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他牽著手走進(jìn)那片梨園的。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中還有這樣一片梨園。一大片一大片的梨樹,在早春,葉子似一堆螞蟻,簌簌地響著。三百年的梨園,夜有靜穆的黑和恐怖,而整個白天,梨園靜得只有我們的呼吸。
那時,他會安靜地畫畫。我在梨園里,和園中的麻雀一起發(fā)呆。空氣中彌漫著曉霧的氣息,青草泛起淡淡的苦味。一切如此美,一切如此憂傷。
那些光陰,好像豎琴一樣,在我少年時光里,譜成曲子演奏著。
我們常常牽著手,一起在梨園中行走。天邊有一抹深黛色的藍(lán),陪我們一直到夕陽沉下去。我們的喜悅和梨園的喜悅在一起。
那年我十九歲。整個暑假和梨園在一起,和他在一起。
數(shù)年之后,我遠(yuǎn)離了梨園。他遠(yuǎn)去他鄉(xiāng),從此杳然,再無音信。我曾問了又問,苦苦哀求,他執(zhí)意流浪而去。最后一次離別,是在梨園月光下,夜黑黑的,有半個月亮,紅紅的耀眼。我倚在枯死的一棵梨樹前,黯然無語。
此去經(jīng)年,十年生死兩茫茫。我記得那個夜晚的梨園,有眼淚的氣息。而秋天的梨園,有一種極沉靜的美和肅然。
一個人去梨園的時候,我終于知道,愛有多么喜歡,絕望就有多么疼痛。
梨園還是那個梨園,但一切物是人非。
孤單,原來也可以這樣銷魂。
是在梨園,我學(xué)會了聽空氣中傳來的麻雀的歡叫,聞露水中的花香,看遠(yuǎn)山帶來的呼喚。時間之箭從我身體里穿過,一支支,沒有回頭。
多年之后,我憶起那曾經(jīng)的梨園,有的只是淡淡的喜悅。風(fēng)吹過了青春,霧散了。我坐在另一個城市的臺階上,看著人來人往,不悲不喜,不惱不怒。
他送來票讓我看畫展的那天,我正在超市里買新上市的梨。這梨,可是我當(dāng)年梨園中的梨兒?
電話中,已經(jīng)聽不出是當(dāng)年的人兒。
你猜我是誰?他說。
我猜了幾個熟知的人。他都道不是。
于是,他叫我曾經(jīng)的名字,那只有他才知道的名字。
我驚住,大叫著他的名字,好像失散多年的親人。
歲月穿過兩岸光陰,有誰能記得我年少時的名字?那輕輕的一叫,我仿佛看到,梨園中的麻雀驚起。在愛情的陽光下,我曾經(jīng)是慘綠少年;如今,我是提著紅的紅。綠的綠的蔬菜的新婦,在嘈雜的鬧市中,忽然想掉淚的那個女子。
梨園,我的梨園,我久已不回的梨園,你還有三百年的滄海與桑田嗎?我去看畫展,又是一驚。因?yàn)椋嬃四敲炊嗬鎴@。他說,那是他的梨園,我的梨園,我們的梨園。梨園里,一種寂寞,千種風(fēng)情,化作這十年后的綿綿溫暖。那靜靜的梨園里,我曾經(jīng)是一只懷著幻想的蜻蜓,飛在青春的肩頭。
他送我一幅畫,畫的名字叫《靜靜的梨園》。
如今,我隔了千里,想念那梨園,心中有情,眼里含淚。
(藍(lán)昌科摘自《渤海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