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下雨了。
這雨下得響,下得透,隔著窗玻璃還能聽見窗外一片雨聲喧囂。久居山里的她知道,大山承接著這個季節里的雨水,立刻就會變得濕潤起來,豐盈起來,朦朧起來。那牽連不盡的雨水,在空中盡情地編織著,細細密密地瀟灑著,峰巒沉默靜立,倒是那些樹木草葉快活地吸吮著,吸足后的雨滴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落,匯入到山澗里,于是山里的聲音增大了,洪亮起來,嘩嘩嘩,唰唰唰,樹木叢林和泥土的氣息也流淌在空中,形成了山里雨季特有的聲響和氣息,而這個時候的山色則是霧里看花,朦朦朧朧,濕潤潤地透著初綠,伴隨著雨,那些霧,那些厚重的、輕盈的、飄忽在山巒澗谷中的霧,時而急速,時而緩慢,聞雨聲,便按捺不住,仿佛是赴了千年的誓約,興奮地前來與雨相會,熱烈地相擁著,纏繞著,膠粘著,于是山里的雨水世界里,雨亦漾漾,霧亦濛漾,山亦濛濛,愛戀亦朦朧起來。
倚窗傾聽下雨的聲音,她感覺到一種孤寂,一種沉郁包裹著她。室內的沉寂與窗外雨的喧囂仿佛是兩個世界,連接的是她那顆敏銳而易感的心靈。從小,她就對外界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這種敏感總能夠帶給她復雜多端的心緒,譬如現在,傾聽著雨聲,感受著一個人的孤寂,她清晰地閱讀著腦海中的畫面:
畫面上也許是一位閏中女子,面對著窗外的一片雨聲,揮舞著手中的絲線專注地描紅繡綠,她把未來的生活連同對未來男子的想象,凝結在手里的女紅中,繡巾上盛開的美麗映襯著她的兩頰桃紅,這樣的一位臨窗刺繡的女子,在雨水的世界里,是出水的芙蓉,她手中的絲線猶如窗外綿綿的雨絲,源源不斷地訴說著女子的熱烈情懷。
畫面上也許是《紅樓夢》里的寶玉和黛玉。寶玉眼里的姐姐妹妹都是水做的,不像男人是泥做的,水做的女人便有了水的清質、水的柔軟、水的鮮活,于是乎便有了女人如花的比喻,便有了柔美燦爛的女人,便有了如花般命運的女人,也便有了黛玉的葬花之詞,有了男人的憐香惜玉之心。
畫面上也可以是那位才情橫溢的女詞人李清照。在夫唱婦隨的琴瑟和弦中擁有歡愉的心情:“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卻在風雨飄搖的寂寥中發出“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深深嘆息。也許,有才情的女子大都敏感纖細,注定要經受心靈的煎熬傷痛,尤其是面對著窗外的一片瀟瀟雨聲。
腦海里的畫面總是和雨水緊密相連的,嘩啦啦的大雨,淅浙瀝瀝的小雨,朦朦朧朧的山霧,春日是懷想的季節,懷想在山里,在雨水里,便有了水淋淋的濕重,便有了空山寂寥的孤零。
在春雨漾漾的山里世界,她亦想學著戴望舒《雨巷》中那個撐著油紙傘,裊娜地叩著光滑的青石板,徘徊在長長雨巷的江南女子,帶著一些憂郁的美感。可是山里道路沒有長長的青石板,只有坡度的長長短短,山里的雨水沒有長巷里的柔細,會伴著風;那樣纖巧的油紙傘怎能撐得住山里風雨?也曾帶著些許憂郁,孤寂地走在春山的漾漾細雨中,穿一襲風衣,讓雨水打濕衣角,讓風撩起風衣,或者,讓濃重的霧浸潤頭發、眉睫、眼睛,在輕微的風寒中,去看四照花是否開放?去看湖水是否見漲?孤芳自賞著,固執地認為著:這就是山里女人的優雅,山里女人的風情……
走在春山漾漾細雨中,總使人產生一種朦朧的美感。山里人把這種美表述為“春山如夢”。這是一種詩意的比喻,是一幅畫的再現。她亦喜歡這種表述,她對于這座山的愛戀有點如這濛濛細雨:綿延、柔細、濕潤,甚而有些朦朧。
也曾隨著山里的某一團體走出山外,去領略異域的風情,卻要在心里固執地進行著比較:云貴高原上的山海拔較高,樹木稀少,山峰突兀,尖峭峭地直挺藍天,透著陽剛與力量,透著神秘與神圣,讓人產生一種敬畏與不可企及的想像。而身居的廬山,海拔一千多米,聳立在長江中下游平原上,空氣濕潤,樹木蔥蘢,四季如畫,連綿起伏的山巒,曲折柔美,像曼妙的少女身段,她的美在于與人類親近,擁有煙火的溫暖與思想的光華,前者擁有的是神山和民族文化的氣息,后者擁有的是景觀和人文的底蘊,兩相比較,她發出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云貴游感悟;也曾從山里飛到大海邊,進行著山與海的比較,當山的激情遭遇大海的澎湃時,她把一腔的情愛傾瀉在《南國濱海之夜》的抒情里,也許,山與海的遙距,靜與動的相迥讓她對大海別具情懷;也曾車途勞頓,吹著大西北的風,去觀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景象,卻在那片褚黃的土地上,深深地思念起她的綠色大山……
傾聽窗外的雨,抑或行走在山里的濛濛細雨中,她觸摸著山的肌膚,感受著山的脈動,為它的蓬勃欣慰著,為它的不適疼痛著,這種感覺就像對她的家人,讓她不自覺地想到“愛”和“責任”的字眼,她愛這座山,就像愛自己的家和親人一樣,然而她對這座山負有責任嗎?這座以休閑與旅游聞名的山于她有一種什么責任呢?她感覺困惑。感覺情感中的朦朧。她只不過是山里的一位普通女人,像所有小女人_樣,她同時具有母親、妻子、女兒的身份,她努力付出與這些身份相符合的勞動,操持著和這些身份有關的點滴瑣事,沉溺于一個小女人的自我世界里。大山里的責任放在她的身上太沉重了。可是,當她發現并且不自覺地去發現自身之外的事物時,她發現“責任”兩字真的駐進了心里,這讓她感覺有點沉重,感覺自己和“政治”似乎沾上了邊,盡管她認為“政治”是男人們的事情,盡管她只是從某個角度來履行自己的“愛”與“責任”,但她從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山里的政治清明,山里人的生活和諧,山里的景色美麗生動。
就像山里的雨水能夠刷新山里的萬物,山澗里的細流能夠匯入江河大海一樣,她相信,由無數個責任心和愛心發出的小小建議和諍言,必將促進社會制度的不斷完善,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友好,生活的幸福與富裕,雖然這只是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一個需要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但她堅信不移,因為那是社會上大多數人的企盼。
因此,走在春山漾漾細雨中,她會時常想著她的“山民”責任,她的山里女人的小資情懷,以及她那有些朦朧的山的愛戀。
(責任編輯:王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