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至清代廣西食鹽運銷與少數民族淡食問題研究

摘要：漢至清代廣西所需食鹽主要從廣東及沿海地區運銷。廣西境內多山，食鹽運輸困難，加上少數民族自身的貧困，鹽價高而銷量有限，鹽商因之視為畏途。官府的食鹽銷售也量少價高，而且存在銷售地域上的不平衡性，導致漢至清代廣西各少數民族長期淡食，只能尋找食鹽替代品，包括瀝灰水為鹽、食用酸糟和牛醬、以辣椒代鹽。但從總體上看，伴隨王朝勢力的深入和廣西少數民族聚居區的內地化進程，官鹽銷量逐步增加，少數民族的食鹽消費水平漸趨提高，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淡食的局面。

關鍵詞：漢至清代；廣西；少數民族；食鹽運銷；食鹽短缺中圖分類號：K2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9864（2011）01—0037—10

食鹽是維持人類生存最基本的物質之一，中國歷代政府都對食鹽實行專賣制度，并將鹽課作為重要的財政收入。除了經濟方面的作用，食鹽還常被統治者用作政治工具，成為與邊疆民族進行互市貿易的重要物資，有時甚至進行食鹽封鎖，達到鎮壓邊疆少數民族反抗的目的。廣西位于中國西南邊疆，歷史上廣西的食鹽主要從廣東及沿海地區運銷。兩廣之間雖有西江水路溝通，但廣西多山的地形和灘多水小的航道條件，使得食鹽的運銷并不容易。相對而言，廣西東部沿江地區及南部獲取食鹽尚較容易，鹽價亦較低，但對于居住在西部山區的少數民族來說，由于運銷不便，導致鹽價高昂，即使有少量食鹽出售，許多少數民族也因為貧困而無力購買，因此從歷史上看，廣西少數民族中長期淡食的人口非常多?？梢哉f，食鹽短缺是歷史上廣西少數民族生活中最常見的問題。然而迄今為止，有關廣西食鹽的研究僅側重于斷代食鹽運銷和鹽法方面，尚缺少對通代食鹽運銷的演變和少數民族淡食問題的關注與研究。黃國信先生對明清時期兩廣鹽區的研究較為系統，其著力點主要在鹽法及兩廣鹽區的演變①；覃延歡先生論述了明清時期廣西鹽法的演變及特點②；黃優則對清代廣西食鹽的運銷體制進行了探討③。但上述學者對廣西食鹽運銷的歷史演變過程和少數民族淡食問題均未予以關注。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試作初步研究，以求教于方家。

一、漢至宋廣西食鹽運銷與少數民族淡食問題

據《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載，漢代在今嶺南地區已經設置鹽官，實行食鹽專賣。當時嶺南地區共設置了兩處鹽官：一是南海郡的番禺縣，二是蒼梧郡的高要縣，都位于今廣東境內西江水路的要沖。這則史料表明，至遲在西漢中期，嶺南地區的食鹽生產和運銷已經正式納入了中央的管理，開啟了嶺南地區食鹽官營的先河。今廣西境內未有鹽官的設置，很顯然，嶺南西部的食鹽運銷是由地處嶺南東部的番禺、高要兩處鹽官負責統籌，并由此形成了歷史時期廣西食鹽長期需要從嶺南東部運銷的局面。

唐宋以前的文獻對廣西少數民族地區食鹽運銷的記載較為缺乏，而且從后來的文獻記載分析，漢唐間廣西少數民族的食鹽消費是相當有限的，食鹽交易也多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隋代嶺南諸州“多以鹽、米、布交易，俱不用錢”①，這種鹽米或鹽布交易的方式，反映了早期食鹽交易的主要形態。隋唐時期，廣西境內的少數民族經濟相當落后，他們用于交換的物質較為有限，就米、布而言，僅能初步自給，因此交易食鹽的數量不會很大，而且交易的地點也比較少。唐人柳宗元在《柳州峒氓》詩中寫道：“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墟人?！睂嶋H上反映的是柳州城郊壯民進城買鹽的事，而偏遠山區的壯民就缺少這樣的條件。

廣西西部長期是少數民族聚居區，本地不產食鹽，加上交通閉塞，人民貧困，淡食問題比較嚴重。北宋初，邕州（今廣西左、右江地區）的壯民“以竹灰為鹽，不事五味”②。因此，食鹽在邕州的少數民族中顯得非常珍貴。以右江溪洞的獠民為例，宋時西南諸蕃每年賣馬給朝廷，經過獠民居住之地，需要給予獠民鹽、牛及其他一些貨物，否則獠民會阻塞馬路。就連宋朝地方官“亦以鹽、彩和謝之”③。南宋初，廣西濱海地區所產食鹽集中存貯于廉州石康倉，然后陸運至郁林州十萬倉，郁林州有水路與西江干支流相通，有利于食鹽在廣西境內的運銷。當時食用廉州鹽的廣西府州包括靜江府和融、宜、邕、賓、橫、柳、象、貴、郁林、昭、賀、梧、藤、潯、容州。各府州定有歲額，合計59790籮有奇，以每籮100斤計，則約有597.9萬斤。根據筆者的研究，南宋初期今廣西境內的總人口應達到了300萬人④，而上述行鹽府州的人口數約為264萬人，可以推算出南宋初廣西人均食鹽配額約為2.3斤。這一數字遠遠不能滿足人們的日常需求，造成大量淡食人口的存在，而淡食人口又集中在少數民族聚居區。

宋代廣西人均食鹽配額低，淡食人口多，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一方面廣西地廣人稀、人民貧困，食鹽銷量有限，商鹽不發達；另一方面官鹽銷售存在較大的盲區，而且價格過高。具體而言，南宋時期，因廣西地廣人稀、人民貧困，食鹽銷量有限，商人都不愿意販運。特別是西部少數民族聚居區，水路交通不便，水小灘多，逆水運輸更是困難。當時有人指出：

二廣之鹽，皆屬于漕司，量諸州歲用而給之鹽。然廣東之俗富，猶可通商。廣西之地廣漠而彤瘁，食鹽有限，商賈難行。況自東廣而出，乘大水而無灘磧，其勢甚易。自西廣而出，水小多灘磧，其勢甚難。是廣西之鹽不得與廣東比倫也。⑤

由此可見，地廣人稀、人民貧困和運輸困難，是鹽商不愿販鹽到廣西境內特別是西部山區鬻賣的重要原因。由于兩廣之間存在上述差距，因此在行鹽方式上也迥異：“東廣地沃民饒，商人輻輳，故行商鹽。廣西廣漠而凋瘁，食鹽無幾，商不樂趨，故官為搬運?！雹?于是官運官銷成為宋代廣西行鹽的主要手段。誠如淳熙十五年（1188）廣西提刑趙伯逷所說：“如靜江、郁林、宜、融、柳、象、昭、賀、梧、藤、邕、容、橫、貴、潯、賓近里一十六州，去鹽場遠，若非官賣，無從得鹽?！雹?/p>

但是官府主導的食鹽銷售也存在較大的局限，除了在交通便利、人口稠密、經濟較發達的東、中部地區輻射較廣外，在廣袤的西部民族地區，僅局限于城市及其郊區，造成一方面城市及郊區售鹽有限，每歲配額難以完成，另一方面廣大山區的少數民族又無法或無力買到食鹽的窘況。而在東部、中部交通便利之處，食鹽的銷量則很大，甚至造成配額不足。正如淳熙六年朝臣上言：

切見廣西州郡，恃鹽以為生，而制其輕重之權者，轉運使也。然一路地理之遠近，舟車之便否，戶口之多寡，商賈之去來，郡異而縣不同。如邕、宜、融等州，民戶稀少，不通行旅，所賣之鹽不過本處，而常患數多；昭、賀、郁林、賓、柳等州，當東西水陸要沖，食鹽既多，益而發泄，而?；紨瞪佟＂?/p>

北宋時，廉州白石、石康二場所產食鹽主要銷往廉、容、白、欽、化、蒙、龔、藤、象、宜、柳、邕、潯、貴、賓、梧、橫、南儀、郁林州19州，賀、昭、桂州3州的食鹽則由廣東的鹽場提供④。這些官鹽銷售區主要位于東、中部，而西部的邕州等地則沒有納入行鹽地分，從制度層面上造成了廣西西部民族聚居區缺乏官鹽銷售和民眾被迫淡食的問題。

宋代廣西官鹽除了在銷售范圍上存在較大的盲區外，還存在價格過高的問題，造成老百姓無力購買官鹽，而被迫食用相對便宜的私鹽。南宋紹熙元年（1190）廣西提刑吳宗旦認為：“所立價錢太高，是至民食私鹽，卻乃計戶抑配。”于是他首先改革沿海五州（化州、廉州、欽州、雷州、高州）的食鹽配銷辦法，降低官鬻鹽價，使各州鹽價每斤平均下降10文左右。吳宗旦顯然認為，鹽價降低之后，可以同時解決私鹽暢銷和官鹽抑配的問題⑤。但事實上，宋代廣西鹽價過高始終是一個較為突出的問題。

當然，宋代廣西少數民族聚居區的食鹽來源還存在別的一些途徑。宋朝在廣西西部地區實行羈縻統治，作為日常生活必需品，食鹽成為宋朝統治者對桂西少數民族進行拉攏、控制的一種重要手段。具體表現為：

一是對少數民族首領實行賞鹽政策。按照宋時的慣例，廣西安撫經略使到任后，往往頒發鹽、彩遍犒瑤、壯等民族的首領。不僅如此，對南丹州、安化州、宜州等地的民族首領，除授予官職外，還每月支給鹽料和守臣供給錢，并頒發給“錢鹽之券”以作憑證，使其“各安巢穴，永為邊陲藩維”。而且對歸順的瑤民首領，也以鹽、酒等物犒勞⑥。南宋紹興三年（1133），宜州知州沙世堅鑒于隨著時間推移，“偽券日增，以詐取賞，不一如欲，執以藉口，寇我疆場”的情況，決定革除偽券之弊，重新頒發新券，發放數量如下：

思恩券凡二十八道，錢月計二十貫五十文省，鹽月計二十九貫七百二十四文足重。合思立、鎮寧、天河、帶溪、河池、安遠、德謹、懷遠、臨沖而計之，券總二千七百五十有七道，錢月總三百四十四貫一百省，鹽月總六百一十三貫四百五文足重。各于所隸縣支請。①

二是允許與少數民族進行食鹽交易。南宋初范成大帥桂時，廣西瑤民常以山貨、沙板、滑石之屬“竊與省民博鹽、米”。為了拉攏近山瑤民，他承諾瑤民如果不犯法，則通其博易之路，否則斷絕交易?，幟瘛靶业猛ú┵I，有鹽、米之利，皆歡然聽命”②。宋朝還在邕州橫山寨設立博易場，購買來自西南諸蕃的馬匹，不僅使用制錢，而且還有食鹽和錦緞，當時“朝廷歲撥本路上供錢、經制錢、鹽鈔錢及廉州石康鹽、成都府錦付經略司，為市馬之費”③。

需要指出的是，當食鹽被統治者作為籠絡、控制少數民族的工具時，其對解決廣大少數民族人口的食鹽需要是相對有限的。一方面，賞鹽政策的實際得益者是少數民族上層，普通民眾獲益甚少；另一方面，雖然允許少數民族用山貨等產品交易漢族的鹽、米，但畢竟不同于常態的食鹽銷售，很難真正解決少數民族人口的日常食鹽需求。

此外，宋朝與交趾交界的邕州邊境一帶存在交趾食鹽的銷售問題。宋朝政府默許交趾鹽在邕州邊境一帶售賣，不僅有維護宋朝與交趾之間正常博易關系的考慮，而且對解決邕州壯民的食鹽短缺問題也有一定的作用。根據筆者的估算，南宋初邕州約有78萬人④，而該州額定銷鹽7500籮，共計75萬斤⑤，則人均額定食鹽不到1斤，顯然不敷食用，而交趾食鹽在一定范圍內的銷售則有助于緩解這一情況。邕州永平寨位于宋朝與交趾交界處，開設有博易場，“交人日以名香、犀、象、金、銀、鹽、錢與吾商易綾綿、羅布而去”，但交鹽比較粗重，以25斤為一籮，只能交易邕州武緣縣所產的窄幅布⑥。淳熙十二年，廣西提舉胡庭直曾想申請朝廷禁絕交趾食鹽，他說：“邕州賣官鹽，并緣紹興間時指揮，于江右永平、太平兩寨置場，用帛博販。交趾私鹽夾雜官鹽出賣，緣此溪洞之人亦皆販賣交鹽。近雖改行鈔法，其本州尚仍前弊?！钡珡V西經略司認為永平寨“博易交鹽亦是祖宗成法，乞只嚴禁博販等人不得販鬻交鹽，攙奪官課，余仍舊從之”⑦?？梢娝未咧菥硟刃纬闪艘藻髻u官鹽為主，夾雜銷售交鹽的格局，但交鹽的交易量極為有限，且受到種種限制，并未根本改變邕州壯民食鹽短缺的問題。

二、明代廣西食鹽運銷與少數民族淡食問題

明代初期，在北部灣沿海的廉州府石康縣設立海北鹽課提舉司，下轄15個鹽場，包括廉州府境內4場、雷州府境內3場、高州府境內2場、瓊州府境內6場。海北鹽課提舉司的行鹽地區包括廣東之雷州、高州、廉州、瓊州4府，湖廣之桂陽、郴2州，廣西之桂林、柳州、梧州、潯州、慶遠、南寧、平樂、太平、思明、鎮安10府，田、龍、泗城、奉議、利5州⑧。如果單從官方規定的行鹽地區看，似乎明代廣西不存在食鹽銷售的盲區，老百姓的食鹽問題已經解決。但是實際情況卻表明，明代廣西民族地區的食鹽短缺問題非常突出，并演變為各民族群眾為奪取食鹽進行長期的反抗斗爭①。

明代廣西食鹽銷售經歷了從商銷到官銷的演變。明朝對食鹽實行專賣制度，前期為了解決邊疆衛所軍糧缺乏的問題，在沿邊實行開中法，即招募商人輸納糧草到沿邊衛所，而給予商人在一定范圍內的食鹽專賣權。洪武八年（1375），廣西行省奏言：“海北白石四鹽場并廣州東海一十一場，歲各辦鹽一萬七千余引，運赴北流、梧州二倉。其余募商中納糧米者，宜定其價。”② 這是廣西實行開中法的最早記載。洪武二十九年，規定商人在廣西衛所輸納糧米后獲得的行鹽地區：“梧州鹽于田州、龍州、柳州、南寧、潯州、慶遠、思恩、太平鬻賣，廣西鹽于長沙、寶慶、衡州、永州、全州、道州、桂林鬻賣?！雹?從該規定可以看出，商鹽的銷售范圍雖然覆蓋了廣西大部分地區，但在西部仍有部分地區處于銷售空白地帶。有關史料表明，明前期廣西開中鹽糧的辦法一直沒有間斷，可見商鹽成為明前期廣西食鹽銷售的主渠道。

但商鹽銷售占主導的局面隨著明中后期廣西各族人民頻繁的反抗斗爭而發生了改變，長期戰亂造成廣西社會經濟殘破，人口大量耗損，商鹽的運銷受到沉重打擊，商人裹足不前，政府被迫實行官銷。正如明人謝肇淛在《百粵風土記》中所說：“粵西食鹽，非地所產，皆取給于粵東?；洊|饒而粵西瘠，商不樂至，不得已，官自為市?！雹?但是，明政府出臺食鹽官銷政策并不是為了解決各族人民的食鹽需求，而是通過銷售食鹽籌集軍餉，當時“粵西兵餉，半藉鹽運。其法與他處異，官出鹽本及舟具，歲令郡倅一人往東省鬻買運歸，轉市楚商，取其利以資餉，蓋官自為市也”⑤。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廣西官鹽的銷售地域主要是湖廣地方，所謂“產鹽在廣東，行鹽在湖廣，運鹽在廣西”⑥。廣西官府熱衷于販運廣東食鹽到湖廣境內的衡州、永州2府銷售，原因在于該地食鹽銷量大、鹽價高，但反過來又導致廣西本省食鹽短缺、鹽價高昂，造成一些地方官借機販鹽牟利，以及各少數民族不斷發動奪鹽斗爭。正德年間，柳州知府劉璉販鹽牟利，被農民軍俘虜而死，剖開其腹，“實之以鹽”⑦。萬歷年間，廣西官鹽的行銷地區包括廣西省和湖廣行省的衡州、永州2府，當時“每歲于粵東買七千五百引，引十四包，包百二十五斤。官造船給直及往返工費，一歲二運，遣官統之，而商分任焉。又許私帶十之一，謂之商鹽，與官鹽搭配出售”⑧?？芍冫}加商鹽為8250引，折合1443萬7500斤。廣西萬歷年間的人口數約400萬⑨，湖廣衡州、永州2府約123萬人⑩，可以推算出萬歷年間廣西年人均食鹽2.8斤，比宋代略有增加。

隨著明代中后期食鹽成為廣西的緊缺物資，不僅被統治者用于籌集軍餉，而且被用作鎮壓少數民族反抗的工具。明代中后期，廣西東、中部爆發了長時間的少數民族反抗斗爭，統治者為了鎮壓瑤、壯等民族的反抗，便以食鹽為武器，對少數民族實行食鹽封鎖，爭奪食鹽于是成為廣西少數民族反抗斗爭的一個重要內容。成化元年（1465），為了鎮壓大藤峽瑤民起義，翰林院編修丘濬向朝廷獻策說：“廣西素不產鹽，而兩江尤為難得，宜嚴立私販之禁，量為功次等則，以為賞勞土兵之資?！雹?針對統治者的食鹽封鎖，大藤峽、府江的瑤民展開了奪鹽斗爭。大藤峽位于黔江中下游，為廣東食鹽運往柳州府的必經水道，瑤民武裝奪取官鹽，使鹽運不通。正德年間，兩廣總督陳金迫于壓力，與大藤峽瑤民訂立了魚鹽之約，雙方約定：“凡官民舟楫之經峽者，汝等轉相護送之，各有程期。凡民間販載者，各給汝以魚鹽瓦器?！雹?但是該約定并未能執行多長時間，大藤峽仍時常梗阻。隆慶五年（1571），府江的瑤民斗爭迫使廣西巡撫殷正茂提出“犒賞瑤壯魚鹽，以息劫奪”③ 的建議?？梢?，明代中后期廣西東、中部少數民族爭奪食鹽的斗爭很少停止過，而西部的少數民族更是因為交通不便而只能尋找食鹽的替代品。明人桑悅在《記獞俗六首》詩中說：“山深路遠不通鹽，蕉葉燒灰把菜腌?！雹?這里記載了柳州府境內偏僻山區的壯民無鹽食用，只能用蕉葉燒灰代替食鹽。實際上，這一現象在明代廣西西部少數民族聚居區普遍存在。

三、清代廣西食鹽運銷與少數民族淡食問題的演變

清代廣西無產鹽場地，需將廣東食鹽運赴省內銷售，但各地食鹽銷售情況大不相同，鄰近廣東的東、南部地區“水陸路徑錯雜，無籍匪徒貪利冒險，販運私鹽”⑤；遠離廣東的西部地區卻因“路程窎遠，挽運維艱”，鹽商裹足不前⑥。因此，清初廣西不得不實行官運官銷。到了乾隆元年（1736），有大臣提出終止廣西食鹽的官運官銷政策，時任兩廣總督鄂彌達、廣西驛鹽道黃岳牧則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

除實在商辦不便之臨桂等共二十九州縣埠，距東省甚遠，灘高路險，官運尚且艱難，若商辦則船只呼應不靈，挽運更難，相應仍請官運官銷。至于平樂等二十八州縣埠，去東省不遠，一水可通，赴東配鹽即可直達本埠，運道既捷，則腳價輕而成本賤，可以按時接濟商民公平交易，地方官就近稽查，實為妥便，應請召商承辦。⑦

當時確定的官運官銷的鹽埠包括桂林、柳州、慶遠、思恩、太平5府所屬州縣，準備召商承辦的鹽埠包括平樂、梧州、郁林、潯州、南寧5府所屬州縣。直到乾隆三十二年，廣西食鹽銷售才全部改為商辦。

（一）清前期廣西的食鹽問題與少數民族的淡食

1.清前期廣西的食鹽問題

清前期，廣西官鹽短缺和鹽價高昂是廣西食鹽存在的兩大問題。

一是官鹽短缺。康熙三十九年（1700）八月，因為廣東壟斷官鹽，造成廣西缺鹽、民怨沸騰，為此廣西巡撫彭鵬咨會廣東方面：

西省目下鹽價每斤錢二百文，民間計兩而買，每兩錢十二文，攙水和泥，只有七八錢。本都院按日買食，合兩三處才得一斤，本都院淡食何必言，然如小民疾苦何？本月十三日親到東關查訊，據稱各鋪鹽斤如洗，斷鹽已逾半月，鋪商俱無得賣，皆系燒煉舊鹽包得些斤兩，聞之發豎。①

交通便利的省城居然斷鹽已逾半月，巡撫衙門每天的食鹽也需到兩三處才能湊足1斤，可見此次廣西缺鹽之嚴重。而對于交通閉塞的少數民族地區來說，即使是在正常時候，缺鹽售賣也是常事。雍正三年（1725），廣西共銷正引、子翼鹽1881萬4905斤，而該年廣西人口約為455萬②，則年人均食鹽約4.1斤，可知官鹽短缺之一斑。

事實上，在清前期的廣西，官鹽不足、鹽價過高導致私鹽充斥已經成為一種常態。經過清前期幾十年的恢復發展，廣西人口增長迅速，對食鹽的需求量也猛增，靠近廣西的廉州鹽場所產食鹽根本無法滿足廣西對食鹽的需求，還需要調劑省河生鹽、高州場鹽、惠場生鹽等。即便如此，仍不敷食用，于是私鹽問題便日益突出。雍正十一年，廣東總督鄂彌達奏稱：

惟高、廉二府各場距省甚遠，地接廣西，有一班無賴赤徒名曰浪子，盈千累百，到場販私，但偷出場，即系西省地界。該場巡丁有限，不能堵擒。況西省額引原不敷民日食，百姓既利私鹽價賤，官亦未竭力查拿，且向來管理高廉鹽務又未得人，以故西省私鹽充斥。③

鄂彌達鑒于廣西官銷鹽引之不足，向朝廷建議在廣西各府州縣領銷引鹽時，“每官鹽一包令帶銷余鹽五十斤”，將其納入正式銷售渠道，以圖達到增加供給、降低鹽價，從而抵制私鹽泛濫的目的。雍正時官鹽1包重150斤，若外加50斤余鹽，則每包達200斤，余鹽占1/4，說明廣西原先額定的食鹽銷售量遠少于全體人民的實際需求量。

二是鹽價高昂，使得瑤、壯等少數民族買不起鹽。按照官方的定價，廣西所銷食鹽為每斤二分銀，但實際售價卻遠高于此。雍正元年，翰林院檢討朱曙蓀在《奏陳酌籌粵西鹽政折》中說：“臣查廣西額引五萬九千六百一十道，運自廣東，不為甚遠。乃鹽價之貴莫過廣西，每斤或三分、五分、七分不等，且多參砂石，窮黎百姓或屢月不食鹽，甚為可憫。”④ 在土司地方，甚至高價的官鹽也沒有銷售，而販運入境的私鹽價錢也頗高，土民絕大多數仍然買不起。雍正八年，云貴廣西總督鄂爾泰奏稱：

西省土司向無額引行銷，各土司土人從不敢遠赴城市，間有私鹽挑入其地，遠者每斤賣價一錢，近者五、六、七分不等。土人窮苦居多，惟于耕種力作時買食少許，其余經年惟食酸糟，竟有終身未曾食鹽之人，所以見鹽如寶，深為可憫。當擇無餉之余鹽，約定官本盈余，平價發售，使彝民不致食淡。

對鄂爾泰的看法，廣東總督郝玉麟也表示認同，他說：

粵西各土司地方素不產鹽，離場又遠，水路則灘高水急，陸路則山徑崎嶇，運費過重，餉引難銷，是以從未設有額引。縱有私販肩挑背負，盤費亦多，其價自昂，彝人見鹽如寶，情理必然。⑤

由此可見，清前期廣西并沒有將土司地方納入額引銷售范圍，因為土司地方遠離鹽場，加上交通不便、運費高，導致鹽價貴而難以銷售，因此“從未設有額引”。雖然間有少量私鹽售賣，同樣因為價高，土人要么買不起，要么僅在“耕種力作時”購買少許，其余時間則以食用酸糟代鹽，廣大少數民族群眾不得不忍受淡食之苦。

2.清前期廣西少數民族的淡食

清前期，居住在廣西東部的少數民族較易獲得食鹽，而西部的少數民族仍普遍淡食，史料中保存了大量廣西土民不吃鹽或少吃鹽的記載。清人諸匡鼎在《猺獞傳》中記載：“（瑤、壯民）日惟淋灰汁，掃鹼土，及將牛骨漬水食……又以牛肚埋地窟內，候客至食之，以為上品，謂之牛醬?！贝烁攀隽爽?、壯等少數民族淋灰汁、鹼土，制作牛醬以代鹽的情況。試將廣西少數民族淡食情形舉例如下：南寧府屬歸德土州的壯民“少食鹽，以糟和味”①；思恩府屬古零土司的土民“味喜酸辛，食無茶鹽”②，白山土司的土民“味嗜酸糟，素少鹽食”，興隆土司的土民“每食爛飯，辣椒作鹽”，安定土司的土民“富者以蕉葉盛椒鹽作調和”③；鎮安府的土民普遍“瀝灰水以代鹽”，其中歸順州土民“無鹽，常瀝灰取水以代”，下雷土州的土民“酸糟作味，不慣食鹽”④，都康土州的土民“終歲淡食”，湖潤寨“男女粗衣淡食”；慶遠府屬永順長官司的瑤民“不食鹽”⑤；泗城府屬西隆州的土民“人不食鹽”⑥；柳州府屬懷遠縣的苗民“俗貴鹽，非賓至，不輕用”⑦。

從文獻的記載看，桂西少數民族所采用的食鹽替代品主要有三種：一是瀝灰水以代鹽?？滴鯐r人閔敘在《粵述》中記載了廣西瑤、壯民族性不食鹽，“日惟淋灰汁，掃堿土”以代鹽。事實上，這一替代品的使用相當廣泛，上述鎮安府的土民普遍瀝灰水以代鹽，慶遠府的情況也相似?？滴趿辏瑧c遠府屬思恩縣攤銷官鹽，但當地土民紛紛表示難以負擔，申訴說：“我等非不欲食鹽，實因無銀買鹽，自祖相傳以來，惟淋灰水為味，不知鹽味之妙。若六年分又要行鹽，我等情愿流離他方。今春之課即僅一包一兩也，要銀子納官，我等窮甚，從何得來？勢難從命?！雹?可見，即使有官鹽銷售的地方，因土民無銀買鹽，依然愿意瀝灰水以代鹽。二是酸糟和牛醬?？滴鯐r西林縣知縣王維淮在《問俗》詩中說：“酸糟爭道美，牛醬盡稱佳?！边@里的酸糟是指土人用燒酒糟和牛豬骨及鼠貯藏于甕中，因臭腐而味酸，故名酸糟，可以調味代鹽；牛醬是指牛肚中的穢物，“土人謂其味酸醎，用以代鹽”⑨。雍正時桂林府知府錢元昌在《粵西諸蠻圖記》中記載：“（諸蠻）取雜菜及牛羊皮骨久漚成醬，以佐餐?！笨梢娚鲜鏊嵩恪⑴ａu實際上也是用以代替食鹽佐餐的。三是辣椒代鹽。比如前面提到的興隆土司，但辣椒作為食鹽替代品的情況明顯比前兩類少。

值得注意的是，清前期廣西南部邊境地區行銷的安南私鹽曾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該地區少數民族缺鹽的壓力。安南與廣西南寧、太平、鎮安3府毗鄰，其沿海地方產鹽，由老百姓自曬自售，商販只要交納官錢20文，就可隨意販運。安南鹽在廣西境內的價格是每斤售銀一二分至五六分，比中國內地鹽價便宜很多。長期以來，南寧府沿邊居民因為利益所在，潛赴安南販鹽回內地銷售⑩。特別是乾隆九年由隘開禁以后，安南食鹽大量進入廣西沿邊各地，僅鎮安一府每年銷售的安南食鹽的數量就很大。這一現象引起了清政府的重視，一方面厲行禁止，另一方面則調撥官鹽滿足民食所需。乾隆十年，兩廣總督那蘇圖奏：“惟廣西之鎮安一府，向食夷鹽，今既絕其來路，該府每歲需鹽千余包，將官鹽如數支發，并沿邊各屬有缺少引鹽尚須撥補者，陸續辦理?！边@得到了朝廷的批準①。由此可見，在清前期，安南私鹽對解決廣西沿邊南寧、太平、鎮安3府少數民族的食鹽短缺問題曾起到一定作用。隨著乾隆年間官鹽的進入，安南私鹽才逐漸退出舞臺。

（二）清中后期桂西地區的官鹽行銷與淡食問題的改善

乾隆前期，清政府開始在廣西西部改流府州縣和土司地區銷售官鹽，開啟了解決桂西少數民族淡食問題的進程。泗城府于乾隆五年開始試銷，直到乾隆二十二年才正式確立泗城府年銷售定額為1470道，其中凌云縣700道，西隆州300道，西林縣470道②。但是對照同一時期的人口數，我們會發現人均食鹽量少得驚人。乾隆時1道鹽引為235斤，西隆州300道等于70500斤。而乾隆八年西隆州已經有86811人③，年人均食鹽不到1斤，與國際上普遍認可的年人均食鹽10斤的標準相差甚遠。很顯然，西隆州的絕大多數土民仍很少吃鹽，凌云縣、西林縣的情況也與之相似。泗城府全境已改流，食鹽銷量尚且如此有限，其他土司地方的情況更差。乾隆二十四年，南寧府、太平府、思恩府、鎮安府、慶遠府五府所轄土司地方總共才配發食鹽4394包④，每包重150斤，共計65萬9100斤。而據周宏偉先生的估計，乾隆三十一年上述五府土司地區的人口約為122萬6000人⑤，則人均僅約0.5斤，顯然官府配發的食鹽遠遠不夠土民的食用。官府之所以確定如此低的配額，是因為土司地區官鹽的售價比各府首縣每斤便宜銀4—6厘不等，官府不愿多配，以免有損鹽課⑥。但無論如何，官鹽開始進入以前的銷售盲區，無疑是一大進步。

乾隆中期，廣西官鹽的銷量已經大大突破正引的額度，而是包括了余鹽改引、羨余增引、帶銷秤頭鹽。乾隆三十二年，廣西食鹽銷量達4126萬斤。到了嘉慶年間，銷量增加到4306萬斤，年人均食鹽約4.5斤⑦。隨著整個廣西人均食鹽標準的穩步提高，桂西少數民族的淡食問題也比以前有了較大改善，其背景是桂西地區內地化進程的進一步深化，官鹽銷售除了正引，也銷售余鹽改引、羨余增引和秤頭鹽，而且余鹽的銷量遠大于正引。以泗城府為例，乾隆時正引為1470道，而嘉慶時的三項余鹽則達3610道⑧，余鹽是正引的2.5倍。嘉慶二十五年（1820）泗城府有32萬6617人⑨，則年人均食鹽量約3.7斤，比乾隆時大有改善。鎮安府在乾隆初僅銷售官鹽千余包，而到嘉慶初，鎮安府境內的官鹽銷量達到約17342包，是乾隆初的17倍⑩。嘉慶二十五年鎮安府有人口約39萬○11，則年人均食鹽6.7斤，甚至超過了廣西的平均水平。清后期廣西遭受咸同之亂，鹽法廢弛，官鹽銷售體系崩潰，桂西少數民族的食鹽消費缺乏保障，打斷了改善淡食問題的進程。

四、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歷史上廣西食鹽的運銷在很長時期內無法滿足廣西人口特別是少數民族的消費需求，一方面由于廣西多山的地形、交通的不便導致運銷困難，另一方面也與少數民族的貧困和官鹽銷售在地域上的不平衡有關。此外，歷史上統治者將食鹽作為經略廣西邊疆的一種政治工具，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廣西食鹽運銷的正?；Ｋ未雏}不僅是官府與廣西邊疆民族進行互市貿易的重要物資，而且賞賜食鹽成為統治者拉攏各少數民族的重要手段。在此背景下實施的食鹽官銷政策，其目的并不是為了滿足各族人民的消費需求，比如北宋時廣西的官鹽銷售區主要位于東、中部，而西部的邕州等地則沒有納入行鹽區域，從制度層面上造成了廣西西部民族聚居區缺乏官鹽銷售和民眾被迫淡食的問題。明代中后期，統治者為了達到鎮壓廣西各少數民族反抗的目的，而采取了食鹽封鎖的措施，無疑加劇了各少數民族的淡食困境。由于缺少食鹽，各少數民族發展出了許多食鹽替代品，包括瀝灰水為鹽、食用酸糟和牛醬、以辣椒代鹽等，而且一些替代品比如酸糟和牛醬逐漸演變成許多少數民族的常用食品，構成了廣西少數民族飲食文化的一部分，這種飲食習慣甚至延續到了今天。

漢至清代廣西食鹽運銷在地域分布上呈現出較大的不平衡性。自從漢代廣西被納入中原王朝的食鹽專營區域之后，由于大多數時期廣西境內不出產食鹽，逐漸形成了廣西食鹽長期需要從嶺南東部運銷的局面，加上廣西西北多為山地、東南多為丘陵平原的地形特點，造就了廣西食鹽消費水平呈現出由東部向中部、西部遞減的局面，西部成為廣西歷史上的主要淡食區域。當然，隨著中原王朝在廣西經略的不斷深入，這一局面也在逐漸發生改變。特別是隨著清政府對桂西土司地區“改土歸流”的推進，廣西少數民族的內地化進程加快，官鹽銷售逐步深入傳統少數民族聚居區，他們的食鹽消費水平漸趨提高，使淡食狀況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總體而言，漢至清代廣西各族人民的食鹽消費水平呈現出逐步提高的趨勢。研究表明，南宋初期，廣西年人均食鹽配額約為2.3斤；到了明代萬歷年間，廣西年人均食鹽配額約為2.8斤，比宋代略有增加；清雍正三年，廣西年人均食鹽約為4.1斤，嘉慶年間則增加到約4.5斤?？梢娝未詠韽V西人均食鹽標準經歷了一個逐步提高的過程。而桂西少數民族的淡食問題也在清代有了較大改善，嘉慶二十五年，泗城府年人均食鹽量約3.7斤，鎮安府的年人均食鹽量則達到6.7斤，甚至超過了廣西的平均水平。因此，盡管漢至清代廣西少數民族的淡食問題比較普遍，但隨著中原王朝統治勢力的不斷深入和少數民族聚居區的逐漸內地化，少數民族的淡食問題逐漸得以緩解。

（責任編輯程龍剛）

A Study of the Sale and Shortage of Salt in the Minority in Guangxi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

Zheng Weikuan

Abstract: The salt which Guangxi people consumed came from Guangdong and coastal area mainly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 The terrain of Guangxi was composed of mountainous area mainly， which raised the cost of transporting salt. In addition to the poverty of minority，the price of salt was high， and the sum of salt on sale was small. hence， the salt merchant was unwilling to convey salt into Guangxi. The salt which local government sold was also small in quantity and high in price， which led to the shortage of salt in the minority of Guangxi for a long time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 They looked for the substitute of salt， including ash water， acid grains， cattle sauce and capsicum. On the whole， with dynasty power penetrating into the compact community of minority and the interiorization of minority， the number of selling salt was increased gradually， which raised the level of consuming salt of minority， and improved the situation of shortage of salt to some degree.

Key Words: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Guangxi；Minority；Transportation and Sale of Salt；Shortage of Sa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