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烤紅薯

男人縮在高中校園門口，守著一個烤紅薯的老式鐵爐。

雪越下越大，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正是放學時候，走讀的學生趕著回家，住宿的學生趕著回宿舍，所有人都遮掩在雪簾后面。男人把一個烤得最成功的紅薯托在手里，嘴張著，卻并不吆喝。頭頂和肩膀上落著薄薄一層雪，男人站在那里，像一個喘息著的雪人。

有人停下來，看他的紅薯。他來了精神，立刻從旁邊操起小秤。他挑了兩個最大的紅薯放進秤盤，可是再抬頭，那個學生卻早已走遠。

整個下午他都沒有賣掉一個烤紅薯，這讓他很是傷心。現在，除了他，誰還把烤紅薯當成好東西？兒子考上重點高中那天，帶他去吃西餐。兒子點了一份薯條，端上來的東西，又黃又瘦，蜷縮扭曲著，讓他不知為何物。嘗一個，才知不過是炸過的土豆條罷了。他說這能比得上烤紅薯？兒子就笑，邊笑邊喝著可樂。可樂他也嘗了嘗，不好喝，麻舌頭。他想西餐怎么這樣7一杯注了汽的水，幾根炸過的土豆條，能吃飽？烤紅薯多好啊!剝了皮，稀軟的薯瓤或紅或白，又香又甜，含在嘴里，不用嚼，直接化成蜜淌下去……

他重新把小秤放到身邊，扭過頭，眼睛盯住校園。學生們多了起來，三三兩兩，說笑著，打鬧著，歡悅著，戲謔著，走出校門或者走回宿舍。他終于清潔嗓子，吆喝起來，烤紅薯!嗓音很小，還又啞又沙，像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聲音吸引了幾個學生的目光，然而他們只是投來極為漠然的一瞥，又轉過臉去，繼續說笑或者趕路去了。

男人提了提聲音，烤紅薯噦!他是朝兩個背影喊的，兩個又高又瘦正匆匆趕往宿舍的少年。他的聲音，并沒有讓他們停下腳步。男人繼續喊，烤紅薯白送噦!其中一個長脖少年停下來，回頭，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男人接著喊，白送啰!

長脖少年轉身朝男人走來，另一個少年拽了拽他的胳膊，仍然沒能將他拉住。長脖少年走到男人面前，問他，烤紅薯白送？

男人說，反正賣不完。

長脖少年說，那給我來兩個。

男人就挑出四個烤紅薯。他問長脖少年你們宿舍幾個人？長脖少年說四個。男人問剛才那個和你一起的留平頭的也是？長脖少年說不錯。男人說那就多給你們帶幾個吧!便又挑了四個。他把八個烤紅薯分裝進兩個塑料袋，遞給長脖少年。

長脖少年提起塑料袋，不滿地說，都烤煳了怎么吃？怪不得白送。男人一邊尷尬地笑，一邊囑咐長脖少年烤紅薯太燙，得用手在塑料袋下面托著。然而長脖少年并沒聽他的，他提著塑料袋，一甩一甩地走回宿舍。

天漸漸黑下來，男人仍然沒有賣掉一個烤紅薯。他推起三輪車，慢慢往回走。他在一個街角停下來，就著昏黃的路燈，從烤爐里掏出一個焦煳的烤紅薯。他把烤紅薯仔細地剝掉皮，慢慢地吃起來。他不聲不響地吃掉一個，又掏出第二個。他一口氣吃掉八個烤紅薯，那是烤爐里剩下的全部。吃到最后，他不再剝皮，烤紅薯從烤爐里取出，直接填進嘴巴。男人想他的嘴唇肯定被燎出了水泡，因為現在，那里鉆心的痛。

長脖少年回到宿舍，將兩個塑料袋隨手放在床頭柜上。誰都對烤紅薯沒有興趣，終于，要熄燈的時候，那個留平頭的少年打開一個塑料袋，取出一個烤紅薯。長脖少年提醒他說，都烤煳了。平頭少年不理他，低下頭，閉起眼睛嗅那個烤紅薯。電燈恰在這時熄滅，平頭少年在黑暗來臨的瞬間將那個已經冰涼的烤紅薯湊近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沒有剝皮，感覺到了紅薯的微澀與甘甜。

長脖少年突然說，你和賣烤紅薯的那個人，長得很像。

黑暗里，平頭少年凸著腮幫，偷偷流下一滴眼淚……(水無憂摘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