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我把你弄丟了

周末的清晨，父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說他不見了。

昨天中午吃完飯出去，說去街上轉轉，結果到現在還沒回來。父親的口氣很急，他這段日子好像不太對勁，老是忘事，好像也有點兒糊涂了。

忘事，他嗎?我兀自笑了一下，想起來他是個多么精明的老頭，什么都算得一清二楚……

父親說，怎么也是七十七歲的人了，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七十七歲?我一愣，原來時間過得這么快。也正是這個數字讓我微微有些觸動吧，我的口氣緩和了下來，爸，別著急，繼續找找，等糖心醒了我就去買票。

1

五歲的糖心，正是對一切都好奇的年齡，幾個小時的車程，一直問東問西。我答得心不在焉，他的影子，斷斷續續，在腦海中飄忽而過。

小時候，并不知道他不喜歡我，所以會常常跟在他后面，仰著小臉叫他爺爺，因為他的屋里有好吃的，常常能看到他變出一塊點心、幾塊水果糖來給姐姐。可是，我的渴望卻很少得到滿足，有一次，我看著他剛把半塊桃酥塞給了姐姐，我趕緊跑過去伸出臟兮兮的小手，爺爺，我也要。他卻啪地把我的手打開，小小年紀就嘴饞，姐姐已經能干活了，等你能干活的時候再吃。

他的偏心，終于讓一個很小的孩子用心計較起來。再大一些，知道了他不疼我的原因。他想要個孫子，姐姐出生后，他一直盼一直盼，終于盼到我，又是女孩，還“站馬生”。而且我出生那天，下了一天的雨，潮濕悶熱，他的一缸豆芽都壞了。據說那天他一直絮叨，哪有站著生的孩子，不是個省事的……

而我，果然不是個省事的。走路早，說話早，不聽話。完全沒有一個農村丫頭那種天生的低眉順眼。所以，同是女孩，他喜歡姐姐卻煩我。甚至到我六歲該上學了，他竟然對父親說，這丫頭這個拗勁兒，上學也不會上好了，別浪費那錢了。

我忽然害怕了，在家里他說的話向來都算數。于是我第一次向他示弱，討好地看著他，爺爺，我能上好，我每次都考一百分。

他什么都沒有說，站起來走了，算是默許。

我很努力，一直考一百分。然后在我讀完小學四年級時，向來成績不好的姐姐勉強讀完中學，便不念書了。我更下定決心，要一直念書一直念書，念出另一種生活。

但是他，始終是我的阻礙。中學讀完，他便提出讓我也放棄念書回來干活。理由是農村女孩讀書多了也沒用，早晚得嫁人，認得幾個字就行了。

我同他吵了起來。沒想我的反抗激怒了他，他拍桌子，我說不上就不上了，有本事你自己去上，別花家里的錢。

我一下住了口。

而他，好像是根本就在等待我或是逼著我妥協一樣，在最終同意我繼續上學之前，提出了若干條件，比如每個月的花銷要在多少元之內，比如不能要自行車、新衣服……

已經長成敏感少女的我，放下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咬著嘴唇點頭，努力不讓眼淚在他面前掉下來。這是我留給自己最后的自尊，不在他面前哭，絕不。

2

高中的生活很拮據，沒有新衣服，勉強吃得飽。周末回家，要走十幾公里的路……我全都忍住了。可是不知道是命運作祟還是我太想要向他證明什么，一向成績優秀的我，在那年夏天竟然以三分之差落榜了。不知道聽到這樣的結果他會如何奚落我。所以我不出門，不吃飯，后來，是他拿著拐棍砸的門。他罵我，他說他早就看死我了，就是個沒出息的膽小鬼。他說，丫頭你給我聽好，我再給你一年時間，如果你還是考不上，你就把這幾年念書的錢都掙回來還給家里。

一年后，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到了山東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子。一家人歡欣鼓舞，他卻依然眉頭緊皺，然后把我喊過去，無比清晰地跟我算了一筆賬。他說，你要記住，一家人省吃儉用還要借錢來供你，這些錢，以后你是要還的。

大學的假期，暑假用來打工，寒假到了過年才回去。每次回去，他無一例外會拿出那個小本子給我看，上面記錄著家里給我讀書的錢，每一角，每一分。

我對自己說，我一定還給他，一定。

大三開始，我晚上做家教，周末在超市做促銷，很辛苦，也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但是，還有什么委屈能勝過他從小給我的呢?在和他的抗爭里，我早就長成了倔犟而堅韌的女子。工作兩年半后，我終于把家里曾經為我負擔的所有的學費都還給了他。

幾年后，我戀愛，結婚，生子，漸漸遠隔兩地的生活。對我來說，他已經沒有任何分量。有了糖心后，第一次帶她回去時，他湊過來看，我對他說，是女孩。他訕訕地，卻還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糖心的小臉。

他的手……我在這一刻記起來，那樣蒼老。

思緒就這般混亂無序，直到糖心喚我，媽媽，電話電話!是父親打來的，他說，找到他了，但是他……他不認得我們了。

3

我靠近他，站到他的面前，父親說，你可算回來了。找到他的時候，他正一直喊著你的名字。

我有些詫異，走到他跟前，爺爺，是我。

他看著我，看了好半天，依舊目光茫然，口中絮叨著，豆芽，豆芽呢?忽然焦急起來，兩手胡亂在舞動著，我把豆芽弄丟了，我把豆芽弄丟了……

爺爺，我在這兒。我抓住他舞動的手，我出生的時候他壞了那一缸豆芽，他就給我取了名字叫豆芽。他在找我，可是，為什么?

豆芽，豆芽——他喊起來，我站在他面前，但是，他不認得我，他找的豆芽不是我。

這時，糖心走到我身邊，他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一把推開我，在糖心跟前蹲下，豆芽，豆芽你跑哪去了，把爺爺嚇死了……他一把將糖心抱在懷里。

糖心被嚇哭了。

好不容易，我們哄他松開了糖心。半天后他才安靜下來，然后坐在那里，看著正蹲在樹下看螞蟻的糖心，目光里充滿憐愛。

我將父親拉到一邊，他到底怎么了?

父親無奈地搖頭，這一段時間他就不大好了，總是自己去集市，有時清醒有時糊涂，但都會回來。這次竟然晚上也沒有回來，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

我想起來，小時候，農忙沒有人看我，他去趕集只好帶著我去聽書，我就坐在那里發呆、睡覺，他不讓我到處跑……

父親說，你別怨他，他有老思想，想要孫子，也信命，你出生的時候他找人算過，你命硬，必須有個人壓著管著。但他說你跟別的農村女孩子不一樣，是要跳出去當鳳凰的，可是你又太倔犟太好勝，必得有人激著你才能上進。他說你一個農村女孩子要是沒有點硬性子，以后在外面是會受欺負的。他是疼你的，又不讓你知道，他說你要是知道了他是故意的就沒了心氣，也就沒出息了，可是現在他這樣了……

我含著眼淚走到他身邊，喚他，爺爺。

他似乎聽見了，回了一聲，豆芽。目光卻依然定格在糖心身上，是那樣柔情溫暖。這樣的目光曾經一直看著我，而自恃有頭腦讀過很多書懂得了人生和情感的我，卻一直遲鈍，不曾發覺。而他，卻一直把我放在心底，因為當他失去七十七年人生的全部記憶后，只有我，還留在他的頭腦里。是二十八年前五歲的我。

爺爺，是我把你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