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BEE:
1997年,初三,我還沒有你高,頭發有點自來卷,一雙細細的眼睛閃著淘氣的光。在你的同學錄上工工整整地寫:“BEE同學,你的愿望是當作家,我的愿望是當生物學家,但愿我們都能夢想成真。”
可惜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當生物學家不光生物要好,因為生物學家要先上大學啊。
二
BEE:
2000年,你記得嗎,碰巧和你做了高中同學的我,在做不出數學題的時候,會覺得沮喪,在那個胖乎乎的英語老師當著全班的面用英語罵我“白癡”以后,我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從此,所有的課,除了生物,我都不去了。
呵,17歲的時候,我們都是不顧一切的。
就像我和級花肖娜那場短暫的戀愛。我喋喋不休地告訴你,她喜歡百合不喜歡牡丹;她喜歡蘋果不喜歡西瓜……夏天的晚上她補課,我就站在路燈下,邊等她邊看袖珍版《昆蟲的世界》,兩條小腿全是蚊子咬的疙瘩;我過生日她送我一副太陽鏡,我連下雨天都要戴上……
昆明的陽光蜂蜜般澄黃而黏稠,我和你一樣相信,我們會一直這樣安詳地長大。
三
BEE:
2003年秋天,生命的巨大迷宮正式開啟,以寬闊的入口為指示,歡迎我們從今以后勇敢冒險。你在成都,我在香格里拉。你在教室上一節《古代漢語》課的時間,剛好夠我把一車水泥從倉庫拉到工地。
為此,你很是多愁善感了一陣。呵,BEE,哪有那么慘。高考那點可憐兮兮的分數,我早就預料到了。只是媽媽身體不好,是爸爸一個人用一個普通工人微薄的收入支撐著整個家,他咬咬牙,拿出昂貴的學費送我到省城讀書,換來這個結果,他怎么也沒想到。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是他生命的三分之一,我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失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著他四十歲就幾乎花白了的頭頂,忽然發現,以為很驕傲很瀟灑很對得起自己的我,其實我對不起的,是他。
幾乎就在同時,考上重點大學的肖娜向我提出分手,我能說什么呢?以前有一次我送她回家,路上有人賣花。她停下來說:難道你不打算送我一束嗎?可是我每天只有三塊錢的午飯錢,而每天一過中午,錢包里幾乎是沒有一分錢的!我只能紅著臉說出了“囊中羞澀”四個字。后來她自己買了一束,微笑著說:“就當是你送我的。”BEE,我不怪她,真的一點也不。
我對媽媽說,我想出去闖一闖。走的時候,背著爸爸,媽媽含淚塞給我500塊錢,說是爸爸給的。她還說孩子對不起,生在我們這種家庭里,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BEE,這句話真奇怪是不是?一個人有著雙手和雙腳,有著自己的千山和萬水,靠自己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個世界,我不太明白。
四
BEE:
不要擔心我。我現在很好。在一家私人建筑公司上班,每天要做的就是開著一輛小“昌河”,和出納去建材市場買鋼筋水泥,再找貨車拉去工地;有時我也會在工地上當當類似監工的角色,看看工人們有沒有偷懶。而且我現在聰明多了,和司機們商量好,拉土的時候每次多拉一點,少拉幾次,省下來的運費我們均分。我想每個月的收入能比600元再多一點點,還想存些錢。做什么呢?沒有想好。
你放假的時候來看我嗎?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地方。有空的時候,我常開著那輛小“昌河”開到縣城邊上停下,坐在車里,喝一罐冰過的啤酒,把許巍的盜版磁帶放得震天響,窗外盡是大片大片柔軟的草甸,遠遠的,鏡子—樣的納帕海閃著銀白色的光。天空依然藍得那么坦蕩,那么寬容。
時間停止,許巍無所畏懼地唱:“享受著孤獨,享受狂野……”
五
BEE:
去年冬天,我去了香格里拉當地一座不知名的雪山,海拔5000米左右,我一個人爬到了山頂。在沒有任何專業登山裝備的情況下,在簡陋的帳篷里過了一夜。記得那濕漉漉的積雪的厚度超過了我的身高,記得那一望無際的天空奇異的藍色。在凍得失去知覺前的那一刻,我想了三件事:想了父母,或許是帶些歉意的;想了肖娜,也許是帶些遺憾的;想了城市里熱氣騰騰的桑拿,一定是帶著渴望的。隨之而來的就是排山倒海的麻木與疼痛,從我的四肢末端漸漸蔓延,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空了……
次日清晨,我猛地醒來,發現我還活著。艱難地拉開帳篷,世界沒有改變,熟悉的陽光一瞬間射了進來。我連滾帶爬地向山下奔去,一晚熱飯下肚后,我才發現自己的十個腳趾已經成了青紫色。
BEE,你覺得我在自己找罪受嗎?可是真的,只有我知道自己得到了些什么,至少經過最最絕望的寒冷之后,我在那天清晨看到了那也許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六
BEE:
自從那次以后,我就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有一次兩輛貨車拉材料來,之前和他們說好的價格明明是37塊7毛,可是他們翻臉,堅持說是39塊9毛,我不接貨,雙方就這樣僵持著。那時是中午,工地上只有我一個人,而對方是三個兇悍的藏族漢子,亮出了明晃晃的藏刀。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我操起一塊板磚,想,拼吧。我以為我足夠強壯了,可是我握著板磚的手,輕易就被扳到了身后,我的膝蓋被猛地踢了一下以后,就再也站不穩了,然后被幾記悶拳打得眼冒金星,我重重地跌倒在地,蔚藍的天空整個倒轉過來。嘴里滿是血和沙粒混合的苦味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身體的疼痛,聽不見他們的咒罵,周圍一片寂靜。我只是恍恍惚惚地想起肖娜,漂亮的,聰明的肖娜,肯定不會像我一樣被人欺負,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成了一個時髦的姑娘。
我右手脫臼,腦袋縫了三針,丟了一顆門牙。老板埋怨我得罪了人,還耽誤了工程進度,要扣我一半工資。可是我早就失去了17歲時大喊“讓高考見鬼去吧”的勇氣,我只是低著頭說:“是我不對。”
這不算什么。可是BEE,當我出于熱情,給幾個來旅游的上海白領當了一天向導之后,他們隨意地把100塊錢小費塞到我的褲兜里,我才開始恐慌,我的人生終于就這樣了嗎?從雪山活著回來以后,我給自己取名“格瑪”,在藏語里,是“星星”的意思。渺小著,卻存在著,兀自閃亮著,這不是我當時對于生命最具體的領悟嗎?
BEE,想了很久,我決定回到學校繼續讀書。不要笑我,雖然我曾經比你們誰都鄙視所謂的“教育制度”,比誰都表現得不屑一顧,但是無疑,我繞了一圈之后,還是只能回到這個原點。畢竟,比起現在,它讓我隱約看到希望。
提著一個編織袋站在家門口,爸爸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這一年多來,他連電話都沒給我打過一個。可是當我吞吞吐吐地說出我要進補習學校讀書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去哭了。那晚,他去借錢,直到半夜才回來,破天荒地買了兩瓶白酒和一整個豬頭,和我喝了一夜。那天他絮絮叨叨說的話,好像比這20年來還要多。我問他擔不擔心又浪費一次錢,他重重地給我一拳:“我氣的不是你考不上,而是我知道,你明明可以考上。”
七
BEE:
我轉文科了,可是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說。雖然我依然熱愛生物,就算在香格里拉的時候,我枕頭下放的,也是一本《進化論》,可是我已經荒廢了兩年時間,理科的東西,都已經忘光了,而文科,相對來說容易一點。我不知道成長是不是就是不斷放棄,再放棄。哈,BEE,千萬別說什么可惜的話,我現在認識的植物,比生物系的學生還多也說不定呢。再說也許我改行了,還比你先成為文學家呢。
2006年,可能沒時間給你寫信了。現在我在補習學校外面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有四五平方米吧,床用來做桌子,睡覺在地上。主要是上廁所有點麻煩,要走十分鐘去公用廁所,特別臟。不過總比在補習學校住好,錢是不便宜,而且30個人擠在一個倉庫里,“萬人炕”似的,早上6點還要被強制拉起來跑步,說是要勞逸結合。一個人住還有一個好處,就算看書看通宵也沒有關系,晚上太冷了就穿兩雙襪子兩條褲子,縮在被窩里,也還好。還有5個月,我想,在這期間,所有滋味都將被沖淡。
BEE,你說我還來得及嗎?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奔跑過一片燦爛的星空,青春在我身后,劃了一條長長的弧線。
(摘編自《許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