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上海博物館要編制《戰國秦漢魏晉南北朝宋元明清——近代各家流派印譜》,但是當時上博獨缺“歙派”創始人、明代篆刻大家程邃的印章。因知收藏家朱孔陽藏印極富,故特地上門征集。朱先生毫不猶豫將珍藏的一方程邃圓形朱文印“尋孔顏樂處”,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填補了上博當時在古印收藏上的空白。每當我在上海博物館的印章陳列館中見到這方印章時,不得不對這位鑒藏前輩肅然起敬。
在老一輩鑒藏家中,朱孔陽先生(1892-1986)的名字和生平現在的人卻知之甚少。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朱先生的藏品極少在市場上流通,他在生前就已經將許多藏品都先后捐贈給有關的國內文博機構了。另外,他在自己的藏品上極少鈐印。但朱先生在當年是一位鼎鼎大名的古印章和古硯收藏大家,他在“文革”之前有一別署日“三千三百方富翁”。三千是指古印章,三百是指古硯。另外他還收藏有古代書畫、古今書畫成扇、民國歷史文獻、中醫古籍等等,堪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文物鑒藏家。吳湖帆曾寫有一聯贈于朱孔陽:“愛書護似連城璧,藏硯多于負郭田。”
朱孔陽先生的“身份”和“頭銜”極多:社會活動家、慈善家、金石書畫家、文物鑒藏家、中醫史學家和基督教著名人士等,也是上海文史館館員,但他名傳后世的卻是文物鑒藏家。朱先生是上海松江人,松江在古代又稱云間,所以朱先生常署“云間朱孔陽”,他的家族在清末太平天國之前從蘇州太湖邊的洞庭東山莫蕉移居松江。朱孔陽在少年時就非常喜歡書畫和篆刻,顯示了在此方面常人所少有的天賦,并拜名師學習篆刻和中醫。朱孔陽的人生經歷豐富多彩但又歷經坎坷,他九十五歲的人生我無法在此予以詳述。在他諸多的“身份”之中,我想簡述一下他的文物鑒藏家“身份”。
生平第一件藏品竟然是清代皇家用印
朱孔陽先生的第一件收藏品是一方瓷印,方形白文,印文日“清漪園”。清漪園是乾隆皇帝為其母親祝壽而在北京西郊所建造的皇家園林,即為后來慈禧改建的“頤和園”。但不知“清漪園”一印當時是做何用?吳湖帆先生在他的《丑移日記》里也曾經記錄過一方乾隆皇帝的瓷印“文源閣”,綠地綠龍,文源閣是圓明園中收藏《四庫全書》之閣。所以可知乾隆朝時的確喜制皇家園林樓閣名字的瓷印。“清漪園”印是朱孔陽在他的同學、清代雍正朝刑部尚書和大書法家張照(松江人,1691—1745)后裔處覓得。朱孔陽是非常幸運的,因為他平生的第一件藏品竟然是清代皇家用印。所以他一直將此印視若性命,直到臨終前才將它捐贈給了上海文史館。朱先生之所以后來能夠成為藏印大家,也與他收藏此枚“清漪園”印有著一定的因果關系。
藏硯奇緣
1936年底,有友人到朱孔陽家中做客,他在與友人的閑談中聽說某人有七方古硯要轉讓,他立即請求友人引見。當朱孔陽見到七硯之后,幾乎驚嘆。因為此七硯中有宋代大書法家蔡襄小楷書《蘭亭序》硯、明末抗清名將袁崇煥日用硯、明代書畫家孫克弘書畫硯、明代文學家顧元慶日用硯、清代著名篆刻家胡震的“人、地”兩硯。另外還有一方據說是明代“打嚴嵩硯”,說是明代某人因與嚴嵩有殺父之仇,知嚴氏有硯癖,以借獻硯之機,將此硯擲砸嚴氏,故此硯有一角缺損。至于此擲硯人究竟為誰則語焉不詳。但賣硯者索價甚巨,朱孔陽一時無法湊足所需資金,就請賣主寬限半年為期。他就東借西湊,再出讓一些舊藏,后來終于購得七硯。他某日將“打嚴嵩硯”清洗擦拭,除去硯側的積垢之后,見有刻字顯現,銘文日“弁州山人日用硯”六字,方知是明代大文學家、史學家和收藏家王世貞(1528-1590)之硯,王氏號弁州山人。因王世貞之父王仔確實是被嚴嵩誣陷而殺害,當年王世貞兄弟幾人曾到京城嚴府跪請求情而未果。但以硯擲砸嚴氏而缺損一角則純屬賣家穿鑿附會,史上并無此事。朱孔陽后來曾對人談及此事時說:文物可遇不可求,購藏文物有時必須當機立斷。如果稍有一絲猶豫,寶物就會失之交臂,后悔莫及。
藏品只收不賣
1937年年底,上海市博物館聯合上海通志館和周邊幾個縣,舉辦規模甚大的“上海文獻展覽會”,由收藏大家葉恭綽先生出任會長。朱孔陽有多件藏品被征集參加展出:王世貞弁州山人日用硯、孫克弘書畫硯、“清漪園”瓷印、張照小楷《黃庭經》冊、明陳繼儒山水圖軸、清姜壤白描《歷代名臣圖像卷》等,朱孔陽還與費龍丁、吳湖帆、孫伯淵、徐邦達等人一起被聘為“上海文獻展覽會”征集委員。從此朱孔陽收藏之名被文博界和收藏界廣為知曉,并列入知名收藏家之列。但朱孔陽的藏品除非是萬不得以,他一般是只收不賣,也只是偶爾與友人交換藏品。
“撿”來的國寶
一般而言,收藏家的藏品多為以錢購得、親友饋贈或祖傳,朱孔陽有幾件“國寶”級的藏品竟是偶遏“撿”來,堪稱傳奇。1924年9月25日下午二時左右,朱孔陽偕夫人在杭州乘船游西湖,居然看到了千年古塔雷峰塔坍塌的全過程。他后來回憶道:“先是見塔頂冒出數尺高的塵柱,驚鳥四散紛飛。然后見塔身上半部如斧劈兩半,向兩側傾斜,似稍停頓后,兩半又合攏,塔頂部分即向塔心陷塌,而非傳聞中的傾塌。然后一聲轟然巨響之后,形同老衲一般的雷峰塔就像坐癱一樣陷塌了。僅數分鐘,千年古塔即蕩然無存,只留一磚土堆阜。”
當時朱孔陽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即命船工快速劃向塔址,他奔到塔址前撿了數塊塔磚以作紀念和見證之物。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塔磚側面有孔,內藏有佛經小卷。后來經過考證,國內外的公私藏家共收藏有雷峰磚孔經卷十卷,而朱孔陽一人就收藏有三卷半。但“文革”中散失兩卷半,僅存一卷《寶篋佗羅尼經》,后捐贈給上海中醫藥大學醫史博物館。所藏雷峰塔塔磚也僅存一塊,在“文革”結束歸還后,見硯背已琢成魚龍圖案,上有永嘉姚允中鐫刻的《塔影追摹圖》和《古塔坍塌記》。朱孔陽遂自刻“云間朱孔陽日用硯”數字并加跋記。
“文物通才”
朱孔陽對各類古物品均有研究,比如青銅器、書畫、古籍、硯石、古磚瓦、古印璽、古墨、竹刻、玉器等等,堪稱是當代少有的“文物通才”。有些器物他一經上手即可立斷真偽或年代,為鑒藏界人士所嘆服。傳說某藏家有一方古硯,上鐫刻有“田水月”三字,幾經考證都無法知道此三字為何義。就攜此古硯到朱孔陽處求教,并言如果能釋讀“田水月”三字的來歷即贈送此硯。朱孔陽一經上手,即在桌上以指蘸茶水寫出一“渭”字。藏家仍然不解。朱先生笑道:“明代大書畫家和文學家徐渭、徐文長有別署日‘田水月’也。‘田水月’三字非‘渭’字乎?故此硯似為徐渭之硯。”某藏家恍然大悟,嘆服之下即慷慨贈送此硯,傳為藝林佳話。
藏品多捐贈給公家
鑒賞是品評優劣,鑒定是辨別真偽,鑒賞與鑒定兩兼者,方可稱為真正的收藏家或鑒藏家,否則即是“好事家”。而像朱孔陽先生這樣的人仿佛天生就是鑒藏家,有時真令后人百思莫解。他出身于一個清貧之家,雖然他的第一位夫人惠華新女士據說出身于當年的“松江首富”之家,但她為了與朱孔陽結婚而不惜與家庭斷絕關系,所以朱孔陽在收藏方面并沒有得到妻家的任何資助。所以朱孔陽在收藏方面的主要資金是靠鬻書賣畫和刻印所得,節衣簡食,聚涓成川,這與當時上海灘絕大多數的收藏家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后來將自己畢生的許多藏品都捐贈給公家文博單位,其中有些藏品堪稱“國寶”或是國家一級文物,如果這些藏品在今日的市場上流通的話,則朱先生的后人必可成為“巨富”。他先后捐贈藏品的文博單位有: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上海中醫藥大學、浙江博物館、杭州文管會、太原市文管會、杭州佛教協會、上海玉佛寺、上海文史館、上海歷史博物館等。
1962年,上海博物館要編制《戰國秦漢魏晉南北朝宋元明清——近代各家流派印譜》,但是當時上博獨缺“歙派”創始人、明代篆刻大家程邃(字穆倩)的印章。因知朱孔陽藏印極富,故特地上門征集。朱先生毫不猶豫將珍藏的一方程邃圓形朱文印“尋孔顏樂處”,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填補了上博當時在古印收藏上的空白。此印堪稱是程邃傳世印章中的精品,也應是國家一級文物。每當我在上海博物館的印章陳列館中見到這方印章時,不得不對這位鑒藏前輩肅然起敬。
人緣極好的“跑街先生”
朱孔陽先生平時永遠是剃半寸平頭,身穿一件對襟中式黑布褂,一條索腳燈籠褲,有時褲腳上還束一根帶子,一雙圓口黑布鞋,純是一身“草根”裝束。平常極少穿長衫,而走路時又急又快,猶如當年上海灘上的“跑街先生”(即今天的經紀人或中介商),還時常被人側目誤認為是“黑道”中人。但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此人竟是一個鼎鼎大名的鑒藏家、慈善家和虔誠的基督徒。朱先生的人緣和口碑極好,交際亦廣。上至名人學者和巨商富賈;下至販夫走卒或僧道尼姑,他都有真情交往,這倒有點像是蘇東坡所說的那樣:“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每當有雅道同好到他家中做客,他就會笑著先問:“儂今早想要看啥么事?”意思就是:“你今天想要看什么東西?”往往是賓主盡歡,各償所樂。家中客常滿,杯中酒不空。故朱孔陽之名傳遍海內,人皆譽之為當代“孔北海”。
精擅算卦之術
最后記一件與文物鑒藏無關的朱孔陽先生逸事。朱先生精擅算卦之術,但絕不輕易為之,除非是平生至交摯友。某年浙江的古琴大師、浙江霞影琴館館主徐曉英先生在杭州拜謁朱先生,欲求“問”父壽一事,但事先并未明言。徐先生父親徐映璞,號清平山人,與朱先生是文字至交。朱先生含笑示意其隨意在桌上取一物,徐先生即隨手取一玻璃球。朱先生笑謂:“你必是問人壽。此人享年九十,乃一文人,性耿直,才八斗,惜為塵灰所蔽,若去其塵,必放光彩。”徐先生大驚,求解其詳。朱先生笑答道:“你所取之球質硬,反面裂痕斑斑。內嵌有蘭花一叢,花瓣九藍余白。球面積灰甚多,擦之則光潔如新。故有此說。”“九藍余白”,后來徐映璞先生果然九十而終。又有一次,徐曉英先生再次“求”問一事,實為其兄的工作調動之事,亦未事先明言。朱先生仍讓其隨手取桌上一物,徐先生即隨手拿起一枝有銅筆套的毛筆,但銅筆套卻未能提起而落下。朱先生笑道:“你必是問某人工作調動之事。此人亦是文人,此事不成。筆套不起,乃是有人在拉后腿。”后來此事果然如朱先生所言而未成。徐先生曾為之大呼“神奇”。朱先生淡然而笑日:“此乃格物致知也。”(本文圖片均來自于朱德天主編《云間朱孔陽紀念集》,學林出版社2D0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