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字素視角探求漢字性質芻議

摘要：漢字作為一個文字系統，其性質是由其基本單位的性質決定的。本文借鑒“字素論”，認為漢字的基本單位是字素。漢字字素可分為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兩類，研究漢字的性質就是要深入研究表意字素的表意方式和表音字素的表音方式。對漢字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的認識，必須通過與世界其他文字的比較來深化。

關鍵詞：漢字性質；字素表意方式；表音方式

中圖分類號：H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1)04-0100-05

漢字的性質問題，從20世紀初開始，伴隨著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成為人們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中國傳統的文字學研究從東漢許慎起，在接近兩千年的漫長發展歷史中，并沒有討論過此問題，原因之一就在于東西方的學術、文化交流較少，學者們并沒有將漢字放在整個世界文字的體系中研究。中國的國門被西方列強打開以后，中國漢字與西方拼音文字的巨大差異進入了學者們的研究視野，漢字的性質問題很自然地成為一個討論熱點。一個多世紀以來，學者們對漢字的性質提出了種種不同的看法，主要有表意文字、表音文字、詞文字／語素文字、意音文字等。

我們認為要分析漢字的性質，需要先廓清下面幾點認識：

首先，漢字是一個成熟的文字系統，成熟的文字系統都是能夠按照語詞次序無遺漏地書寫語言的，漢字的性質應該主要從漢字記錄語言的方式考慮。拋開漢字記錄語言的方式來談漢字的性質，如“方塊字”等界定，是不能反映漢字本質的。

其次，漢字作為一個系統是由其基本單位構成的，漢字系統的性質也與其基本單位的性質直接相關。

其三，漢字有著悠久的發展歷史，討論漢字的性質應該用歷時的眼光，更多地考慮漢字的發生及其早期階段(甲骨文、金文、小篆)而非現今狀態，更多地考慮漢字的造字機制而非識字機制。

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研究漢字性質要解決兩個核心問題：首先：漢字的基本單位是什么；其次漢字基本單位的性質是什么。

一、漢字基本單位的設定

裘錫圭先生曾經指出：“一種文字的性質就是由這種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的性質決定的。至于給漢字這種性質的文字體系安上一個什么名稱那只是一個次要的問題。”要搞清文字系統的性質，首先要確定文字系統的基本符號單位是什么。成熟的文字是記錄語言的，而語言有音和義兩個方面，因此文字的基本單位，應該是文字系統中相對獨立的與語言的音或義有直接聯系的最小單位。拼音文字的基本單位是字母，字母直接對應于音素或者音節。如英文中“sit”這個詞形，有3個字母組成，每個字母都記錄了英語里的一個音素，而且是英文系統中與語音有直接聯系的最小單位。日文中的“(你)”這個詞形，有三個音節字母(假名)組成，每個音節字母都記錄了日語里的一個音節，而且是日文系統中與語音有直接聯系的最小單位。

在以往的漢字系統的結構分析中，有這樣一些概念：字、偏旁、部件／構件、筆畫。下面我們從小到大來依次分析這些單位。漢字的筆畫不能相對獨立地與漢語的音或義產生直接聯系，所以不能看作漢字的基本單位。部件或構件是處于筆畫和整字之間的一級單位，只要是能從整字中劃分出的相對獨立的成分就可稱之為部件，部件并不一定與語言的音或義有直接聯系。例如，甲骨文，部件“爪”與詞的音義都沒有直接聯系。偏旁是合體字的直接組成部分，與合體字所表詞的音或義有直接聯系。例如，甲骨文(休)的兩個偏旁都與詞義有直接聯系；甲骨文(河)，偏旁“水”與詞義相聯，偏旁“可”與詞音相聯。但是若將偏旁作為漢字的基本單位對獨體字不好稱說。至于單字，記錄了上古漢語中的單音節詞，與詞的音義直接相聯。但是，如前所述，合體單字往往可以拆分成更為基本的偏旁。

李玲璞先生20世紀90年代提出了“字素”這一概念，認為字素是漢字的基本結構成分。李先生指出，字素是“構成漢字的形與音義相統一的最小的結構要素”；“在任何一個字的字形結構中，凡處于直接顯示語素音義層面上的構字單位均為字素，凡不具有這種功能的都不是字素”；“由一個字素構成的獨體字，亦稱獨素字”；“合體字一般是由兩個字素構成的，極少數合體字是由三個以上字素構成的”。李先生還針對合體字提出了“穩性字素”和“活性字素”兩個概念。“穩性字素指參與合體字的造字過程中，始終以相對獨立的單一結構形式居于直接顯示語素音或義的上位層面的字素”。活性字素是指，在參與合體字的造字過程中，由原來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靜態字素臨時組合而成的，直接顯示語素音或義的上位層面的字素。比如，甲骨文(鼻)由“自”和“畀”兩個穩性字素構成，前者顯示詞義，后者顯示詞音；甲骨文黜(濞)由穩性字素“水”和活性字素“鼻”構成。在“濞”中，“自”和“畀”已經不再是字素，而是構成活性字素的構素成分。

李先生的字素論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與單字相比，將字素作為漢字基本單位有明顯的優越性：一方面，字素具有相對獨立性，大多數字素是可以獨立成字的；另一方面，字素的數量比單字少得多(至于字素的具體數目，在不同歷史時期有所不同，有待于我們去統計研究)，可以達到以簡馭繁的效果。所以，我們認為將字素作為漢字系統的基本單位是比較理想的。

二、漢字字素性質的初步分析

字素的性質指的是字素的表意方式或表音方式。我們可以把漢字的字素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表意字素，包括象形字字素、指事字字素、會意字偏旁字素、形聲字形旁字素；第二類是表音字素，包括假借字字素和形聲字聲旁字素；第三類是表意兼表音字素，指會意兼形聲字中的聲旁字素，這類字素比較少。

首先看表意字素的表意方式。象形字字素和指事字字素都是據義構形的，也就是圖解所記錄的單音節詞的語義。例如，甲骨文(止)象人足之形；(亦)示兩腋之所在。合體會意字也是據義構形，根據各會意字偏旁字素的方向、位置與意義關系圖解會意字所表詞的詞義。例如，甲骨文(毓)，婦女生育；(伐)，以戈殺人。西周以后產生了《說文》所謂“人言為信”這樣的以意義關系搭配而成的會意字類別，但這類會意字數量較少。大部分形聲字形旁字素(除了注聲式形聲字的形旁)不是圖解詞義整體的，而是圖解詞的意義類屬。例如，甲骨文(河)，從“水”；甲骨文(盂)，從“皿”。表意方式對人類具有直覺自然性，是自源意音文字的基礎，蘇美爾文字、古埃及文字、瑪雅文字等也都使用表意方式。將漢字表意字素的表意方式與其他古典文字的表意方式進行比較，對漢字性質的研究將大有裨益。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還比較薄弱。黃亞平師通過對史前漢字(如陶符、族徽等)的研究，提出寫意和寫實兩個相對的概念，指出“寫意是史前漢字表達的靈魂，也是它與世界上其他古老象形文字的區別性標志。”孟華將寫意和寫實分別概括為意象性和臨摹性兩種符號化方式，認為甲骨文的象形字是意象性方式，古埃及文字象形字是l臨摹性方式。這些都是對漢字表意方式的有益探索。

其次看表音字素的表音方式。假借字字素和形聲字聲旁字素，都是借同音詞或近音詞的字形來記錄詞的音節的。漢字的表音字素與拼音文字的字母有很大的不同。裘錫圭先生曾經指出“從原則上說，漢字里每一個字都有可能借用為音符，實際上用作音符的字，數量也很大(古今用作聲旁的字超過一千)。同樣的字音往往借用不同的字來表示。如果強調漢字和拼音文字的區別，可以把漢字的音符稱為‘借音符’。”孟華先生將漢字的表音方式概括為“諧音原則”：“文字形體單位與語音單位只是個體間任意的結合，形體代表的只是一個具體音而非類型音，各形體單位之間沒有系統的區別和分配關系，形音之間也沒有必然的對應關系——一個形體可代表不同的音，一個音也可以由不同的形體代表。”。漢字的表音字素雖然都是表音節的，但是這些字素與漢語的音節系統不存在系統的對應關系。

其三看表意兼表音字素。王蘊智先生將甲骨文中的會意兼形聲字分為兩類：原創字會意兼形聲和后起字會意兼形聲。原創字會意兼形聲，指“一個會意字在構字之初，其某一表意部件的發音正好與該會意字的發音相同或相近，字面上即具有表意兼形聲的特征。”例如，甲骨文(彘)字，從矢刺入豕中’會意，“矢”亦兼聲。后起字會意兼形聲，指“在原創表意字基礎上追加意符，從而使新增意符與原字之間具有會意兼形聲的關系。”如甲骨文(得)字初文作，從又持貝會意；字或累加“彳”旁作“得”，以表“行有所得”之義。其實從會意兼形聲字的生成機制來看，會意兼形聲字本質上還是會意字，表意兼表音字素實質上還是表意字素。具有指示語源功能的聲符，其語源義蘊含在聲符所表示的語音里，示源聲符并非對語源義的圖解，因此，仍然是表音字素，不宜看作表意兼表音字素。

黃德寬先生曾指出，“漢字構形方式是一個隨著漢字體系的發展而發展的動態演進的系統。”根據黃先生的統計，從甲骨文到宋代《六書略》，象形、指事、會意三種構形方式所構成的漢字由70％多下降到10％左右，而形聲類漢字所占比例從不足30％上升到90％以上。漢字構形方式內部構形功能的調整對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的性質沒有影響，但是改變了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在整個漢字系統中的分布情況。漢字發展過程中，表音字素的數量和比例有巨大發展，并遠遠超過了表意字素。對于表音方式在漢字系統中越來越廣泛的應用，我們一方面要承認漢字系統的表音性在加強，另一方面我們不能認為漢字在向拼音化方向發展，因為表音字素都是“借音符”，其基礎都是表意字素，其表音方式也不同于拼音文字。

三、字素性質分析對漢字定性的作用

確立字素為漢字基本單位，并分析字素性質，我們可以避免以往漢字定性的一些不當之處：

表意文字將漢字定性為表意文字，主要是看到了漢字與拼音文字的不同，漢字中存在大量的表意字素。但是漢字中除了表意字索外還有表音字素，表意文字的定性掩蓋了漢字表音方式的存在，容易引起誤導。事實上，任何一種成熟的文字脫離了記音都不能實現全面記錄語言的目的，蘇美爾文字、古埃及文字、瑪雅文字等古典文字，還有我國納西族的東巴文字，無一例外地應用了表音方式。

表音文字將漢字定性為表音文字，主要是基于：①假借現象的存在(甲骨文中尤為常見)；②每個漢字單字都記錄了音節；③人們掌握運用文字時，并不去分析字形，只是掌握運用文字和語言單位的對應關系。這種說法的不妥之處在于：首先，我們考慮漢字的性質應該主要從漢字造字的角度分析，而不是識字、用字的角度；其次，將漢字定性為表音文字，忽視了漢字表意字素的存在；其三，將漢字定性為表音文字，掩蓋了漢字表音字素和拼音文字字母表音方式的區別，同時也不利于發現漢字與其他古典文字表音方式的不同。漢字與蘇美爾文字、埃及文字和瑪雅文字都是自源的古典文字，都綜合運用了表意和表音兩種方式。后三者因民族被征服滅亡了，漢字繼續沿用著，但他們都沒有發展為拼音文字。真正的拼音文字都不是自源文字，都是在借源的基礎上產生的。

意音文字將漢字定性為意音文字，正視了漢字里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兩種字素的存在，比“表意文字”、“表音文字”的定性更為全面，有利于我們從表意和表音兩個方面綜合把握漢字性質。但是它并沒有指出漢字表意方式的特點和表音方式的特點，而這恰恰是漢字性質的關鍵。因此，這種定性仍然相當初步，只可以作為我們研究的起點，遠不是漢字性質的結論。我們可以將漢字、蘇美爾文字、古埃及文字、瑪雅文字這些綜合運用了表意和表音兩種方式的古典文字歸人“意音文字”一類，但是不能據此認為漢字與其他古典文字具有相同的性質。

詞文字／語素文字將漢字定性為詞文字或語素文字，是將單字作為漢字的基本單位得出的結論。對于拼音文字而言，“音位文字”、“音節文字”的概念能夠反映文字系統的本質，因為音位字母和音節字母都記錄了性質單一的音位或音節。而漢字單字所記錄的詞或語素具有音義二元性，將漢字定義為詞文字或語素文字不能顯示漢字的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即漢字的本質。

表詞——意音文字 王元鹿師在《普通文字學》中提出了文字制度的質和量兩個方面，質的方面指文字記錄語言的方式，如表意、表音或者二者兼備；量的方面指文字符號與語言單位的對應關系，如表語段、表詞、表音節、表音素等。基于這兩個方面，王先生認為漢字是“表詞——意音文字”。王先生提出的文字制度的兩個方面對確定文字類型和文字性質有重要意義。然而，我們認為對文字記錄語言的方式(質的方面)還可以進一步切分，即將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各自分出不同類型。

以上的各種定性之所以有所不當，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沒有把握好漢字性質的兩個核心問題，那就是漢字的基本單位是什么，基本單位的性質是什么。如果確立字素為漢字的基本單位，就會避免“詞文字／語素文字”定性的粗疏；如果注意到漢字中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兩種字素同時存在，就會避免“表意文字”、“表音文字”定性的偏頗；如果對漢字的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的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進行深入分析，就會避免“意音文字”定性的籠統。

將字素作為漢字基本單位，研究字素的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有助于深入漢字性質的內里。西方學者在研究蘇美爾文字、古埃及文字和瑪雅文字的時候，一般使用“三書”的體系，即把所有文字符號歸為意符(ideogram／10gogram)、音符(phonogram)、定符(determinative)三類。其實這也類似于字素，意符和定符是表意字素，音符是表音字素。“三書”和中國文字學“六書”的不同，在于“三書”偏重分析，“六書”偏重綜合。比如，“六書”中有“形聲字”一類，且占有重要地位；在古埃及文字中，大部分詞也是通過形聲的方式來書寫的，但是，西方學者并不稱之為“形聲字”，而是分解為音符和定符。例如，古埃及文字中的“仆人一詞，由雙輔音音符，單輔音音符(k)以及定符疊(表示男人及與男人有關的職業)構成。我們將字素作為漢字的基本單位可以發揮它類似于“三書”的分析優勢，加強漢字字素表意表音方式與其他古典文字表意表音方式的比較。但同時，我們又要利用“六書”的綜合優勢，加強類似形聲字等意音綜合方式與其他古典文字意音綜合方式的比較。在進行字素分析探討漢字表意方式、表音方式的特點的時候，我們可以結合漢民族的宗教、文化、藝術、生存環境等與其他民族的不同，進行綜合考慮，可能會得出更有價值的結論。

總之，復雜事物的性質并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更不是一個詞兩個詞所能及。關于漢字的性質，并不是必須用一個詞來概括，最關鍵的是先搞清楚漢字性質問題的核心所在，然后深入研究這個核心。字素的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就是漢字性質的核心問題。研究漢字性質必須把握住這個核心。

研究漢字的性質，要把漢字放在世界文字的參照系中，深入分析漢字基本單位的性質。漢字字素是相對獨立的與漢語的音或義有直接聯系的最小單位，因此，我們認為應將字素作為漢字的基本單位，通過深入研究字素的性質推進漢字性質的研究。

字素性質的研究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表意字素的表意方式研究，二是表音字素的表音方式研究。漢字表意字素的表意方式可以與其他古典文字的表意方式進行比較，分析相同點與不同點；漢字表音字素的表音方式可以與其它古典文字的表音方式進行比較，也可以與拼音文字的表音方式進行比較，分析相同點與不同點。表意方式和表音方式的異同可以結合各民族的文化、語言、心理等方面的異同進行綜合分析。唯有如此，方能發現漢字的真正特質。目前我們對漢字表意字素和表音字素的研究還比較薄弱，亟待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