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插隊的第二年,商品糧斷了。吃大米白面每月半斤花生油一年七十二元生活費的日子不再延續了,改吃工分糧。
掙多少吃多少,吃新鮮的玉米面,吃窩頭,吃摻了豆面的貼餅子,喝棒面粥、棒茬兒粥和半鍋白薯半鍋糊糊的面兒粥。餓是餓不著的,只是沒菜。
生產隊里倒是有塊菜地,不足五畝,種些黃瓜、西紅柿、茄子等細菜,價錢也便宜,現買現摘的西紅柿才二分錢一斤,有時賣三分。可村里人說,萊嘛,嘗個鮮兒沒啥,整天價吃?不成!
村里人自有村里人的道理。菜是供給公社食堂的,公社的供銷社、拖拉機站、大車店、木器作坊和紅醫站也時不時來零買;再說,這也是生產隊名正言順的一份副業,到年根兒分紅時和養雞、采石、河套挖沙子啥的副業湊一塊兒,那就是錢!
副業是啥?就是臘月底家家戶戶或多或少能分上點鈔票,就是大年三十老少爺們兒能痛痛快快地喝上高梁酒,大姑娘小媳婦能穿上花衣裳,禿小子們都能吃飽一咬一個肉丸的餃子。正經八板的莊稼人還得從孩子大人嘴里摳出點兒,添置兩副大鋤啥的;小伙子娶媳婦要蓋房的,大閨女出門子要置辦嫁妝的,都指望著分紅哩!
平常的日子呢?省著。
村里人也不是不吃菜,菜是不能斷的,一年四季吃一種叫芥菜的咸菜。準確地說,吃的是芥菜的纓子。芥菜是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開黃色小花兒,果實細長。葉的部分與雪里蕻相似,也就是芥菜纓子;根的部分類似大頭菜,京城里六必居當時賣的九分錢—斤的水疙瘩,好像就是這種東西。
村里人是一分錢掰兩半花,疙瘩賣國家,纓子分給社員。一家一戶的買足了鹽粒子,大缸小缸腌得滿滿的,吃唄!房前屋后有空地兒的,村里人都要種上幾壟蔥。大蔥就貼餅子,棒子面粥就芥菜纓子,好日子呀!
在知青們眼里,芥菜纓子和大蔥是不能算正經菜的。大伙兒找到了隊長金發:
“我們不能沒菜呀!”
金發是位傳奇人物,六十年代是縣勞模,搞副業有一套。鬧“文革”時歇了幾年。天不埋人,那些造反造得好的,生產不靈,年底大伙兒老分不著錢,就把金發請回來還當隊長。據說金發年輕時愛和婦女套近乎,有一年造反派揪斗他,發動了十幾位婦女對其久攻不散,把他的頭發差不多都揪光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村里的后生們管金發叫五叔,知青們也叫他五叔“五叔,菜,您得上心”
“菜嘛,有!你們先扛兩天。”
逢十五大集,五叔托人從古北口集市拉回半車西葫蘆,雖說手扶拖拉機裝不了多少東西,可半車青綠微黃的西葫蘆抱進伙房堆在墻角兒小山似的,大伙樂了。
五叔伸出五個指頭:“這個數一斤l¨
“五分?”
“五厘!”
五叔揉了揉像紅辣椒似的大鼻子,顯得很神氣。
吃西葫蘆的時代到來了!
清炒西葫蘆、大鍋熬西葫蘆、西葫蘆湯、西葫蘆餡的玉米面團子、西葫蘆菜粥,搜腸刮肚,會做和能做的都做了,好吃和不好吃的都吃了。一天兩三頓,大約過了半個月,墻角上的西葫蘆還剩一小半,大伙就頂不住了。打嗝放屁都是西葫蘆味兒,臉色黃里透綠,綠中泛黃,跟西葫蘆一模樣。胃口也全倒了,到打飯的時候一鍋菜能剩半鍋。
五叔來了,一進伙房就吸了吸鼻子喊了一嗓子:“香!”
“香?照這么香下去,可就玩兒完嘍!”
知青們圍住五叔七嘴八舌,結論只有一句:要自留地,自己種菜!
五叔說:“你們誰跟誰相上好,在這地界兒落戶扎根兒立業成家,社員有多少自留地,你們就有多少自留地,而且是最好的地。不瞞大伙兒,政府給的安家費還剩不少,沒花凈,都給成家的留著呢。”
知青們一哄而散。
轉過天隊委會在小學校開會,知青們列席。東扯葫蘆西扯瓢地侃了大半宿,小蛤蟆煙抽得天昏地暗。
村里惟一的菜把式李榮說:“地,要是不給,委屈了這些孩子們:要是給了,就委屈地了。”
五叔說:“給,地可就糟蹋嘍!”
五叔又扭過頭來晃動著大鼻子:“糟蹋了也得給!”
會議決定在生產隊的菜地中劃一小塊兒給知青,種好了明年再多劃,糟蹋了收回;知青宿舍院前的山坡坡,知青們可以開荒破土墊溝,新開土地無論多少都歸知青所有。
天一亮知青們趕到菜地,菜把式李榮已經蹲在地頭兒抽完兩袋煙了。
隊里分給知青的自留地,邊邊角角的只有半個排球場大,能種個啥?看著大伙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樣子,李榮磕磕銅煙鍋兒:“這旮旯兒地,能讓它滋滋潤潤好好長東西,不易!”
李榮在方圓百里是有名的菜把式,五十年代在萬人會戰的水庫工地上當過火頭軍的總管。沒念過書,不會當官,就回鄉種菜,倒也是一種不錯的生存方式。只是這個^有點凡人不理的樣子,和村里的后生們也無話。知青們也不知道該管他叫叔還是叫大爺。
“種吧,有事兒找我。”
李榮留下一句話,走了。
知青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突然有了種一籌莫展的感覺。
活人是不能讓尿憋死的。
自留地里的茄子苗終于破土而出,細嫩青綠,煞是招人喜歡。
十幾天以后,情況開始惡化,茄子苗拒絕成長,比著賽著蔫頭耷腦不長葉子不開花,一棵比一棵寒磣。
村里有個叫金明的壯漢扛著大鋤來看熱鬧,把知青們左奚落右數叨一氣,末了揚言,知青們種的茄子長得要能比他褲襠里那東西大,他就把自己褲襠里的家伙砸了。
也就從這時開始,種茄子的全部意義一下子集中到一點:砸金明褲襠里那玩意兒,非砸不可,砸定了!
金明簡直大名鼎鼎,是條一年掙四千多工分的牛。這主兒體重二百多斤,十幾米長三四十度的陡坡,他老兄推著裝了二百斤白薯的獨輪車,一口氣能拱上去,扭著屁股甩著腳丫子左晃右擺像要大秧歌。知青們來之前金明是全村兒頭號摔跤手,知青們一來跟他摔過兩回,各有勝負。一開始知青們就發現他根本不會摔跤,只是誰讓他抓住了,誰就會被他掄出兩米之外。很快,知青們就找到了對付他的絕招,在他伸出一條腿使勁絆人的一瞬間,用手拍他那條支撐全身的小腿兒,一拍,這位失重的老兄就是一個嘴啃泥。后來金明就退出江湖,改當教練,指手畫腳地一樣風光。
現如今,知青們的茄子和金明老兄的褲襠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了。大伙兒找到菜把式李榮,李叔李伯李大爺地亂叫一氣。
這位菜把式依舊平和穩重不哼不哈。知青們敬上的大前門煙卷兒,人家看也不看,悶頭蹲在地上連抽了兩鍋子煙,又留下一句話,走了——
“得使足人糞尿呀!”
隊里的菜地有糞池子,可沒人敢動。
糞在村里人眼里可是好東西。牛糞、豬糞是一個檔次,二厘錢—斤:锃亮黑圓的羊糞蛋是一個檔次,三厘;雞糞又腥又臭,又高一檔,五厘。人糞最貴,沒價。村里人誰也舍不得賣給生產隊,都施自留地了。村里有三個公共廁所,由五叔派專人掏、專人管理糞池子,屬于集體財產。有什么想法,自然要找五叔去說!
兔子不吃窩邊草,犯不著跟生產隊爭屎。
知青們一商量,找了個黑得不能再黑的夜晚,直奔公社。挑著從菜地和飼養室順手抄來的兩副水筲一副大糞勺。五個人倆人輪換著挑,還富余一位指揮,一副風高放火天的氣勢。
生產隊離公社不足兩里地,出村口往北一拐就看見公社紅磚房的燈光了。
公社的廁所沒燈,黑漆漆的,隨時有一腳踏空墜入茅坑之危。大伙兒劃了十幾根火柴也沒看清站哪兒穩當就摸摸索索地耍開了大糞勺,頓時勺撞筒筒碰勺里一半外一半熏天臭氣彌散開來,你的褲腿我的鞋不是屎就是尿,加雜著知青們的嘻笑和惡罵。倘若有人此時前來小解,大概無法判斷這是在做甚?
四只筒掏滿了,有人嚷嚷屎太稀,就又倒回去少半筒,黑燈瞎火的倒得滿地且不說,身上臉上也都濺滿了屎花兒。
終于,一行五人搖搖晃晃羅著鍋子貓著腰齜牙咧嘴地回了村。兩副水筲左右擺前后悠走一路灑一街,可大伙卻是喜上眉梢。
大糞也沒漚,稀里糊涂地倒在自留地上,挖開水溝亂澆一氣,人困馬乏的知青們就回去睡了了。
第二天,大伙一睜眼就你罵我臭我嫌你臊,最后一致決定:不出工了,歇!上河套,洗!
淺淺的清水河橫在村北,從知青伙房后窗望去,便是開闊的河灘。
清水河是條有神靈的河,一百八十米寬的河灘上,平日河水只有十幾米寬,深不過膝,可山洪—下來,浪頭就有三五米高,水里能看見上游沖下來的活牛。嚇人!
所謂洗衣服就是把衣服浸濕亂揉一氣,或是找個水淺的地方泡上衣服,再壓上塊板石,就躺在陰涼處歇著了。洗衣粉省了,肥皂也省了。其實也沒有洗衣粉和肥皂。
這一刻天朗氣清。云,一絲一片地往南游走,云的后面是藍得讓人想寫詩的晴空。有人又掏出了那只快散架的重音口琴,然后就是你的嘴我的嘴傳來傳去越吹越臭。
天將午,河卵石上晾滿了知青們的衣裳。高一聲低一嗓的“黃歌”從河畔背陰處四散開來:“多瑙河上亮光閃閃/我的姑娘輕輕向我走來/卷曲的頭發又黑又長/一看我就知道是她……”
幸福了大半晌,知青們穿上滾燙棒硬屎尿沒洗凈又添一股魚腥味的衣裳,回村兒接著吃西葫蘆去了。
茄子終于像煉金丹似地讓知青們給種出來了。算不上豐收,但每一個都比金明褲襠里那家伙茁壯,這就算成了!
金明蔫了,跟在咸菜缸里腌了三年似的,見了知青滿山洼跑。
這天全村男女勞力在村口大鐘下聚齊等著出工,又扯起有關于金明褲襠的話題。五叔笑著說:“算了吧,金明小光棍的正經活兒還沒干呢,怎么忍心讓臭小子斷了后呢?”
五叔說:“金明,給大伙唱段梆子就結了!”
金明扭捏了一分鐘,扯開大嘴:“正月里過罷了年/大年初一頭一天/過完初一是初二/過完初二是初三/二月里呀天就長/要吃細糧簸凈了糠/五谷雜糧豆子大/桿草沒有秫秸長……”
鄉親們聽得搖頭晃腦入滋入昧,知青們莫名其妙,總覺著金明這家伙唱得怪聲怪氣的全是廢話。
冷不丁五叔問知青們一句:“我說,你們院兒前的山坡坡整咋樣了?”
大伙兒說:眼下嘛,還沒動靜,不定哪天哥幾個高興了,就練活兒!
(責任編輯:伍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