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wèi)當官
2011-01-01 00:00:00曾韶翔
傳奇故事(上旬) 2011年3期
李衛(wèi)是何人？乃大清朝的著名官吏，雍正皇帝的心腹紅人也。
他本是一個四處流浪的小乞丐。偶然的機緣，時來運轉，他就成了皇帝的貼身奴才。又憑著忠君報國的滿腔熱情和八面玲瓏的看家本領，他終于坐上了巡撫的高位。
官運亨通，最近他又升為了直隸總督。
這時，李衛(wèi)才三十六歲。
可剛剛上任兩個月，雍正撒手西歸了。新皇帝，就是雄圖在胸，風華正茂的年輕天子乾隆。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寵信乞丐出身的混混李衛(wèi)，乾隆早就有點皺眉頭，如今他坐了龍位，這李衛(wèi)的日子可就有點不好過了。
恰恰在這時候，李衛(wèi)又惹了一個大麻煩！
擂茶好喝心內苦
歷代皇帝要統(tǒng)治天下，他都要使用一種“平衡術”。平衡術里邊，最重要的一招，就是權力平衡。就是說，一個地方，不能讓一個人獨管，而是要讓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來共管。這個官暗暗地控制著那個官，那個官悄悄地控制著這個官，如此一來，皇上就放心省事了。
直隸府拱衛(wèi)京畿，無比重要之地。雍正調李衛(wèi)任直隸總督，他對李衛(wèi)當然是一百個放心。但按制度，這里除總督之外，還有一個同等級別的官員，這官職就叫“將軍”。這“將軍”不是那種打仗的將軍。是什么呢？打個比方，這直隸總督就相當于省委書記，這直隸將軍就相當于省長。當然，其權力比如今的省長和書記都大，當時的直隸府要管好幾個省呢！
直隸將軍的名字叫國泰。
這天，國泰沒有上班，他悶悶不樂，就扯著被子蒙著頭，睡在他書房里的那個榻幾上。
國泰的夫人看在眼里……
丫鬟柳翠就輕輕對夫人說：“夫人，老爺是不是生病了？”
“他沒病。他是心里煩躁?！?/p>
“老爺為個什么事心里煩躁？”
“他是……我也不是太清楚。”
“夫人，有一個治心煩的好辦法??！”柳翠是個聰明丫頭。
“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讓老爺不心煩？快說說！”
柳翠說：“我們就給老爺打擂茶呀！”
什么是擂茶？首先得有一個大大的擂缽，還要有一個用山茶樹做成的大擂槌。把花生、黃豆、玉米、生姜、茶葉、炒米等山貨放到擂缽里，用擂槌擂得稀爛，然后用滾水往這擂缽里一沖，這擂缽里，這滿屋子里，就是一片襲人的香氣，別提有多好吃，多好喝啦！
這打擂茶，北方人不會，而南方人也只有湖南人會打，只有湖南的安化和桃江兩縣的人會打，也喜歡打。這柳翠就是湖南安化人。國泰府里有個師爺叫劉子敬，是個湖北人。聽說府里需要一個使喚丫頭，劉子敬就七彎八拐地托親戚找到了這個安化妹子。想不到這山里妹子倒還滿中這國泰夫婦的意。安化妹子上京時還特意帶來了擂缽和擂槌。每回柳翠打擂茶，每回國泰老爺端著這新鮮玩意兒津津有味地喝著時，國泰便覺神清氣爽，將軍老爺?shù)氖蓍L馬臉上便是笑意盈盈……
“對對對，打擂茶！快打擂茶！”夫人連忙說道。
柳翠打擂茶，夫人燒開水……
夫人興沖沖把一碗香噴噴的擂茶端到榻幾旁，說：“老爺，來來來，別生悶氣了，把那煩心事撂一邊去，喝擂茶！”
卻聽得“啪”的一聲，榻幾上的國泰老爺把手一揮，夫人手中的那個碗就給打到了地上……
碗破了，擂茶潑了。夫人就嚶嚶地哭了。
這時候，師爺劉子敬走了進來。子敬見狀，一愣。接著揮揮手，柳翠進來。柳翠趕快打掃拾掇……
國泰夫人的哭聲就更大了，國泰更惱了，他從榻幾上一個翻身坐起，罵道：“我還沒死呢，你嚎喪啊！”
夫人十分委屈，含淚而道：“你今天到底怎么啦？老爺你到底是遇上什么煩心事？”
國泰將軍所遇到的，的確是一件使他煩心，并且還不大好擺平的麻煩事——直隸府轄內有一條馬家河，連年洪水，百姓遭殃，朝廷終于撥下一筆銀子，堤修好了，可最近這堤又垮了。如今這直隸府內、保定城里，到處都是因垮堤受災而到街上來乞討的哀哀災民。為何垮堤？因為是豆腐渣工程！制造這豆腐渣工程的人，當然是撈足了銀子！誰撈足了銀子？當然是掌握權力和管理工程的那么幾個人。而其中銀子撈得最多的人，當然就是這國泰將軍！
那段時間，是一個空當：前任總督已走，李衛(wèi)還沒來上任。
直隸府大小事兒，由國泰一手遮天。
如今出了這垮堤大事，當然也得由國泰一肩承擔。
李衛(wèi)對國泰當然是心存懷疑的?？蓢﹨s拍著胸膛侃侃而道：“蒼天可鑒，我國泰絕對是清白的！我國泰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貪官！馬家河之所以垮堤，肯定是有人偷工減料，貪污銀子！一定要把這樣的蛀蟲和敗類給挖出來！”
暗暗地，國泰卻到了京城。暗夜里，他走進了和珅的大門里。
一切，就這樣風平浪靜下來了。許多事，只要堆著笑臉周旋一下，只要硬著頭皮來挺上幾天，就會過去的。
國泰不逢時，偏偏就碰上了這個李衛(wèi)。
李衛(wèi)不依不饒，一定要把這個事給弄個水落石出。
“如果讓他這樣鬧下去，這把火只怕會燒到我的褲襠里來！”國泰坐在榻幾上，耷拉著頭，怏怏地說。
劉子敬卻說：“大人，這把火為何一定要燒到你的褲襠里？為何不可以燒到他李衛(wèi)的褲襠里？”
國泰眼睛一亮：“子敬，你的意思是說，他查我，我也可以去查他！可是，這混混兒身上，有什么可以查的呢？”
查官，一查銀子，二查女子。銀子的事兒，的確難查李衛(wèi)什么；這女子之事，似乎也難和李衛(wèi)靠邊。可是劉子敬卻講出來一樁驚人的新聞：
“李衛(wèi)進妓院嫖娼！我是親眼所見！”
這保定城里，有一個妓院叫怡紅院。劉子敬好這一口，常去那里。去怡紅院，要經(jīng)過宜春院。中間隔著三個門面。當劉子敬經(jīng)過宜春院門口時，他真真切切看到：李衛(wèi)走進宜春院！整整碰到過三次！
大清朝的律法是這樣的：老百姓進妓院，這叫“食色性也”，正常之事，不犯王法；可若是朝廷命官嫖娼，這卻是玷污頭上頂子，毀損朝廷名聲，這是要受到朝廷嚴懲的。
當然，是“發(fā)現(xiàn)”之后才受嚴懲?？赡切]有發(fā)現(xiàn)的呢？
這一次，李衛(wèi)錯就錯在他被劉子敬給發(fā)現(xiàn)啦！撞上啦！
好端端一個直隸總督李衛(wèi)，怎么就突然色心如潮，干起這嫖娼的勾當來了呢？
劉子敬便陰陰地笑道：“嘿嘿，李衛(wèi)也是人??！”
“李衛(wèi)啊，你這吃魚，可真是吃到了我的當口上??！”國泰一下就興奮起來，他壞情緒此時已全都飛跑了。一高興，他就對著外邊嚷嚷道：“快端擂茶來！”
將軍和師爺喝擂茶。此情此景此味，勝過平時喝茅臺！
捉嫖
這地方，在保定城的南邊，叫個“學門口”。這里本來不是娼街，保定的娼街在城東的東市口。但這幾年妓院行生意特熱火，行情看漲。許多想發(fā)財?shù)娜?，都在這皮肉生意上打起主意來。這學門口不是鬧市，僻靜。這僻靜反而是好事，一些臉皮薄面子淺的人，就希望在這種僻靜的地方，靜悄悄地做那種人間美事。于是這學門口胡同的一些門面就陸續(xù)給開發(fā)出來了。首先開的是怡紅院，接著開的是一品香，第三家開業(yè)的就是宜春院。這宜春院以前是一家醬園。柴米油鹽醬醋茶，家家開門七件事，這個醬園就占了三件：油、醬、醋?？善婀值氖?，與上邊的嘴巴有關的生意，卻冷冷清清不賺錢，而自從改成這個為下邊那玩意兒服務的生意后，那白花花的銀子，就一把一把地丟進門來！
還有一個趣事，這宜春院的后頭，竟然就是一座文廟！不過這文廟早已廢棄了好些年了。文廟的底層大廳，早已經(jīng)被人借來做了堆放貨物的倉庫。
這文廟并不寬闊，卻很高，有五層，如寶塔形狀，最頂層是個鼓樓。如今那個破敗的已經(jīng)敲不響的牛皮鼓還在那個鼓架上。
木格子的窗戶。坐在窗戶邊，就可以清清楚楚俯瞰著下頭宜春院灰墻黑瓦的院子?？梢郧迩宄乜吹娇恐膹R這邊的一間房子，那房的窗戶開著，里邊幾個都是商人模樣。五個年輕商人，一個留著長長花白胡子的老年商人。這老商人其實就是劉子敬扮的。其他五個年輕商人便是將軍府里平時不大露面的內室衛(wèi)士。
劉子敬側過身，抬頭，便看到鼓樓。鼓樓里也坐著人：將軍國泰和師爺吳俊仁。這里是指揮部，遙控著下邊的捉嫖人。
劉子敬坐在下邊的這間房里。他把窗戶微微地打開：外邊是走廊，走廊外邊是天井，天井那邊又是走廊、房間。那是一個寬闊的大房間，這個大房間歸一個名叫顧青蓮的院內女子使用。
李衛(wèi)是這樣認識顧青蓮的：
年輕天子乾隆是個好皇帝。一上臺，他就告誡大小官員們，一定要在官場樹立講真話的風氣。官員與官員之間要講真話，官員對于皇上，特別要講真話，千萬不要對皇上一味地歌功頌德，阿諛奉承。
乾隆要學唐太宗。但乾隆卻又有一個天生的軟肋：他酷愛文化。身為皇帝，他卻打心眼里敬佩那些靠勤學苦讀而奪了狀元的讀書郎。他不喜歡人家奉承他別的，但若是人家說他的詩作得好，字寫得好，說他文才如何如何了得，并且，奉承者在做這種奉承時，不露痕跡，而且頗有一點誠懇味道，這時，乾隆的心里就甜得好像融了一坨蜜。國泰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于是就別出心裁，在保定城的中心地帶，撤去一片民房，開出一個廣場，修起來一座高碑。在這碑的四面，刻滿了乾隆的詩。在這碑的上方，威威武武刻著“文采天子”四個大字?；I備修碑時，李衛(wèi)堅決反對。可國泰說，這不是為了皇上個人，是為了在我們保定弘揚文教之風——這句話把乾隆說得心花怒放，心安理得。一下子，這“文采天子”碑就威威武武地豎起來了！
一天夜晚，李衛(wèi)便裝，出外散步。扭頭一看，蒙蒙暮色里，就聳立著那座文采天子碑?；旎斐錾淼睦钚l(wèi)，這時又撿起了他的混混本事，他從地上撿起幾塊土坷垃，就向那文采天子碑砸了過去……
“砸得好！”——一個好聽的女子的聲音。
女子“啪啪啪啪”，為李衛(wèi)拍掌叫好。
女子并不認得李衛(wèi)。瞧樣子，這女子好像是一位讀書人家的女兒。
對撤民房而修碑頌德，這女子也很反感。
兩人話語相投，就熱熱鬧鬧地攀談起來。
談著談著，女子終于醒悟：“啊，你就是李衛(wèi)李總督！”
“你是……”
“我姓顧，小字青蓮。”
“哦，顧、青、蓮……顧青蓮，你家住何處？”
“我家……在一個尷尬之處?！?/p>
李衛(wèi)聰明，但也一下沒明白。
那女子卻說：“李總督，青蓮我早聞您的大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你說我什么事兒是‘果不其然’？”
“聽你言談，沒有一句詩文子曰，你果然是個沒讀過書的人！”
“沒錯！看樣子青蓮小姐倒是一個讀過好多書的飽學先生！”
“談不上，談不上！不過如果要我來當一當李總督您的先生，那還是夠格的！”
“好啊！八十歲婆婆還要學繡花呢！我李衛(wèi)才三十六歲，學詩文，讀子曰，還來得及呢！先生在上，學生李衛(wèi)有禮啦！”
李衛(wèi)一跪，這師，就給拜成啦！
顧青蓮本來只是想說笑說笑，這一來，推不脫了。
顧青蓮給李衛(wèi)留下了門牌號碼，李衛(wèi)說一定擇日登門。
這一天，李衛(wèi)按門牌號碼，找到了這里。他疑疑惑惑走進大門，在大堂坐下，他方才知道，這地方竟然是一個妓院。
顧青蓮是河北涿縣人。父親是方圓百里有名的中醫(yī)。醫(yī)術好，詩也做得極好。同行生嫉妒，涿縣有個醫(yī)生也愛詩，但實在寫得不好，而且那醫(yī)術也是馬馬虎虎。他把寫的詩拿來給顧先生看。顧是直率之人，就說：詩有別趣，非關書也；詩有別才，非關理也。這寫詩是要有點兒靈氣的。我看你還是把精力放在醫(yī)道上吧！
那人認為這是譏諷他，便暗暗地收羅顧的詩。果然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他向官府告發(fā)，說顧的詩里邊有譏諷大清之意。一下，顧就給下到了牢里，顧家拼命營救。沒砍頭，但卻一直關著。那縣官就以此事為搖錢樹，顧家已經(jīng)被他榨得油干水盡。為了救出父親，青蓮七彎八拐，經(jīng)人介紹，最后被騙賣到了這宜春院里。青蓮雖然清高，可既然到了這污泥濁水之中，也就不得不染污，不得不接客了。但宜春院的鴇母也算是善解人意，她體諒滿腹詩書的青蓮：青蓮可以挑客人。過于粗野丑陋的客人，銀子再多，青蓮也可以不接。青蓮心情煩惱，不想接客的時候，可以不接。
一晃，已經(jīng)過了兩年。
今天，李衛(wèi)登門。
當知道這地方是妓院，這眼前女子是個妓女之時，李衛(wèi)的眉頭便皺了一皺。
青蓮便道：“如果總督大人嫌棄我是個妓女……”
“不！”李衛(wèi)把手一揚，說，“我從前還是個乞丐呢！你當妓女，是拿自己的皮肉去換幾個血汗錢，這不丑，更不壞！比那些不掏一點成本，卻張著血盆大口，去吞吃百姓錢財?shù)呢澒傥劾?，要好多了！剛才我皺眉頭是要說句話：你我之間，只有師生之分，莫談風流之事。你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這樣才像是一個總督大人啊！不過，你以總督之身而來我這里，這傳了出去……”
“這怕什么！我們老家有句話：只要心里正，不怕跟了尼姑困！何況我只是聽你講學，根本就沒有跟你困呢！哈哈哈哈！”
這就是李衛(wèi)。永遠不按牌理出牌，身上永遠有一股改不掉的野性！
但人家卻不這么看——那邊房間里，六個人的視線，正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埋伏跟蹤，守株待兔，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五天前劉子敬等人已經(jīng)來過一次。那次，見那房間的門開著，李衛(wèi)坐在一條小凳子上，恭恭敬敬，確實如同學生。那青蓮就坐在桌前，手握一卷書，一副先生模樣，她在教李衛(wèi)讀《論語》呢。
那邊房里的教書聲和讀書聲，清清晰晰地傳送到了這邊房里。
劉子敬疑惑，便喃喃道：“他們一不親嘴摟抱，更不上床睡覺，就這樣開著門，念著書，他們這是唱的哪一出??？”
“是啊，這么漂亮的娘們兒坐在眼前，他怎么就忍得住呢？”
“不是忍得住，很可能是他起不來！”
“對，這李衛(wèi)一定是個陽痿！哈哈哈……”
“輕點，輕點……”
禁聲。靜靜地潛伏著，注視著……終于，課上完了，李衛(wèi)起身，走了……
第一次捕獵，無功而返。
今天，這眼前獵物，又是這般——怎么辦呢？
一只鷹從鼓樓里邊飛了下來，飛到劉子敬那房間的桌子上，鷹嘴里銜著一張紙條，是吳俊仁筆跡：“進了妓院，便可立案，快抓！”
李衛(wèi)正搖頭晃腦，跟著青蓮念著《論語》……
忽然，只見一個白胡子和幾個青皮后生一闖而進。
李衛(wèi)一愣，接著吼道：“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抓嫖客！”
“誰是嫖客？”
“你就是！”
青蓮趕快上來解釋：“他不是嫖客！他是我的學生，他到這里來，是跟我學詩作文！”
白胡子便冷笑道：“到妓院里來學詩作文？你這話拿去哄鬼吧！弟兄們——”
眾人應一聲“喳！”接著就一齊擺開那打架擒拿的架勢。
李衛(wèi)是老麻雀，飽經(jīng)風浪，怕你這個？只聽他習慣性地吼道：“呀呀呸的！你們是哪里來的一群小混混？老子堂堂朝廷命官……”
“抓的就是你這朝廷命官！”白胡子把手一揮，“上！”
眾人擁上。房間里就上演起了全武行。
李衛(wèi)倒也有幾手三腳貓功夫，只見他左打右擋，上躥下跳，上桌跳梁，貓玩老鼠……想不到五六個便衣人，竟還奈何他不得。
青蓮在旁邊連連喊：“別打了，別打了！”
白胡子望著青蓮，忽然生出一點智慧，也升起一股狠毒之心，他拿起剛剛李衛(wèi)坐的那一條小凳子，對著青蓮的后腦勺就拍了下去。
青蓮倒地。李衛(wèi)就趕忙收了架勢撲上來，喊：“青蓮老師！青蓮老師！”
眾人就擁了上來，把李衛(wèi)給摁住了。
李衛(wèi)連連叫嚷：“呀呀呸的！呀呀呸的！呀呀呸的！”
白胡子脫掉鞋子，扯下自己的臭襪子，將臭襪子塞到李衛(wèi)口中。
一個青皮從身上扯下一個大布袋，接著將布袋一抖，用布袋把李衛(wèi)網(wǎng)了進去。
另一個青皮從腰間取下一根繩索。
眾人齊心合力，把那個裝著李衛(wèi)的大布袋，捆成了一個大粽子……
“老天爺啊，我李衛(wèi)
真的沒有嫖娼??！”
從總督府向西邊走過去大約半里，有個貓耳朵胡同。胡同口子上有個小小四合院，李衛(wèi)一家就住在這里。
總督大人本來住在總督府里。馬家河潰了堤，許多災民流落到城里。李衛(wèi)把百來個老弱病殘接到總督府住下，自己一家就暫時搬到了這里。
李衛(wèi)家中五口人：一家之主李衛(wèi)、老娘、老婆岳思盈、丫鬟石榴、兒子李小衛(wèi)。小衛(wèi)今年八歲。
依然是老習慣：除了實在推不掉的應酬，一日三餐，李衛(wèi)都在家里吃。他說，這天底下的廚子手藝，數(shù)我老娘的手藝最好！以前我和康熙爺吃過飯，那皇廚的手藝也遠遠趕不上我老娘啊！
聽者有心，國泰悄悄把這話告給和珅。和珅趕忙稟報乾隆。
乾隆皺了皺眉，然后便付之一笑……
今天老娘又施展手藝，中飯時，做了一個青辣椒炒蝦米，李衛(wèi)從當乞丐的時候起，就喜歡吃這個。
中飯時，李衛(wèi)沒回來。
晚飯時，這碗青椒炒蝦米，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可李衛(wèi)還是沒有回來。
一家人守著燈盞等到半夜，岳思盈說：“不要等了，大家睡吧，可能是衙門里有公事！”
第二天早飯時，老娘說：“我昨夜里做了個夢，夢見小富貴掉到一個糞坑里，搞得一身的屎！”小衛(wèi)嚷道：“奶奶你說什么呀，弄得我飯都吃不下了！”石榴說：“我們老家的風俗，夢見掉到屎里，這可是兇兆??！”岳思盈啐道：“你胡說什么？我就去總督府看看！”岳思盈剛剛走到大門口，剛好就碰到國泰走進了門來。
李家人都知道，國泰是李衛(wèi)的死對頭。
一家人都走到了院子里，冷漠而警惕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死對頭。
國泰便笑道：“來了客人，怎么茶都不給倒一杯??？”
只聽李小衛(wèi)昂頭而道：“來了清官，請他喝茶！來了貪官，尿都不給他喝一杯！”
“哈哈哈哈！”國泰大度地笑道，“沒關系沒關系，童言無忌！是啊，人人都罵貪官，人人都說自己是清官?？傻降渍l貪誰清，還得皇上說了算！得看證據(jù)！我知道，李總督上任以來，一直不待見我?？墒俏疫€是要待見他，這叫以德報怨嘛!”岳思盈問：“國泰將軍光臨寒舍，到底有何事？”國泰不語，望望眾人，然后對岳思盈招招手，岳思盈便疑疑惑惑隨著他走到一邊。
國泰輕輕說：“李大人出事啦！”
“怎么啦？”
“他被縣衙里的巡街隊給抓住了?！?/p>
“小小巡街隊，膽敢抓直隸總督？”
“王法大于天，總督昨天犯了大清的官箴?！?/p>
“到底是什么事？”
“他在宜春院嫖娼，被逮了個正著?！?/p>
“你說什么？”
國泰故意提高聲音說道：“李衛(wèi)李大人昨天去嫖娼，被縣衙的巡街隊給抓了現(xiàn)場！”
岳思盈一下就蒙了。老娘聽到了，一下?lián)涞絿┟媲埃骸澳阏f我兒子嫖娼？”
“沒錯！”
“不可能不可能！你說我兒子殺了人，我信！你說我兒子當了綠林強盜，劫財越貨，我也信！可你說我兒子去嫖娼，我不信！”
“怎么，你家兒子有毛病，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你才不是個正常男人呢！”石榴氣了，叫道，“你沒看見他的兒子站在這兒嗎？他不正常，能生出來這樣的好兒子？”
“正常，正常！李總督正常得很呢！”國泰嘻嘻笑道：“所以呢，一個不小心，就被宜春院里一個小姐給迷住了！”
“絕不可能！李衛(wèi)絕不會做這樣的事！”岳思盈斷然道。
國泰說：“我也和你一樣不相信?？蛇@事兒偏偏就發(fā)生了！不錯，我和李大人有過節(jié)，可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國泰還得站出來啊，我還得出來幫他！我是今天早上才聞知這消息的，我趕快找到巡街隊，他們說，不管什么人，犯了大清律法，一要罰款；二起碼也要拘留五天。我對著那隊長一頓臭罵，接著，我向他們交了罰款，我還寫了一張擔保書，好好歹歹，我總算把李大人給保出來了！”
“人呢？人呢？”老娘子激動，急躁，跳著，叫著。
國泰就對著外邊喊一聲：“把李大人請進來！”
進來六個巡街隊的差役，他們用繩子牽著一個人，這人的頭上被蒙著一個布套。接著許多尾隨圍觀的老百姓也跟到了院子里。
國泰上前，取下那人頭上的布套，就露出來李衛(wèi)的面孔。
老百姓指指點點著，唧唧喳喳議論著。
國泰對李衛(wèi)說：“李大人，不要著急，既然事情已經(jīng)出了……”“國泰大人，我真的沒做這種事??！”“我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可是……李大人，有什么話以后再說，先好好在家歇息幾天！”
國泰走了。
老百姓還待在這院子里瞅熱鬧。
老娘子抄起一把掃帚，對著那些人，邊罵邊叫道：“看看看，看什么看？！都給我滾出去！”
院子里，靜悄悄。李衛(wèi)眼望家人，相對無言難開口。
老娘子終于開口叫道：“小富貴呀小富貴，你就是殺了人當了強盜，娘也不怪你，那叫好漢行徑，不丑！可你卻去嫖娼，你……”
“娘，我真的沒去嫖娼！”
岳思盈上前質問：“你沒嫖娼，巡街隊怎么在妓院中逮到你？今天怎么由國泰帶著巡街隊把你押送回來？”
八歲的兒子就問：“娘，什么叫嫖娼啊？”
“就是你爹和一個壞女人在一塊干壞事！”岳思盈聲嚴厲色，可是眼眶里已經(jīng)是淚水盈盈，她抱起兒子，返身就進了房門。
老娘子和石榴也橫了李衛(wèi)一眼，也匆匆地進了廳堂的門。
李衛(wèi)上前，敲門。門不開。他走到窗下，正要做解釋，外邊院子的大門也響起敲門聲，接著高喊：“圣旨下，李衛(wèi)接旨！”
趕快開門，進來兩位公公：
原來，國泰等人手腳飛快，昨天上午把李衛(wèi)一抓，師爺就立即寫好了呈文。直隸離北京近，傍晚時分，這呈文就到了和珅手里。晚上，乾隆就知道了此事。乾隆大怒，拍案道：“太不像話了，堂堂一個總督，竟然去做這等下流之事，這是壞我大清官吏之名聲！立即傳旨，摘去李衛(wèi)的頂戴花翎！”
就這樣，李衛(wèi)給罷官了。
“直隸總督嫖娼，給抓起來了！”滿城風雨。
李衛(wèi)去總督府，那些同僚、下屬、衛(wèi)士，一個個趕忙轉過臉去，不敢拿正眼瞧他……他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可是門上已經(jīng)打了封條，一個下屬走上來，盡量堆起笑臉對他說：“大人，上邊已經(jīng)發(fā)話，要您暫時在家里好好歇息！”
家里人全都不理睬他。
石榴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床被子，遞給李衛(wèi)。
“這是做什么呀？”
石榴說：“夫人說，你太臟，不能讓你在房里睡！”
“那我到哪兒睡？”
“夫人說，讓你到馬廄去睡！我說老爺啊，你什么樣的壞事不好干，怎么去干這種壞事呢？”
“石榴，我真的沒干這種事！”
“都已經(jīng)這個樣了，你再嘴硬也沒用！去睡馬廄吧！”
龍入淺灘，虎落平陽，堂堂總督睡馬廄……
秋夜，保定城的上空，一盤好月亮。月光照著院子，照著馬廄，李衛(wèi)睡不著。從昨天上午被抓，到黑糊糊進縣衙，那個縣官故意裝作不認識自己，接著便惡聲惡氣審問，自己如何辯誣，又如何被關進一個黑屋子，今早上國泰又如何來縣衙假惺惺擔保……這些畫面一一想來，李衛(wèi)的腦子就漸漸清醒了。
首先的關鍵問題，是要讓家里人相信自己。
岳思盈當然也沒睡著，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里又氣又惱。
忽然聽到敲窗戶的聲音。
是李衛(wèi)。
李衛(wèi)敲著，喊著：“思盈，思盈，你醒醒，醒醒！”
“我醒著呢！家里出了這樣的丑事，我能睡著嗎？”
“思盈你聽我說，我真的沒有嫖娼！”
“任你狡辯，我也不會相信你?！?/p>
“我絕對說的是真話！好，就算我李衛(wèi)嫖了娼，在這個時候，你岳思盈作為我李衛(wèi)的患難妻子，你也不應該撒手不管，見死不救啊！”
里邊，不吱聲了。
李衛(wèi)趕忙又說：“思盈你起來。這事兒里頭有陰謀，借你的智慧，我們來琢磨琢磨！”
月光下，院子里，石桌旁。夫妻倆終于坐到了一起。
把前前后后一分析，得出這么幾條：第一，李衛(wèi)的確沒有做那種嫖娼臟事。第二，李衛(wèi)以總督之身而到妓院之中，去聽青蓮講課，這的確有點荒唐，這給了別人以口實。這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氣，以后要改一改。第三，這個陰謀的總指揮，就是國泰。國泰這樣做，就是因為李衛(wèi)在查馬家河垮堤事件。國泰這是反守為攻。第四，乾隆這樣匆匆忙忙就把李衛(wèi)給罷了官，一是因為一個總督竟然涉及這種丑聞，因而很生氣，同時也不排除乾隆對李衛(wèi)有成見。第五，但李衛(wèi)堅定不移認為：皇上是圣明公正的，只要自己努力辯誣，揭示其內幕，最后皇上一定能擦亮圣眼，給出一個公正的結論！
這時，老娘和石榴也聞聲來到了院子里。老娘就說：“那快呀，小富貴你快給皇上寫信啊！”
李衛(wèi)就說：“娘，這給皇上反映情況，不叫寫信，叫寫折子！”
“好好好，折子也好，扇子也罷，你快寫吧！”
李衛(wèi)說：“這種寫折子的高級活兒呀，得要有勞你的滿腹文才的賢惠媳婦！”
岳思盈板臉道：“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石榴，筆墨侍候！”
石榴捧出文房四寶，老娘子端上來一個亮晃晃燈盞。
李衛(wèi)端上來一杯茶。
岳思盈月夜寫折子！
又吃擂茶
國泰心情很好。
這次扳倒李衛(wèi)，師爺劉子敬出妙計，提創(chuàng)意；師爺吳俊仁幫助策劃，緊密配合；縣衙的張知縣、巡街隊的艾隊長和幾名隊員，都很懂事，賣力。于是就由府里的那個安化妹子掌瓢，弄了十幾個湖南山區(qū)風味的特色菜，國泰把這些人請到府里，在后花園美美地吃了一頓。
酒醉飯飽，張知縣和巡街隊幾位打躬作揖，先行告退。
兩位師爺陪著國泰，走到客廳里。
國泰夫人笑道：“你們大人啊，又想吃擂茶啦！”
“對對對！夫人快打擂茶，酒后喝擂茶，這叫錦上添花！”
正當夫人搖著擂槌打擂茶，弄得滿屋生香的時候，忽然宮里來了一位公公，傳下了皇上的一道圣旨。
原來，李衛(wèi)蒙冤不服，他帶著岳思盈寫好的訴冤折子，到了北京。遞上折子后，不見回音。他找到乾隆的貼身太監(jiān)高勿庸，要求面見乾隆。乾隆不見。李衛(wèi)就跪在午門外，已經(jīng)跪了一天一夜了。乾隆沒奈何，只得召見李衛(wèi)。首先，當然是皇上劈頭蓋臉把李衛(wèi)訓斥一頓，接著，就是李衛(wèi)辯誣陳述。接下來，君臣兩個就爭吵了起來。
乾隆怒道：“捉賊拿贓，捉奸拿雙，千古鐵律！你和那個妓女顧青蓮已經(jīng)被巡街隊在宜春院中雙雙拿住，如今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請皇上明鑒：我和那顧青蓮在房中，的確只是在教書和讀書??！”
“你們在妓院中只是教書讀書，這種話，誰信？”
“微臣膽敢問皇上一句：如今皇上手中，可有證詞？”
“什么證詞？”
“說我嫖了顧青蓮，那顧青蓮一定有供述，有證詞??！皇上，您見到證詞？”
“這倒沒有！李衛(wèi)，你是不是和那顧青蓮串通了，搞了攻守同盟？”
“從那天被抓，我就一直沒有見過顧青蓮。我本來想去找她對證，但為了避攻守同盟之嫌疑，我堅決沒有去！”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李衛(wèi)，如果那個顧青蓮寫下了證詞，你就服，是不是這個意思？”
“她絕對不會寫證詞！”
“為什么？”
“臣沒有和她做那個事?。 ?/p>
“如果她寫了呢？”
“那她就是對我搞誣陷！”
“李衛(wèi)呀李衛(wèi)呀，你真是一個常有理??！沒證詞呢，你說是人家辦案不周，你是冤枉的；如果以后有了證詞，你又說人家是誣陷你！你搞了一輩子，還是這么一個胡攪蠻纏的混混脾氣?。『煤煤?，證言也不用找了，這件事就這么定案了！”
“不不不，懇請皇上傳旨，一定要找到證人，一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傳完旨，公公走了。
一絲憂慮，升上國泰的眉梢：“是啊，當時怎么就沒有要那顧青蓮寫個證詞呢？”
劉子敬就說：“一來呢，當時匆匆忙忙；二來呢，他們兩個又的確沒有做嫖事，擔心那個顧青蓮不寫，所以就急忙定了案！”
吳俊仁說：“沒關系沒關系，找到她，叫她補寫一個，這容易！”
在這當兒上，一個衛(wèi)士走進來稟報說，宜春院的一個叫顧青蓮的妓女站在門外，她說她有要事要見國泰大人。
“哈哈，正要找她，她倒找上門來了。”吳俊仁說，“快叫她進來！”
國泰趕快制止，他說：“上次就是李衛(wèi)和她在一塊，因此被我們抓了把柄！我們怎么能讓她進到府里來呢？”
吳俊仁笑道：“沒關系的，我和劉師爺在這里陪著大人您，誰也不會說什么閑話的！”
“還有我呢！”國泰夫人喜熱鬧，是個人來瘋，她說：“將軍夫人就坐在這兒，誰敢說將軍什么閑話！”
青蓮就進到了國泰的客廳。
青蓮為什么來找國泰呢？因為她聽說李衛(wèi)已經(jīng)被皇上罷了官，她知道這就是因為自己。而自己并沒有和李大人做那種事?。∷X得是自己害了李衛(wèi)，要來把這事兒說清楚。
國泰便知道了青蓮的來意。國泰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國泰夫人說，你們男人們都下去，讓我來和這位青蓮小姐聊一聊。國泰夫人表面大咧咧，心里頭是有幾個彎彎繞的人。
這個貴婦人在這個低賤的妓女面前，盡量表現(xiàn)出一種理解、體惜和尊重的味道。她請青蓮喝擂茶，向青蓮詢問家世，問她是如何落入娼門的，說，青蓮你是不幸之人，我和國泰大人最同情你們這種不幸的人……最后，夫人搬一張小桌子，把筆墨紙張放到桌子上，她拉著青蓮到桌前坐下。
“夫人，你要我做什么呀？”
“寫??！”
“寫什么啊？”
“你就這樣寫：某年某月某日，李總督李衛(wèi)大人到宜春院，他第一次嫖了我……某年某月某日，李衛(wèi)又到宜春院，第二次嫖了我……某年某月某日，李衛(wèi)大人……”
“沒有，沒有這樣的事??！”
“好，就算沒有，你寫一張這樣的紙，有何關系？”
“不不，沒有的事，不能這樣寫！”
“顧青蓮，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妓女？”
“是的?！?/p>
“妓女是不是讓男人來嫖的？”
“是的。”
“你當妓女以來，有多少男人嫖了你？就往少里說，一百個有吧？”
“……”
“把李衛(wèi)算上，就是一百零一個！這一百個與一百零一個，又有何區(qū)別？快寫吧！”
“不能，不能寫！”
“叫你寫這么個紙條條，為什么不能寫？”
“夫人，青蓮雖然是個妓女，可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我自小也是讀過孔孟詩書的。我爹爹曾教導我說：孔孟之道，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要講真話，不說假言！”
這句話，傳進里邊，就如同一根針刺進了國泰的心。國泰大怒，一躍而出，罵道：“一個婊子，竟然在我的廳堂里講什么孔孟之道！真他娘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顧青蓮，你到底寫不寫？”吳俊仁喝道。
“不實之詞，我決不能寫！”
“你！你！來人哪！”國泰一聲高喝，“把這婊子給我押起來！”
衛(wèi)士抓住了青蓮，問國泰：“大人，把她關到哪里呢？”
劉子敬說：“將軍大人，這種風化案子，還是要由縣衙的巡街隊來處理！”
青蓮就被押到縣衙去了。
拷妓
古語云：笑早者，禍哉！
國泰暗暗思忖：這次自己與李衛(wèi)斗法，是不是犯了這“早笑”之忌？
國泰頗有些擔心。于是這天上午，他帶著吳、劉兩位師爺，早早地就到了縣衙里。
張知縣已經(jīng)是快五十的人了，東邊走，西邊調，在官場里已經(jīng)混了近二十年，可依然還是一個知縣。他到保定府任這府地的管轄知縣，也已經(jīng)五年。官場秘訣他不是不曉：要想升官，得有后臺。他曾經(jīng)千方百計想往國泰的圈子里靠，可總是靠不上，擠不進。這次國泰主動找來給自己一個機會，所以張知縣就特別珍惜，特別賣力。
國泰問張知縣：你有把握拿到這顧青蓮的證詞嗎？
“大人你一百個放心，這絕對是壇子里抓烏龜，十拿十穩(wěn)！”張憨憨而笑，胸有成竹。
“憑什么說得這樣肯定？”
“這人啊，就怕一個公堂。在其他地方，他可以閉口不開，可到了這公堂之上，驚堂木這么一拍，衙役們這么一唬，那閉著的口一下就給嚇開了！人啊，都是這樣！何況這還是個女人！大人您就放心吧！”
縣衙的公堂后面，有一個小小房間。張知縣有品茶的雅好，平時他常邀幾個喜歡茶道之人在此煮茗而品。今天他就燃好了炭爐放好了水，請國泰和兩位師爺坐在這里。一壁之隔，可以清楚地聽到審案的聲音。
張知縣懂得：辦事要講一個層次。他首先是和顏悅色地對待青蓮。
他也讓青蓮在一張放著筆墨的小桌前坐下來。
“青蓮姑娘，寫?。 ?/p>
“大人，你要我寫什么??？”
“你就這樣寫：某年某月某日，李總督李衛(wèi)大人到宜春院，他第一次嫖了我……某年某月某日，李衛(wèi)又到宜春院，第二次嫖了我……某年某月某日，李衛(wèi)大人……”
“沒有，沒有這樣的事??！”
“好，就算沒有，你寫一張這樣的紙，有何關系？”
“不不，沒有的事，不能這樣寫！”
“顧青蓮，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妓女？”
“是的。”
“妓女是不是讓男人來嫖的？”
“是的?！?/p>
“你當妓女以來，有多少男人嫖了你？……好，就往少里說，一百個有吧？”
“……”
“把李衛(wèi)算上，就是一百零一個！這一百個與一百零一個，又有何區(qū)別？快寫吧！”
“不能，不能寫！”
“叫你寫這么個紙條條，為什么不能寫？”
“大人，青蓮雖然是個妓女，可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我自小也是讀過孔孟詩書的。我爹爹曾教導我說：孔孟之道，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要講真話，不說假言！”
這一問一答，竟然和那天一模一樣！
一根針，又刺進了隔壁茶室的國泰的心房。他正欲發(fā)作，忽然驚堂木拍起來，棍舉起來，衙役們的“威武”唬聲響起來……
可這跪在堂前的女子依然是那句話：“大人，青蓮雖然是個妓女，可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我自小也是讀過孔孟詩書的。我爹爹曾教導我說：孔孟之道，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要講真話，不說假言！”
這根針，又狠狠把國泰的心給扎了一下：要說孔孟之道，本來只有國泰才有資格來說的啊，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翰林出身，他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孔孟之徒。可卻正是他，在違背孔孟之道，在說假話，并且他還威逼別人來說假話！
所以，他就最聽不得青蓮的這句話！
他終于控制不住，從茶室中沖出來，他對顧青蓮喝道：“你到底寫不寫？”
“大人，我實在不能寫，李衛(wèi)大人實實在在是沒有嫖過我，我不能講假話啊！”
于是張知縣就有點傻眼了，他直勾勾瞪著眼前這個妓女，他覺得這女人真是傻，真是古怪，這輕輕松松寫那么幾行字，寫出來后又不要她來負什么責，可她卻執(zhí)意不寫，還在這里講什么孔孟之道。不可理喻，不通常情，實在是可笑，于是這張知縣不由脫口而出道：“如今這世界，哪一個在講真話？普天下的人都在講假話，你一個當婊子的卻在這里一個勁兒地要講真話，這真是可笑！哈哈，可笑啊，可笑！哈哈哈哈……”
國泰望著張知縣惱怒而道：“你傻笑個什么？你不是說輕而易舉就可以拿到這婊子的證詞嗎？”
“大人放心，請看下文，大刑之下，證詞可成！給我刑具侍候！”
第一種刑具，使用“手指夾”。
這種手指夾，是用兩根麻繩把一串小木棍給穿起來。用刑的時候，把受刑人的十個手指一個個分開放到這木棍之中，麻繩的兩端，由衙役抓著。上頭發(fā)出“用刑”的指令，兩邊衙役就狠命地拉緊麻繩……
張知縣在吼：“給我狠狠地夾！”那顧青蓮就殺雞一般地尖聲厲叫起來……
張知縣吼：“你寫不寫？”
“我……不能寫……”
“再加勁！狠狠夾！”
“哎喲……哎喲喲喲喲……天啦！哎喲喲喲……”
“你寫不寫？”
“沒有的事，不能寫啊……”
“再加勁！再加勁……”張知縣聲嘶力竭吼著。
顧青蓮斷斷續(xù)續(xù)喃喃著：“要講真話，不講假話！要講真話……”
“再加勁！加勁！”兩個衙役就加勁！小女子不吱聲了！
國泰急了：“她死了？”
“沒有！大人，她只是暈過去了！”
“她暫時可死不得呀！”
“我有分寸的，大人您請放心！”
一桶水把她潑醒。
國泰焦急地問：“到了這份上她依然不改口，這怎么辦？”
“繼續(xù)用刑！”
吳俊仁問：“不會弄死她吧？”
“放心，沒有傷及內臟，死不了的?！?/p>
劉子敬問：“張知縣還有什么能使她改口的高級刑法？”
“有！給她吊半邊豬！”
“什么叫吊半邊豬？”
“稟大人：下官的老家在河南的深山老林，我們那地方的農(nóng)民，在捉到偷牛賊的時候，就用一根繩子扎住這賊的右手大拇指，再用一根繩子扎住這賊的右腳大腳趾，然后就把這兩根繩子掛到梁上，就這樣把這賊給吊起來，這就叫吊半邊豬！”
“這方法有用嗎？”
“再厲害的彪形大漢，吊不了半個時辰，也得開口求饒！”
“那你快試試！”
他們讓青蓮躺在地上歇息了一會兒，然后就用兩根繩子把青蓮的一個手指和一個腳趾給扎住，接著就在這大堂上吊起來了半邊豬！
十分痛苦，難受，開始她還強忍著，接著就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叫聲越來越慘烈，凄切……
問她：“你是寫，還是不寫？”
“……不……不……不能寫……”
依然不改口。
國泰氣極。無奈。他氣喘吁吁問懸掛在梁上的這只“半邊豬”：“顧青蓮，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妓女？”
“……是……”
“那就是說，你不是烈女？”
“不是……”
“你也不是巾幗英豪？”
“不……不是……”
“你也不是大清的官吏？”
“……不是……”
“你更不是什么人間圣賢？”
“不是……”
“那我就實在不明白——既然你什么都不是，既然你只是一個婊子，叫你寫下這幾句話，你為什么死也不寫？臭婊子，你為什么不寫？這是因為什么？”
“因為……我自小……爹爹就教誨我：為人在世……莫講假話……要講真話……要講真話……”
“臭婊子！繼續(xù)吊，高高地吊！狠狠地吊！”
不一會兒，這“半邊豬”又昏過去了。
上刑場
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刑場。
刑場當然是用來處決死刑犯人的地方。
這天晚上顧青蓮就要上刑場了。因為國泰已經(jīng)決定：把這臭婊子給殺掉！
劉子敬覺得不妥，就勸國泰，希望國泰不要意氣用事。
“老子就是要意氣用事！”國泰已經(jīng)被顧青蓮氣得快吐血了，“人苦苦掙拼一輩子，為個什么？就為的有朝一日能意氣用事，能夠想罵誰就罵誰，想整誰就整誰，想打誰就打誰，想殺誰就殺誰！我心里早就想著要殺掉那個混混李衛(wèi)，可只有皇上才有那個權力。不過憑我堂堂直隸將軍，要殺掉這個臭婊子，那就是隨手捏死一只蒼蠅！以后就是皇上知道此事，也不過是挨幾句罵而已！殺！”
保定城的刑場在北門的校場口。但劉子敬建議，還是不要殺在那個地方，讓那么多的老百姓看著，議論著，到底不好。西門外有個地方，那里稀稀落落有一些樹，有松樹、茶樹、槲樹、臘樹……但這些樹都不高，所以這地方就叫個矮樹林。
矮樹林就成了臨時的刑場。
行刑時間，不在白天在夜晚。
天上是濃濃的夜幕。但矮樹林里，四周都是亮晃晃的火炬。上首擺了三張桌子，主斬的張知縣坐在中間桌前；國泰坐在右邊桌前；劉、吳兩位師爺坐在左邊桌前。兩邊站滿衙役，衙役們都是腰間挎刀，手上持著火棍。火把搖曳，這些衙役今晚上一個個都成了兇煞惡神。
刑場的中間，放了一個大大的樹墩子，這就是今晚上顧青蓮的斷頭臺。
劊子手就站在樹墩旁邊。今天這劊子手與平時那些滿臉橫肉胸上長毛的劊子手的模樣兒不同，這是一個快七十歲的老者，精精瘦瘦，個子小巧。本來已經(jīng)退休在家，據(jù)說此人做這種活特別干凈利落，巡街隊高隊長就把他給請來了。
青蓮被押進刑場。她被綁著，背上插著斬標。
青蓮連連呼喊：“冤枉??！我冤枉啊！”張知縣喝道：“你叫喚什么？”“大人，你們這是做什么？你們想把我怎么樣？”“這你還不明白？今晚送你上西天!”“我到底犯有何罪？竟然要遭此極刑？”“你咆哮公堂，藐視官長，該當處死！”“就因為我不肯無中生有寫證詞，你們就要殺掉我，你們還講不講王法？”
“講王法？你一個婊子，也配講王法嗎？”只見張知縣從桌前站起，陰冷冷高叫一聲，“時辰已到——開斬！”
顧青蓮被拔掉了斬標，被兩個衙役推到了樹墩前。當那個老年劊子手把鬼頭刀高高舉起的時候，國泰喝道：“慢著！”
國泰要殺青蓮，他是為了泄憤出氣。可這時那個念頭又升起來：他希望得到證詞，他希望在死亡恐懼的威懾下，這個執(zhí)拗的妓女能夠回心轉意。于是國泰就走到斷頭臺邊，對青蓮說：“青蓮小姐，人之將死，鳥之將亡，悲哉慘也！你就要離開這熱鬧紅塵了，難道你不留戀嗎？雖然你是個妓女，處在這大千世界的最下層，可是，能活著，就是一件大好事啊！你繼續(xù)活下來也不是一件難事啊，只要寫一個證詞就行了！行不行??？”
國泰走開了。
青蓮跪著?；鹁鎿u搖，秋夜風緊。她抬起頭來，看到遠處黝黑的天幕上，卻有幾個星星閃爍。她想到小時的秋夜，聽父親在地坪里聊天，父親說，一顆星就是一個人。地上死一個人，天上的星星就會滑落一顆。等一下，屬于自己的那顆星星就要落下了。
青蓮是聰明女子。凡聰明人，對于死，是特別敏感的，也是極為害怕的。公堂上受刑，國泰的威嚇，牢獄里的折磨，她都一一挺過來了?？墒钱敯阉铣霰O(jiān)牢，裝在囚車里，囚車從灰暗的街道上走過時，當她被押進這刑場，看到這明晃晃的鬼頭刀時，雖然她口里硬鏘，可心里卻翻騰著一股巨大的恐懼。她后悔，不該碰到那個李總督。而且憑感覺她知道，這里頭，一定是有名堂的，她后悔自己不該卷入這個名堂。
國泰說得沒錯：能活著，是一件大好事?。?/p>
的確，好死不如賴活著！
她出生在殷實人家，本來可以平安出嫁，然后就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和和美美過日子。這樣子活著，就叫好活！可后來父親被人陷害，為籌錢救父，她賣身到妓院。在這種地方茍延殘喘，沒皮沒臉地活著，當然就是賴活！
可是，這種賴活著的生活，也有著生的快樂和活著的樂趣??！當早晨的鳥兒在窗外鳴叫，新的一天開始了（雖然對于她來說，這新的一天，是又一個艱辛而屈辱的一天），她的心里邊就依然滑過一脈快樂。妓院中的一日三餐，還算是香香的，飽飽的。在這世界上，能有幸吃個飽飯，就算是美哉樂事??！院中姐妹聚一起，當然免不了流淚悲嘆，可也經(jīng)常是打打鬧鬧說說笑笑……而且，她是可以挑客人的，這是好心的老鴇給她的特權——她挑客人，不僅是要挑外形長相，還要看客人的內在，她也和歷代那些才藝名妓一樣，她要和客人來吟詩對對。好些人就是過不了這一關。
那一天，一個青年書生來到客廳，點名要會青蓮。
青蓮是有檔次的高價名妓，會一次，一百兩銀子。
書生只有五兩銀子。眾姐妹笑他。老鴇子希望他攢到一百兩的時候再來。
書生不走，不語，突然一個豪笑。
“你笑什么？”
“我笑這顧青蓮者，取名青蓮，貌似清高，卻原來也是這么一個沾泥帶水的骯臟蘿卜！”
“此話怎講？”青蓮從外邊走進客廳。
書生抬眼一望：“想必這位便是名傳遐邇的青蓮小姐！我聽人言，青蓮小姐乃是不認銀子，只認才華的清高女子呀！”
“那是訛傳。說風塵女子不認銀子，只認才華，那是假話。我顧青蓮，既認銀子，也認才華。雖有銀子，但胸無點墨之俗物，青蓮視而不見。又有銀子又有才華之雅客，青蓮青睞有嘉。雖無銀子，但若真是才華橫溢之俊杰之士，青蓮當珍若珠寶，敬若上賓?！?/p>
書生豪氣而道：“如此說來，我卞和今夜晚就要成為宜春院里的珠寶和上賓嘍！”
眾妓女一齊哄笑起來“嚯！好大口氣！只怕是個牛皮客！”
老鴇說：“小伙子，牛皮容易吹！等下對不上對聯(lián)作不出詩，你可就要喊爹喊媽了！”
青蓮心下歡喜，于是就說：“也不一定。說不定他真的是一個才華橫溢之士！卞先生，這客廳旁邊便是花園。此刻正是月照花園，花香襲人，我們就以這‘花月’二字為題吧！”兩人的才藝比拼就開始了。顧青蓮作的詩是：
花香月色兩相宜，
愛月憐花臥獨遲。
月落漫憑花送酒，
花殘還有月催詩。
卞和很快就和了一首：
隔花隨月無多影，
帶月香花別樣姿。
多少花前月下客，
年年如月醉花枝。
接下來，繼續(xù)作詩，對對聯(lián)，講典故。兩人在大廳里輪流執(zhí)筆寫字。青蓮的興致越來越高，一個姐妹就從青蓮的樓上房里把古琴搬下來。青蓮彈了一曲，卞和也來彈。卞和的琴藝竟然也不在青蓮之下。
隨著琴聲，青蓮翩翩地跳起舞來。
老鴇子贊道：“這才叫才子佳人啊！”
才子就在佳人的房間里住了下來。
卞和的家世和青蓮家差不多，家里是開中藥鋪的，也遭逢了一個騙局，進了一批假藥材，結果把家產(chǎn)給損失了三分之二。卞和咬牙，他要重振家族。辦法是：咬住科考，進入官場。但已經(jīng)考了兩回，都落榜了。這一次乾隆開恩科，他又上北京。經(jīng)過保定時，聞知了青蓮大名。
青蓮覺得，這個人就是冥冥之中由上天賜給自己的終身之托。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青蓮催卞和不要留戀溫柔之鄉(xiāng)，要快快啟程去京城。
臨行之際，卞和流著淚說，你等著，此番我一定能中，中了后，我就來贖你！
才子一去半年，音信杳無。
是不是因為沒考上，沒臉見我，就躲開了？其實沒考上，無有關系啊，以后我和你一塊，開一個藥鋪蠻好的呀！就是一塊兒挖土種地，男耕女織，也蠻好呀！
卞和，卞和，你此刻在哪兒？你可知你的青蓮，此刻正綁在刑場上，這種時候，是最想見到你啊……
顧青蓮落下淚來。
國泰看到了青蓮的眼淚，于是他揮揮手，叫衙役搬上來桌椅，又端上來筆墨。國泰叫人把青蓮身上的繩索解開，他讓青蓮坐到桌前，說：青蓮姑娘，還是寫下這證詞吧！這不難啊，刷刷幾筆就寫完了。刷刷幾筆，就可以救自己的命，你干嗎不快快拿起筆來呢？
青蓮想拿起筆，但終于，沒有拿起筆。她又講出那句話：“大人，不能寫啊，沒有這樣的事啊……小時候爹爹就教誨我，要講真話，不說假言……”
“你這臭婊子！”國泰歇斯底里叫道，“你這臭婊子！臭婊子！……”
但國泰并沒有殺掉青蓮。他設置這個刑場，只是來搞一次“假殺”，想用這種假殺把青蓮嚇住，把證詞弄到手，為了假戲真唱，他事前沒告訴任何人……
團 圓
向南走，離保定城六里路的地方，有一爿屋宇。青磚圍墻，老槐古柳，學舍黌門。這里是個書院，叫蓮花書院，有將近二百個書生在這里就讀。
凡書生，都喜歡鬧點事。不喜歡鬧事的書生，是被人看不起的。要鬧事，就得有點由頭。剛好，這青蓮之事，就成為他們鬧事的最好的理由。首先，是這件事引起了他們的極大興趣：總督與一個妓女，風流之案，這件事好有興味！同時，這件事激起了他們的正義感：堂堂直隸總督，竟然到妓院中去嫖妓！可見如今這吏治，是何等的烏七八糟！而匡正時砭，激濁揚清，正是我輩之職責！大清之事，書生不管誰管？書生不說誰說？所以，當消息初傳之時，書生們異常憤怒，他們一齊到國泰的將軍府去請愿，要求嚴懲李衛(wèi)。當時國泰也正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股力量和潮流，使得乾隆速下圣旨，把李衛(wèi)罷了官。
但是事情發(fā)展下來，卻不是這樣。縣衙的幾個獄卒把一些真實情況給傳了出來，說：這女子并沒有和李總督搞那個事兒。本來只要寫個證詞，她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可是嚴刑拷打也好，刑場搞假殺也好，她就是一句話：爹爹說的，只能講真話，不能講假言！明了真相后，所有書生都被感動了！這樣一個妓女，這樣一個低賤之人，她寧可死，也不講假話，這是一個烈女啊！
書生派出代表，找到國泰，要求公布真相，釋放青蓮。
國泰不睬。
書生終于憤怒了，他們游行上街了，他們打著兩個橫幅，分別寫著：
顧青蓮是一個烈女！
強烈要求釋放烈女顧青蓮！
保定街頭，人頭攢動，人們邊看熱鬧，邊議論紛紛……
樓房內，窗戶里，國泰皺緊了眉頭……
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卞和回來了！
他是得到青蓮的消息后，從外地趕來的。首先，他到監(jiān)獄里去探監(jiān)。他給了青蓮兩句話：一、山盟海誓他沒有忘，他堅貞不移地愛著青蓮，此生非青蓮不娶；二、他正在想辦法，四處活動，他一定要把青蓮救出來。
卞和很有活動能力，三天后，他就把青蓮從牢里邊給接了出來。
他和老鴇談判，最后達成了協(xié)議，付了一筆銀子，就把青蓮的賣身契給贖回來了。姐妹們設宴和他倆話別。首先哭，依依不舍；接著笑，祝賀青蓮終于擺脫了麻煩，祝賀她找了這么一個好郎君！
姐妹們把他倆送到了家：這是南城一個僻靜角落里，一個安靜漂亮的四合院。是卞和新買下的。窗明幾凈，房里一色的新家具。喝了茶，姐妹們走了。青蓮問卞和：
“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這天底下的錢多的是，關鍵是要勤快伸手！那些沒錢的人就是由于懶，就是由于不勤快伸手啊！”
“這么說，這半年你是做生意去了？”
“也可說是做生意吧……”
“這屆恩科你沒有中吧？沒什么，沒中也不要緊！”
“不！我中了！”
“真的？哎呀太好了！到底是功名有用啊，一下子就翻過身來了！”
“你中了個什么？是幾甲幾等？”
“先不說幾甲幾等。我拿樣東西給你看看！”
“什么東西？”
卞和就從里邊屋里把東西給捧了出來：原來是一身官服。
他穿上官服，戴上頂子，又把那雙朝靴穿上。瞬間，一個簇然一新風華正茂的大清官吏形象，就出現(xiàn)在青蓮的面前。
青蓮高興得聲音都有點兒發(fā)抖：“這是真的？不是做夢吧？”
“哈哈，把你高興得都不敢相信了！這很平常?。≡缇陀性挘撼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呀！哈哈哈哈！這一下，你就是知縣夫人啦！”
“剛剛考中，朝廷就授了你知縣啦？”
“按常規(guī)，考中之后，要等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授以實職。可是這次蒙一位恩師鼎力舉薦，所以破例得到此職。三天后，你就隨我到褒城縣上任去吧！”
“太好了！這真是一下就進到了天堂里呀！多謝菩薩保佑！”青蓮流出了眼淚，繼而又歡喜笑道，“剛剛姐妹們吵吵鬧鬧的，沒喝好，來，我再陪你喝一個！”
兩個人又喝起小酒。兩杯下肚，兩個人都有了微微醉意。
“多謝菩薩保佑??！”青蓮喃喃。
“既要菩薩保佑，也要自己努力！”
“就是就是，此次脫禍得福，多虧了卞郎你努力！”
“是啊，我這次確實出了一把力。接下來呢，夫人你，也要來出一把力了！”
卞和就起身，把文房四寶端出，放到了青蓮的胸前。
“這是做什么？”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要你寫下簡簡單單幾句話，這東風就來了！”
原來，卞和并沒有考上。他心灰意冷，悄悄回到了家鄉(xiāng)。他窩在鄉(xiāng)下，并不知道保定城里的熱鬧事。他很思念青蓮，他在想辦法，如何弄到一筆銀子，然后把青蓮給贖出來。他打算以后就和青蓮一塊兒開藥鋪——但機會卻來了。國泰府的師爺劉子敬找到了他，于是卞和才知道青蓮所惹的風波。劉子敬給他這樣幾個條件：給卞和捐一個知縣的實職，并馬上到褒城縣去上任；釋放青蓮；給一筆銀子，讓卞和把青蓮贖出來。這當然是天大好事，但當然是有一個交換條件：卞和要保證青蓮寫下證詞。
卞和在劉子敬面前默默地想了好一陣，他答應了……
此刻，他向青蓮說出來了這一切。
他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啊！這人找錢，難！可錢找人，大好事?。∵@人找機會，難！這機會找人，大好事??！青蓮，這樣的好機會打著燈籠也難找，你快寫吧！”
“卞郎，沒這樣的事?。 ?/p>
“沒關系，就是有這樣的事，我也不怪你!”
“沒有，真的沒有——自從你和我焚香盟誓之后，我就沒有再接待過任何人！”
“我完全相信！我相信你和李總督之間，是沒有這么回事！”
“那你為何還要我寫？”
“這還不明白？寫了，我們兩個的一切就有了！不寫，這一切立馬就會失去！快寫吧！”
“可這是在誣賴人家，這是在說假話??！”
“青蓮啊，青蓮，你怎么這么笨？怎么這么不開竅?。咳缃襁@世界，有幾個人還在說真話？如今這官場，又有幾個人沒嫖妓？不在于你是不是嫖了妓，而在于你是不是被抓到了！抓到了，就是有事！沒抓到，就是沒事!也不在于抓到你還是沒有抓到你，而是在于是不是要整你！如今他們要整李衛(wèi)，你就是不寫這個證言，他們一樣地可以整垮他。而你寫下這個證言，他們就很高興，而你和我，就可以從這個小小的紙片片上，得到巨大的好處，青蓮啊青蓮，這樣的好事，你何樂而不為呢？”
一盆水傾頭而下，青蓮愣住了。她望著眼前的卞和，覺得他既陌生，又遙遠……
卞和竟然跪了下來：“青蓮，我求求你，這樣的好機會，千載難逢?。 ?/p>
青蓮冷冷一笑：“送我回宜春院吧！”
“沒有這么便宜！”是劉子敬從里邊走了出來。
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青蓮又給關到了監(jiān)獄里。
書生們依然在大呼小叫。
朝中好些大臣對此事關注，質疑。
乾隆責令國泰，要快快將青蓮的證詞呈上來。
國泰很著急。劉子敬終于想了一個辦法：他帶來了一個女子，女子名玉蓮，剛剛給賣到某妓院之中。那女子的鄉(xiāng)下母親重病，急需錢。劉子敬給了她一百兩銀子，那女子終于按照劉子敬的意思，寫下了一份李衛(wèi)嫖她的證詞，并且答應，如果上頭來人找到她，她保證決不改口。接下來就由劉子敬寫了一份呈文，說：上次辦案有疏忽，把那個妓女的名字寫錯了，不叫“青蓮”，而叫“玉蓮”。
國泰把呈文和證詞一齊呈交了上去。
國泰剛剛把心放下，吳俊仁來了，說：李衛(wèi)那小混混一直不屈不撓，他不僅一直在為自己的冤枉呼叫，而且最可怕的一著，是他一直在調查馬家河工程的貪污案。
李衛(wèi)一直在尋找一個關鍵人物——林禮恭。
深山問案
林禮恭是國泰的同窗。但禮恭命運不濟，一直未中科榜。終于，在國泰的官職已經(jīng)升到直隸將軍的時候，林禮恭找來了。出于對昔日同窗的同情和相信，國泰讓禮恭擔任了馬家河工程的賬房總管。當然，他的任務，就是為國泰繞著彎兒進銀子。
垮堤之后，朝廷追查，為了應付上頭，掩蓋此事，是殺了一個人的。這人名叫姜文泰。他是當時的工程總指揮。其實這是一個埋頭苦干，同時對工地附近的百姓又很關心很照應的人。國泰老辣，編了個圈兒，把姜文泰給繞進去了，給冤殺了。事兒就算是了啦！
國泰來到林禮恭的房里。林禮恭很惶恐，反復拍胸脯保證說，自己一定守口如瓶，并且立即拿出所有賬本，當著國泰的面，燒了。他對國泰說，家中老母親病了，他想請假回去侍候。國泰說，也好，你暫時回去一段吧。
一走，就沒回來。曾經(jīng)派劉子敬去過他老家，卻說這家人已經(jīng)搬走了，但不知搬往何處。如今風聲日緊，劉子敬建議說，必須找到這人，干掉！
國泰點點頭……
燕山山脈，有一個虎頭寨。從前這里是土匪窩子。雍正派兵把這里的土匪剿盡了，但從此這里也就荒涼了。
這天，有個面相丑陋而滑稽的媒婆上虎頭寨來了。四個漢子，抬著一頂轎子，轎子坐著這媒婆。半山腰，有個木屋。木屋旁邊是坡地，種滿了玉米。木屋前是一塊地坪。轎子打屋前經(jīng)過，媒婆說：渴死了，找口水喝吧！
大家就走到了屋場坪里。一個老人從玉米地里下來，手里拿著十幾個剛剛掰下的玉米棒子。老人白發(fā)滿頭，精精神神，他給客人倒茶，又給客人每人燒了一個玉米棒子。那媒婆邊吃玉米棒子邊問：“老人家，您知道這一帶有個叫林禮恭的人嗎？”“林禮恭？……你們找他做什么？”“做媒呀！聽說他的兒子老大不小了，可還沒有說上親，他一個親戚要我?guī)蛶兔?。這應當?shù)睦?，是我媒婆的本分啦！可我是個穩(wěn)當媒婆，先得看看林家兒子是個什么樣的材料啦……”老人便說：“前頭向左拐，走石板路，再上去個三里，有戶姓林的人家！”
謝過，四個漢子抬著媒婆走了。
卻又來了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舉著一個幡子。他的身后跟著一個替他挑擔的人。
也是討水喝。白發(fā)老人給他們倒茶。算命先生說：啊，好一股玉米的香味??！
白發(fā)老人豪爽，好客，連忙說：“你們喝茶，我給你們去燒玉米棒子！”
老人就向灶房走去。他走進灶房，迅疾地走向了后門邊。他打開了后門，他的腳剛剛跨了出去，一抬頭：算命先生和那隨從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只好怯怯喊道：“國泰大人……”
“才認出我呀？我可是一落座，就認出了你呀……怎么，不歡迎老朋友，一見面，就要走？”
“不是，不是……我內急，上個茅房?！?/p>
“哈哈，我也正好內急！哈哈，當年你我同窗，常常一塊上茅房。好多年沒有過這種癮啦！哈哈，今天來過過這把癮！”
上罷茅房，一同走回地坪里，石桌旁。林禮恭打算又去燒玉米棒子，國泰說：我們帶了酒菜的，特意是來找老朋友好好喝一杯的！
劉子敬從擔子里拿出酒菜，林禮恭卻不敢吃喝。國泰笑說：這酒菜里沒毒的。我們不是來害你的。如果要害你，還要等到今天？我們早就知道你住在這里，本不想來打擾你。但聽說李衛(wèi)那家伙也在找你，我們擔心那家伙給你帶來騷擾和麻煩，所以想了一個辦法，打算讓你和你的家人遠遠地遷到南邊去。南邊的哪里呢？就是湖南的安化縣。一聽湖南安化，林禮恭頓時來勁了，他說：那地方我去過，我到那里去做過一次茶葉生意。那地方好??！那地方人杰地靈，道光爺時候的干國良臣兩江總督陶澍，就是安化人！那地方人講究書法，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會寫毛筆字……
來了興頭，三個人就開懷暢飲起來。
那媒婆回來了。媒婆不是媒婆，是李衛(wèi)扮的。混混李衛(wèi)，喜歡玩的永遠都是一種下流手段，這喬裝改扮，他不扮江湖術士，也不扮行商貨客，他卻扮成一個丑陋滑稽的媒婆！他剛剛離開這里，在半途上，他忽然憶起一個印象：剛剛那白發(fā)老人，那鬢角邊，卻露出來一絲黑發(fā)！
李衛(wèi)沒有見過林禮恭。但此人隱居深山，戴白發(fā)頭套，他就是林禮恭無疑！
返回來時，剛好看到了國泰和劉子敬二人在此。
李衛(wèi)和四個轎夫（這四個轎夫是四個武士，是李衛(wèi)從當官的朋友那兒借來的）趕快躲閃到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壁后頭。
看著：三人正在大飲……
醉了。當然，醉的是林禮恭。
國泰一揮手，不知從哪兒就冒出來七條漢子。國泰咕嚕了幾句，只見這些人就抬著醉了的林禮恭，抬到了木屋里，接著拉上門，接著就在屋子外頭堆上了柴火，接著國泰又一揮手，劉子敬就用火鐮打燃了一個紙煤。他把柴火點著了！
這木屋子就燒了起來了!
國泰在殺人滅口！
國泰又一揮手，這些人就急急地撤離了現(xiàn)場……
李衛(wèi)也一揮手，他和四條漢子就一飆而出，沖到了火場之中，把那林禮恭從鬼門關給搶了回來了……
李衛(wèi)問：“林禮恭，你認得我嗎？”
“……”
“我就是那個沒有嫖娼，而被國泰這廝誣蔑為嫖娼，并且已經(jīng)被罷官的直隸前總督李衛(wèi)！”
“您就是李衛(wèi)大人？謝謝你救了我……國泰的貪污內幕，我全告訴你！”
“好……你手頭有證據(jù)嗎？”
“全在這里！”——這張剛剛吃飯喝酒的石桌子。這石桌子下是一個支撐著桌面的四四方方的石柱子。只見林禮恭用手把石柱子的一個什么機關撥了一下，石柱子打開了，他從里面拿出來一個鐵盒子。
原來，當時林禮恭就留了一手：他把那賬目抄了一份。當時燒掉的是那份手抄本。原始賬目就在這兒！
李衛(wèi)一把捧過鐵盒子，夸贊道：“林禮恭呀，你為大清朝做了一件大好事??！”
林禮恭怯怯而道：“我陸陸續(xù)續(xù)一共收了國泰五百二十六兩銀子。我不敢不收……可是我都未動用，封存在我老家的一棵老槐樹下……”
“好啦好啦，那些事以后再說吧！”
皇上發(fā)火啦！
兩件案子：李衛(wèi)的嫖娼案，國泰的貪污案。
乾隆來到保定，親自問案：把國泰他們找到的那個玉蓮帶上來一問，結果一問就出了破綻。再一問，發(fā)現(xiàn)玉蓮是剛剛賣到妓院。妓院老鴇為了賺錢，不找到肯出大錢的，就不輕易讓玉蓮開苞。所以乾隆讓人給玉蓮做檢查時，竟然發(fā)現(xiàn)這玉蓮還是一個處女！乾隆怒了，問這是怎么回事？玉蓮嚇得趕快就把國泰要她作假證的事兒坦白了。接著提審青蓮，一番問答，一個堅貞不屈，寧死也不講假話的烈女形象，把乾隆給震動了！
李衛(wèi)是被冤枉了。
李衛(wèi)回來了。帶來了證人和證據(jù)：國泰是一個巨大貪污犯！
乾隆很懊悔。乾隆很生氣。首先是查處國泰一干人等，接著就把所有待在保定城區(qū)的官員都傳到總督府的大堂上。只見黑壓壓一片頂子，當乾隆走到大案前坐下時，眾官員一齊跪下呼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不見乾隆喊“平身！”卻見他怒氣沖沖地訓斥道：“你們就知道喊萬歲！不錯，朕是你們的萬歲！可是你們想沒有想過，你們?yōu)槭裁幢仨毺焯煲獙χ液叭f歲？我活不了一萬歲！你們這樣喊，這是一種禮儀，一種規(guī)矩，這是一種皇權的象征，表示的是一種朝廷的威嚴！就是說，臣子要服從皇帝，官員們必須聽皇上的話！你們是不是聽了朕的話？朕初登大寶之時，就反反復復地強調了一句話，大清官員，一定要講真話！一定要掃除官場里講假話的惡習！講假話，欺上瞞下，欺天子，騙百姓，國泰就是這樣的偽君子，假忠臣！你們這些人中間還有沒有這樣的偽君子？還有沒有這樣的假貨？要講真話！聽到?jīng)]有，要講真話！你們不講真話，朕坐在上頭就聽不到真實的聲音。官場里假話連篇，滿世界看不到一點真誠，那大清的江山，就要出麻煩！你們?yōu)槭裁匆v假話？國泰為什么要這樣虛假造作？你們不都是讀書出身，不都是孔孟的門徒嗎？令朕十分震驚的是，有一個人講了真話，她寧可死，寧可丟掉到手的榮華富貴，她也不作假證，她也要堅持那句真話！了不得呀！可敬可佩?。】蛇@樣的人，不是出在你們中間，不是出在大清的官員之間，而是一個青樓女子，竟然是一個妓女！令人感嘆?。×钊烁袊@！今天朕要做一個令你們想不到的決定，這個有德有才的青樓女子顧青蓮，朕要讓她來擔任大清的女官！”
李衛(wèi)十分高興，趕快把這消息告知了已經(jīng)出獄的青蓮。
青蓮道：“謝謝皇上恩典！李大人，青蓮要請你幫一個忙。”
“何事？請講！”
“請轉告皇上，這官，青蓮是絕對不會做的……”
李衛(wèi)找到乾隆，告知此話。
乾隆生氣而道：“天下之人， 盡皆皇帝的臣民！這官，不容她不做！”
李衛(wèi)說：“可是這天下有一個地方，是皇上管不到的！”
“什么意思？”
“青蓮已經(jīng)準備出家啦！”
“??？在什么地方？”
“蓮花庵！她此刻可能已經(jīng)到庵子里去了！”
“不行！快，快去阻止她！李衛(wèi)，你先去，我更換一下服裝，馬上就來！”
“皇上，我看沒必要了！”
“什么意思？”
“青蓮講了，她說她這樣一個妓女出身的人，進入官場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當年不是一個小乞丐出身嗎？據(jù)朕的經(jīng)驗，凡是從三教九流出來的人，道德和才能，都比那些正人君子要強！”
“皇上您這話說得好！李衛(wèi)我愛聽！青蓮那兒，我再去勸！”
李衛(wèi)十分歡喜，趕忙轉身跑出去了。
青絲落地
蓮花庵。氣象莊嚴，香煙繚繞，佛音聲聲。
青蓮跪在蒲團上，眼望佛像，雙手合十，滿面虔誠。
尼眾們站在兩旁。仁慧大師手持剃刀，正要削去青蓮頭上那美麗青絲——李衛(wèi)急匆匆走了進來，說道：“慢著！”
仁慧大師問：“這位大人您是……”
“我就是被小人污蔑，說我與青蓮小姐有不正經(jīng)名堂的那個李衛(wèi)！”
“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總督，快快看座！”
“大師不必客氣！我來此地，是找青蓮小姐有急事！”
“有何急事，總督快說！”青蓮說。
李衛(wèi)說：“剃度之前，請青蓮小姐聽我說三句話！”
“這第一句……”
“青蓮小姐，我感謝你！要不是你顧青蓮寧死也不講假話，我李衛(wèi)這一輩子也掀不掉頭上這個屎盆子！那我一輩子也挺不直腰桿做不起人啊！青蓮小姐，我李衛(wèi)謝謝你！”
青蓮淡淡一笑，問：“第二句話呢？”
“青蓮小姐不怕打，不怕殺，李衛(wèi)我敬佩你！你人品高，氣節(jié)高！高過了云，高過了天！大老爺們兒遠遠不如你，你是娘們兒中間的大老爺們兒！”
青蓮哈哈一笑，問：“第三句呢？”
“這第三句……哇哇哇哇……”李衛(wèi)卻哭了起來。
“總督大人你哭什么？”
“想我李衛(wèi)，老娘帶著我自小討米，沒有緣分進學堂。我好渴望讀書??！人到中年之時，有幸碰到了青蓮老師！想不到小人以此陷害于我。幸喜得冤案澄清，可是青蓮老師你又要遁入空門。從此后，誰教我念詩文子曰呵……哇哇哇哇……”
“總督不必傷心。其實，總督身旁的文士多多，以后教你的人多著呢！不過，這詩文子曰，乃是有字之書，世間之事，乃是無字之書。讀有字之書容易，讀好無字之書難呀！”
“青蓮老師這話有道理，李衛(wèi)我記下了！”
“大人請回吧，我要剃度啦！”
“我還有第四句話！”
“怎么多了一句？”
“這句是皇上的?；噬险f，無論如何，不能讓顧青蓮削發(fā)。這樣的好人才，一定要讓她為大清國效力！”
“不，我不愿意！”
“為什么？”
“入官場，我的心里就不快樂，我會很不快活！進了這蓮花庵，我的心就安寧了，就一片喜悅了！”
“可是皇上馬上就要到這里來了！”
“仁慧大師，趁著皇上還沒到，您快快為我剃度吧！”
忽然外邊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這，這怎么辦呢？”李衛(wèi)急。
這時那位手持剃刀的仁慧大師開口了：“李總督，青蓮為了你，拼死不作假證；如今你為青蓮，難道不可以挺身擋擋駕嗎？”
一句話，激起了李衛(wèi)的血性：“為什么不可以？李衛(wèi)一輩子，從來對得起朋友！”
李衛(wèi)出了蓮花庵大門。
李衛(wèi)朝著乾隆迎了上去。乾隆問：“你和顧青蓮談得怎么樣了？”李衛(wèi)說：“這要她做官之事嘛……她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她說，她說……”“她到底怎么說？”“她說，她說……”于是李衛(wèi)就支支吾吾說，就轉彎抹角說，就模棱兩可說，就啰里啰嗦說。一句話，李衛(wèi)在泡蘑菇，拖時間。
終于，里頭響起來了鐘聲。
乾隆推開李衛(wèi)，走了進去。
經(jīng)聲大作。佛像前燭光搖曳。
尼眾們全都閉著眼睛，嘴里邊在急促地念誦著。
仁慧大師右手持剃刀，左手掌也豎在胸前，她也在默默念誦。
地上，顧青蓮跪在蒲團上，她的頭，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亮亮的青皮。
地上，一片青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