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層選舉報告(連載九)

換屆選舉，本身就是權力的更替，村民投票，實質就是支持和反對的表現。因此，“奪權”和“反對派”的出現，純屬必然。發生在萬榮縣里望村的案例，應該稱道還是遺憾呢？

正確看待“反對派”

萬榮縣里望村是個大村，共有2320口人，1627名選民，該村以農業為主，民情淳厚。劉有福五十開外，一生務農，作風正派，樂于助人，在村民中享有較高威望，已任多年村委主任。

2003年2月，該村啟動了第六屆村委會換屆選舉程序，按照縣、鄉領導們的估計和村民們的評論，如果不出大的意外，劉有福連任沒多大問題。老主任也沒有撂挑子的意思，但也沒有把換屆選舉當回事。村民們問他時，他還是那樣憨憨地一笑，算是回答。直至提名候選人時，他還在像萬榮大黃牛一樣為村民忙里忙外。

但是，意外還是發生了。2月26日，里望村舉行“海選”，采用一人一票的方式由村民直接提名候選人。參加投票選民1516人，發出選票1516張，收回選票1514張，村民張猛發得村委主任候選人提名票618張，李中義得538張，劉有福得360張。張猛發、李中義的村委主任候選人票數領先，按照選舉的有關規定，李、張二人被確定為村委主任正式候選人，位居第三的劉有福被淘汰出局。

老主任劉有福任職以來，恪盡職守，兢兢業業，深得縣鄉領導及村民的好評?！昂＿x”結果一出，上下一片嘩然，鄉鎮干部為他的落選深感惋惜。

面對“海選”結果，老主任則不以為然，還是那樣憨憨一笑，說：“我年齡大了，干這個村委主任確實力不從心。咱莊稼人有句古話：‘貓老了，不逼鼠’。還是讓年輕人干干，對我對村民都有好處。我作為一個老干部一定支持新任的村委會班子好好工作，希望大家在正式投票時選好大家中意的年輕人?！?/p>

事實上，老主任在這次換屆選舉開始后，一直像往屆選舉一樣，按部就班，始終沒有公開參加競選，就連向村民表白自己愿意連任的一句話都沒有，更別說明確地提什么施政綱領了。

但是，今非昔比。時代在變，村情也在變！與老主任的想法完全不同的是，李中義、張猛發二人顯得非?；钴S，他們旗幟鮮明，目標明確，有完整的競選綱領，有對選民有誘惑力的承諾，還有一套運轉良好的競選班子。

李中義擔任過多年的村黨支部書記，現在是黨支部副書記，有經歷，有實力，有相當一部分“鐵桿”選民。村民稱他是“宮廷”里的“實權派”。

年輕后生張猛發，思維活躍，有開拓精神，在這次選舉中出手不凡，向選民公開承諾，如果當選，自己出資15萬元作為村里引資上項目的啟動資金，并利用自己和省里領導的社會關系，為村民謀利，一舉甩掉本村多年落后的帽子。村民稱他是要“造反奪權”的“少壯派”。

一個是欲攬大權的“實權派”，一個是要造反奪權的“少壯派”，哪個都比老主任這個說啥也不爭的“不動派”有競爭實力。

但是，事態的發展出現了戲劇性變化，這個變化緣于李、張二人不融洽的個人關系。

按常理，個人關系不融洽是常事，不足為奇，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正常競爭。但在里望這個將民情看得很重的傳統農業村，這個不融洽帶出來的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一些老黨員、老干部開口說話了！

老干部、老黨員認為，李、張二人及所代表的村民觀點不同，有“派”性成分，而且在這次選舉一開始，就擺開了陣勢，大有決斗一番的架勢。若他們二人其中一人當選，必然會引起另一方無休止的反對與告狀，里望村將永無寧日。

就這樣，習慣了保持穩定的老黨員、老干部仍然希望新的村委會班子是個沒有反對派、能一桿插到底的新班子。他們以做工作的方式出現，實質是“責令”李、張二人退出競選，力保老主任再次當選。

懾于村情及迫于壓力，李、張二人答應了老黨員、老干部的要求，分別于3月1日、3月2日以書面方式向選委會遞交了退出候選人名單，不再參加競選的保證書。

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海選”中得票數位居第三的“不動派”老主任劉有福成了惟一的村委主任正式候選人。看來，還未正式開選，村委主任就已當選了。

3月5日，里望村舉行了村委主任候選人只有劉有福一人的等額選舉（副主任、委員為差額），發出選票1397張，收回選票1308張。再次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劉有福只得贊成票598張，仍未過半，選票上“另選他人”欄中又分別以318、278的得票數蹦出了活生生的張猛發、李中義的名字。

依照選舉的有關規定，需再次進行投票，候選人應為得票最多的劉有福和張猛發。

張猛發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立即寫出書面申請：向村選委會提出恢復他村委主任候選人的要求。

但是，李中義不干，拍著桌子發火大罵。一個老黨員拍了拍他的肩膀：“發那么大火干啥，你李中義不是也從票箱里蹦出來了嗎？只不過是票數稍少點。俗話說，蛇溜道，蛇知道，你在下面干了些啥還用我說嗎？”

這個老黨員真是一針見血，實際上李中義和張猛發表面上遞交了退選保證書，但實際上誰也沒有真正退選。

仍然是在老黨員和老干部的責令下，張猛發再次退出候選人名單……

里望村于3月19日再次進行了村委主任候選人只有老主任劉有福一人的等額選舉，選票上仍保留“另選他人”一欄。

投票結果出來之后，又基本上是三分天下的局面，參加投票選民1458人，發出及收回選票1458張，張猛發得597票，李中義得435票，老主任劉有福得370票。張猛發得票領先，且超過1/3，張猛發“造反奪權”成功！依選舉規定，當然是張猛發當選，選委會征求張猛發意見時，張猛發毫不推辭，表示愿意干，選委會確認張猛發當選有效。

李中義呢？無話可說了。人家張猛發并未食言，已退出候選人的名單，這次是以非候選人身份當選的。

老主任劉有福最終還是落選了。他的落選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他自始至終不主動，沒有競選意識是主要原因。在里望村正式選舉之前，我還專門拜訪過他。我告誡他：在目前村委會的選舉中，面對日臻成熟的選舉制度和頗具挑戰性的競爭對手，加之有挑選余地的選民，一定不能拿老皇歷來看待新事物，選舉的本身就是競爭，競爭就有輸贏，你要轉變一下思維方式。但他還是采取了聽天由命的老一套，最終畫了一個令人遺憾的句號。

同里望村情況類似的還有絳縣么頭村。么頭村是計劃經濟時代典型的模范村，無論是征糧納稅，還是鄉鎮政府交辦的其他工作，該村都是率先完成。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該村已不適應社會的要求，干部隊伍年齡結構老化，缺乏開拓精神，村里發展緩慢?！靶∽州叀辈粷M這種墨守陳規的班子及現狀，在這次村委會選舉中旗幟鮮明地開展競選。他們敢想敢干，思想活躍，大有一番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大氣魄，深得選民歡迎。但是，村黨支部卻認為，該村多年來政治安定，工作順順當當，一個選舉卻惹出諸多麻煩，帶來不少不安定的隱患，危及黨的領導，他們認為這是名副其實的“篡黨奪權”。因此，個別老干部從中作梗，使選舉一次次失敗，無人再去組織，致使村級組織處于癱瘓狀態。

當我看到絳縣的這個案例匯報時，心里真不是滋味。

以上兩個案例給我們帶來許多思考：第一，里望村老黨員、老干部“責令”李中義、張猛發二人退出競選的做法對不對？么頭村老干部怕打破常規，唯恐選亂了而不讓組織再次選舉的做法妥不妥？第二，里望村舉行只有老主任劉有福一人為候選人的等額選舉合法不合法？第三，“少壯派”、“小字輩”的所謂“造反奪權”該不該，由民主選舉而產生的“反對派”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認為，老黨員、老干部的思想動機是好的，希望保持穩定的愿望是善意的，但是，沒有把握好穩定與發展的關系，在與時俱進方面還有認識上的差距，有些問題不會和年輕人取得一致。老主任確實是兢兢業業的好主任，但是在年齡、身體、文化、認識等方面與年輕人相比，存在著很大劣勢。張猛發的競選綱領及承諾確實具有誘惑力，不少選民為之叫好，選票自然流向了他。張猛發的當選是里望村選民選擇的結果，與老黨員、老干部的愿望相悖，也就是黨組織的愿望沒有轉化為選民的意志，這里也有許多令人深思的問題。至于是黨組織的愿望對，還是選民的選擇對，需要歷史來證明，要看里望村的下一步發展。退一步講，即使選民的選擇錯了，也是可以容忍和諒解的，因為民主制度還是一種糾錯制度，靠制度的本身可以糾正。民主對社會造成的損失是公開的，有糾錯的條件，而專制對社會造成的危害是隱蔽的，有再錯的基礎。利用民主制度來糾錯的社會成本遠遠小于專制制度對社會造成的危害。

至于舉行候選人只有劉有福一人的等額選舉合法不合法，法律有明確規定。如果說里望村的實際是所有候選人自愿退選，那么需要再討論。但我認為，讓理智的選民在不受法律以外因素的干擾下，也就是充分發揚民主，就不會出現只有一個候選人這樣的現象。

所謂“少壯派”、“小字輩”“造反奪權”該不該的問題，及“反對派”的存在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需要理性分析。從理論和顧名思義上講，充分發揚民主的換屆選舉，其本身就是“造反奪權”，關鍵是看你造反造得對不對，奪了權之后如何行使權力。

6月20日，我再次到里望進行選后回訪，鄉黨委書記、人大主席、民政助理員及里望村黨支部書記和部分村民反映，張猛發的承諾已開始兌現，這個班子是個好班子。也沒有發現老黨員和老干部所預料的“大亂”，只是李中義“那一派”的人一直在盯著張猛發，好像專門在挑刺。張猛發也明白這些，他在不時掂量反對派的力量。幾百張反對票擱在那兒，他敢胡來嗎？別說下屆選舉結果怎樣，屆內的“罷免”還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呢！

（下期請看《“230萬元選村官事件”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