。如果說詩歌是唱給逝去的事物的挽歌,那么詩歌同時也必是奉獻給未來的頌歌。因為詩本身就是塑造未來的力量。詩也在生成未來。
曹夢琰:經驗已經——或者說一直在貶值、破碎化,你有對詩歌產生過失望感嗎?或者說力不從心的感覺?詩人們可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放棄寫詩,在九十年代之后,八十年代的一大批詩人放棄寫詩,你是怎么來看待這個問題的?
西渡:經驗的貶值和破碎化是現代的一個趨勢,詩所做的恰是對這一趨勢的糾正。詩總是傾向于逆潮流而動。對我來說,維護內在自我的統一始終是詩所追求的目標,同時也是詩的力量所在。不要拿經驗的破碎來為詩的破碎作辯護。如果詩完全認同現實,我們還要詩干什么呢?我慶幸對我來說,詩還擁有這個統一的力量。這把劍對我還管用,還足以使我抵御現實試圖瓦解我、壓扁我的企圖。我對詩從來不失望,我失望的只是我對詩的投入還不夠,深情還不夠,熱愛還不夠,訓練還不夠,技藝還不夠,寫出的好詩還遠遠不夠。
在一個不斷分化的世界中,一部分詩人放棄寫作是很正常的事。放棄寫作也許比保持某種僵硬的寫作姿態,而實際上卻與卑污的現實媾和以至勾結更好一點。因為至少不會傷害詩。駱一禾說,詩歌是使我們寫作的力量。如果這個內在的力量不夠,詩人放棄寫作是遲早的事。如果你擁有這個力量,你總是可以繼續下去,無論環境怎樣變化。
曹夢琰:詩歌已經被邊緣化,在今天——比起八十年代的盛極一時。你是如何來看待詩歌寫作與讀者之間的關系的?你是否也有為潛在讀者而寫作的傾向呢?
西渡:詩永遠是為對話而寫。詩的內部總有一個對話者,即使是聲稱為自我而寫的詩,對話也總是推進詩歌的動力和動機。我的詩當然有其所期許的說話的對象,在他那里我不但被理解著,也被豐富和擴展著。詩本身也可以看作是我們的一個對話者,它不止以它的善解人意安慰我們,而且以它的智慧、良知和美——它擁有關于這一切的最完整的記憶——引領我們成長。在我看來,詩的書寫總是意味著理解的可能仍然存在,意味著未來仍然沒有死亡。
寫詩,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發明讀者的過程。我相信,每一首好詩都會發明它自己的讀者。這就是你說的潛在讀者吧。所以,我從來不認為讀者問題是一個值得為之焦慮的事情。詩人真正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寫出好詩,此外的事交給詩自己好了,它會找到自己理想的讀者。
曹夢琰:寫詩是涉及到靈魂的事情嗎?在這個詩歌無用或有用的時代,你是怎樣看待自己的詩歌寫作的?
西渡:總有人說這個時代不是詩的時代,那個時代詩歌已經死亡,其實詩歌從來沒有拋棄我們,所謂道不遠人,詩也從來不遠人。當然,詩的可能需要不斷重新發明。詩必須在與現實的對話中不斷拓展自己的空間,維護自己美學的和倫理的尊嚴。詩的獨立也只有在這種對話中展開,對現實采取鴕鳥政策只能使詩的可能萎縮,詩的空間坍塌。詩的想象的動力同樣來源于詩與時代、詩與現實的這一對話關系。
寫詩當然是關乎靈魂的事情。瓦萊里說,“沒有上帝,我們走向我們崇拜的神性”。如果上帝真是人殺死的,那么我們也可以重新發明一個上帝。我倒寧愿相信上帝一直處于未完成的狀態,它正在艱難地、緩慢地生成。他正在我們中間孕育,每一個人都是孕育他的子宮:我們每一個高貴的行動都使他成長,而我們每一個卑劣的行為都會阻遏他的發育。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對他的未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里爾克說:“沒有我,上帝你怎么辦?”
我并不是毫無所指地不斷寫到神。我不向神祈禱我的平安,但我愿為神的平安祈禱。
曹夢琰:請談談詩藝的重要性……
西渡:如果說詩是一把寶劍,它也只有在武藝出神入化的劍客手中,才能充分發揮它削鐵如泥的效力。對一個不懂得如何使用它的人,寶劍的神鋒不但無益,而且適足以招來禍害。如果不想讓詩成為一種負擔,你需要不斷磨練自己的詩藝,直到配得上它的神工。
詩藝顯然不止是手腕的功夫,也是內力和智慧,是內力和智慧的外化。所以,僅僅訓練手上的功夫是不夠的,它必隨心靈而成長。發展你自己,擴展你自己,壯大你自己,然后詩藝隨心靈一起成熟、豐富和完善。當別人驚異于你的武藝,你該知道它是怎么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