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故宮人

一次，兩位國寶級大師朱家溍先生與啟功先生同游故宮。陪同啟功的朱家溍穿過神武門步入御花園后便對啟功說：“到君家故宅了。”心領神會的啟功立刻糾正說：“不，是到‘君’家故宅了。”言畢，二位老故宮人相視一笑。

原來朱家溍說“到君家故宅了”，是因為啟功是清世宗雍正的第五子和親王弘晝的第八代孫。而啟功說“到‘君’家故宅了”，則是指清代的皇宮是愛新覺羅氏承接明代朱氏皇家的舊業。兩位老故宮人的兩句戲言，相視一笑，跨越了五百年歷史長河，為我們勾畫出了御花園內蒼松古柏年輪留下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之滄桑。朱家溍家雖非朱明皇室嫡系出身，而其家族卻與紫禁城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更令我深感震憾和敬佩的是朱家后人，他們對待當年歷次政治運動蒙受的冤屈及隨之而來的家居變遷和將價值連城的家藏文物捐贈國家的平常心，他們無怨無悔，仍然以一顆拳拳赤子心，兢兢業業地為守護宏揚中華民族文化努力工作。

舊王府中的蝸居

2010年國慶長假期間，我們幾家故宮老職工的后人約定同往朱家溍先生家去看朱先生的女兒朱傳榮。

雖說(從祖父馬衡算起)我家和朱家三代世交，我個人還是初次登門。如今，作為朱家的第三代“故宮人”，朱家溍先生的小女兒朱傳榮，仍在先輩們曾經為之付出畢生心血的故宮里工作，分享、傳承著先人對故宮曾懷有的那種特殊情緣。朱傳榮現在故宮博物院《紫禁城》雜志工作，已經人過中年，仍是和其先父朱家潘先生生前一樣，騎著一輛老舊自行車，往返于紫禁城與板廠胡同“僧王府”那不足二十平米的“蝸居”之間。從朱傳榮身上，我看到的是今天已經不太多見的老式家風的影響。

原僧王府很大，幾乎占了整條胡同。歷經七、八十年風風雨雨早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清道光六年(1826年)，僧格林沁出銀6690兩認買了前任杭州織造福德入官的房屋117間進行改建，與西部原府相連，構成由東、中、西三所四進院組成的王府。到了民國，家道日趨衰落，其后人不得已公開分割拍賣“僧王府”。朱家溍先生的父親朱文鈞先生以一萬零五百元，買下了其中“僧王府”的中所(當時門牌為炒豆胡同23號旁門)，計51間房屋。1954年，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前夕，朱家將大部分房屋賣給煤炭部，朱家溍兄弟四房和他們的母親三代人搬到自家留下的16間半房屋的一座后院，即板廠胡同34號。當時朱家溍與其二哥家濂都在故宮的“三反”運動中無辜遭受劫難，朱家的政治經濟生活環境幾乎到了絕境。而朱家溍先生，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還是在小院內選了“八景”：一日太平雙瑞(上房階前兩棵太平花)、二日玉芝呈祥(花下多白菌，即俗稱狗尿苔)、三日壺中天地(葫蘆棚)、四日香雪春風(兩棵老丁香)、五日紫云繞徑(甬路兩側植紫色牽牛花)、六日映日金輪(葵花)、七日槐窗月色、八日紅杏朝暉。朱家溍從1934年住進“僧王府”的中所，到2003年辭世，除去抗日戰爭時期暫住在四川，在此生活了60多年。

這就是將億元藏品無償捐獻給國家者的家居嗎?走進朱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懸褂于東墻的啟功先生為房主題寫的“蝸居”二字，再者是腳下已經發白的地板。東墻靠南窗的地方有一對老式的木制扶手小沙發，環四壁而望，屋里是幾十年不曾改變的簡樸的用具，里屋是臥室兼書房，有一張床和寫字臺、書架等物，雖然兩間屋里只是這些簡單的家具，就顯得空間很狹窄了。看得出來，朱家后人除了增加一臺工作用的電腦外，屋內一切陳設均保持著家溍叔叔在世時舊樣。

收藏世家

堪稱收藏世家的朱家溍先生生于1914年8月11日，逝于2003年9月29日，字季黃，浙江蕭山城東朱家壇村人，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國家文物局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九三學社文教委員會委員，北京歷史學會理事、中國昆劇研究會理事、圓明園學會理事、中國工藝美術總公司顧問、朱熹紀念館名譽館長，著名的文物專家和歷史學家。朱先生是宋代著名文學家朱熹第二十五代世孫。

朱家近代收藏始于清道光年間朱家溍的高祖朱鳳標。朱鳳標先生為道光十二年(1832年)進士，歷任戶、兵、吏部侍郎，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講學士直至官居正一品的體仁閣大學士等職，時有“蕭山相國”之稱。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朱鳳標作為積極反侵略的主戰派，上書促成豐皇帝發諭開戰言有：“請明發諭旨，飭僧格林沁趁潮退時相機開炮，如恐撓撫局則必為敵所制，能戰始能議和。”“津民與夷人勢不兩立，夷人畏民甚于畏兵，應軍民并用……”等語。博學的朱鳳標在世之時，開啟了朱家藏書的歷史，也開啟了朱家世世代代與故宮的不解之緣。近光樓是昔日海淀澄懷園中的一座建筑，朱鳳標曾在此居住達十余年，藏書頗豐。第二次鴉片戰爭時，英法侵略者焚略北京西郊諸園，朱鳳標自己的著述和奏稿以及所藏各種書籍，均與圓明園同化灰燼。所幸當時京城內的朱家東交民巷舊宅尚存，宅中介祉堂內還存有幾種大部頭如《圖書集成》各種方略和幾種則例及《五朝御制詩集》等官書。可悲的是，光緒二十六年，外強二次占據北京，入城燒殺搶掠，朱家的舊宅亦難逃厄運，介祉堂和里面的藏書一并被焚，至此，朱家先世所藏書籍全部化為煙云。雖歷此劫難，但朱家后人并未從此放棄讀書與藏書之樂趣。

與故宮三代結緣

朱家溍先生一家與故宮有著三代之緣。朱家潘先生之父朱文鈞先生在世時，是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會委員之一。1925年故宮博物院建院首次對外開放，兒時的朱家潘就由父親朱文鈞先生領著走進這歷經500年滄桑而又神秘的紫禁皇城。這位當年覺得“能走遍故宮的每一個角落，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的朱家后人，后來“子承父業”，成了故宮博物院的第二代文物鑒定大師，為保護國寶宏揚中華文化事業效力60年。

朱文鈞先生(1882—1937)，字幼平，號翼盒。是中國近代著名碑帖收藏家、書畫鑒定家，是我爺爺馬衡先生的摯友。清光緒年間朱文鈞游學英法等國，畢業于英國牛津大學。歸國后，任職于度支部。辛亥革命后任財政部參事、鹽務署長。1928年脫離政界，從事古書文物研究工作。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初，朱文鈞先生被聘為特約專門委員，負責對文物的鑒定考證。1935年故宮博物院南遷文物部分精品赴英國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的所有繪畫作品均由朱文鈞先生選定。

朱文鈞勤學好古，工書善畫，尤精于金石之學。時逢國家動蕩，民族危難重重，中國許多價值連城的珍稀文物流散海內外。為保護民族文化瑰寶，朱文鈞一生購藏，以待天下大定之時捐獻歸公。他收藏古籍甚豐，達10多萬卷(冊)，以書畫、碑帖為多，亦收藏銅器、瓷器、竹木、硯墨、明清家具等古物。其中漢唐碑帖善本700余種，多屬罕見之孤本。同時還收有宋版《李長吉文集》4卷、《張文昌文集》4卷、《許用晦文卷》2卷和拾遺2卷、《孫可之文集》10卷、《司空表圣文集》10卷、《鄭守愚文集》3卷等，堪稱藏書中之最。故其室名之一為“六唐人齋”。

朱家溍先生兄弟四人中，先后有三人在故宮博物院服務，每一位均自承父志，成為學問淵博的資深專家。

大哥朱家濟(1902－1969)，字豫清，又字虞清、余清，朱文鈞先生長子，畢業于北京大學，曾在南開中學、北京大學和故宮博物院任職，抗戰時隨古物南遷，后又供職于重慶糧食部。1953年受聘為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兼研究組組長，1963年應潘天壽先生之邀受聘為浙江美術學院教授，主講書法和古典文學。朱家濟先生是杰出的書法家，擅真、行、草三體，作品俊麗清健、筆躍氣振，自成風格。同時，對于書道，尤其是“運腕”二字，有著獨到而精辟的見解，影響甚深。其部分遺墨已整理出版，如西泠印社的《朱家濟行楷六種》等。

二哥朱家濂(1908—1997)，字景洛，朱文鈞先生次子。畢業于北京大學。曾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二十余年，后調北京圖書館任中文采訪部主任，是一位資深的版本專家。其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和善本圖書打交道，年輕時幫父親更換家藏幾萬冊古籍的夾簽，從而打下了研究圖書版本目錄工作的基礎。七八十年代受邀擔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圖書館館藏圖書鑒別版本提要的編寫工作，并將其父生前所撰寫碑帖題跋謄寫副本校理成編，題為《歐齋石墨題跋》，經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晚年花十年心血完成綜集歷代藏書家題跋之大著《古籍題跋索引》。

三哥朱家源(1910－)，字清圃，朱文鈞先生第三子，畢業于清華大學。1949年以后任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雖未在故宮服務，但也是一位資深的宋史專家。回顧蕭山朱氏四位昆仲在學術上的非凡業績，仿佛仰視寶山，而他們的為人，與其先輩如出一轍，亦為學人之楷模。

光蔭荏苒，歷史的車輪開進二十一世紀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在拜金主義盛行的時下，而在朱家第三代故宮人朱傳榮身上，仍然是視其工作為“典守與服務的神圣職責”，對故宮人故宮事與故宮博物院歷史始終懷著深厚的情感。

四次無償捐贈

朱文鈞先生學識淵博，識力深邃。對文物鑒別謹嚴，極受當時推重。朱文鈞對收藏碑帖也是情有獨鐘，到了如醉如癡的境地。當他在碑賈處發現被譽為天下第一帖的宋拓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時，不得不忍痛變賣家藏明代沈周的《吳江圖》和文征明的《云山圖》，才湊夠四千塊大洋購回。

據朱傳榮介紹說：“《九成宮醴泉銘》自唐代開始流傳，因喜愛的人太多，拓的遍數就多，字口漸漸就平了，后來的人一看，再拓不好看了，索性動工重新鑿一遍，這樣字口倒是深了，字體也走的差不多了，所以，拓本雖然多，但面貌神情彼此相差很遠，好的特別罕見。以祖父的經歷而言，收藏碑帖30年來，歐書有名的基本都全了，拓本也好，唯獨《醴泉銘》只有一本明拓，至于宋拓，竟一直無緣得到。這對祖父來說，真是一件憾事。所以，當慶云堂掌柜張彥生把這本《九成宮》拿給祖父看的時候，有‘忽睹此本，洞心駭目，幾疑夢寐’之感，稱此帖為‘平生所見第一’。這件《九成宮》的特別還在于題跋識語一無所有。按說，一件北宋的拓本流傳至民國，中間應該經歷過不少藏家，那么，也就必然會留下品題之類的文字。這件宋拓從沒有為個人收藏過，保持的裝裱方式仍然是明代宮中大庫的常見樣式，叫庫裝本，天頭地腳比較疏闊。清朝末代皇帝溥儀退位后，三大殿交民國政府管理，殿內原來的陳設品或藏品在交接之際大量流失，很多珍本圖書、碑版就這樣不知去向了。據經常收購宮中流失文物的品古齋掌柜說，同時流散出來的庫裝本，還有宋拓《皇甫君碑》和宋拓《集王圣教序》兩種，都是以極賤的價錢得到后又出手的。《皇甫君碑》去了日本，《圣教序》不知下落。在這樣的情形下，作為收藏者本人，所能依仗的就只有對于碑刻本身的認識了。以祖父所見到的《醴泉銘》拓本，不下十數本，字體完好的程度，沒有能超出此本的。”著名書法家啟功稱贊朱文鈞“酷愛金石，博學精鑒，有力收羅，于是一時之石墨善本，成歸插架”。近代收藏家袁勵準曾贊曰：“翼盒先生鑒藏書畫是自宋元以來，靡不搜討，率皆銘心佳品”，并比之為米芾“英光堂”。

鑒于此，同為金石學家的好友，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馬衡先生，曾動員文鈞先生將其收藏碑帖賣給故宮博物院。朱家潘先生回憶道：“馬衡先生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時，我的父親已經是故宮博物院的專門委員會委員，負責鑒定書畫碑帖。當時馬衡院長曾向我父親建議：‘您所藏的碑帖，是一份系統完整、拓工最古的拓本，這是公認的。而故宮這方面的藏品是弱項。我打算跟行政院申請一筆專款，由故宮收購這一份碑帖，10萬元您看怎樣?’我父親回答：‘10萬銀元，按說是不少，不過我還在繼續研究碑帖，沒有出售的打算。我想將來會捐贈給故宮的，也是這份東西最好的歸宿。’我父親于1937年6月去世，到1953年我母親把這件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對我們兄弟四人說：‘你父親曾經有這個諾言，我看現在已經到時候了。就用你們弟兄四人的名義，辦理捐贈手續吧。’于是，全部碑帖共七百余種無償捐贈給故宮博物院。”這是朱家根據朱文鈞先生的遺愿無償捐贈國家的第一批珍貴文物。其中包括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拓本外，還有歐齋所藏的許多初拓本、孤本，如北宋拓漢《魯峻碑》、初拓漢《張遷碑》“務”字不損本、北宋拓《云麾碑》和《集王圣教序》、宋拓《崔敦禮碑》和《麻姑仙壇記》及明拓《石鼓文》等。這七百余種碑帖，是一部體系完整的書法史。啟功先生曾評曰：“近代石墨之藏，無或逾此完且美也。”

1976年，在朱家溍的提議下，將費盡周折才發還的在“文革”中抄沒的明代紫檀、黃花梨木器、清代乾隆做工紫檀大型木器數十件，以及明代名硯、宣德爐等多種古器物，無償捐贈給承德避暑山莊。這些文物中尤以明清宮廷家具為重，包括黃花梨、紫檀、楠木等制作的大型多寶格、條案、幾案、寶座及床等國家一級文物，其中乾隆紫檀疊落式六足畫桌等三件為國內僅存。著名學者王世襄先生在《蕭山朱氏舊藏珍貴家具紀略》中認為：“二十世紀前期，北京以收藏家具著稱的有四大家：滿洲紅豆館主溥西園，定興觶齋郭世五，蒼梧三秋閣關伯衡，蕭山翼盒朱幼平，而收藏既富且精者，首推蕭山朱氏。”

同年又將善本古籍數萬冊，全部無償捐贈給社會科學院研究所。內中如《李長吉文集》4卷、《張文昌文集》4卷、《許用晦文集》2卷拾遺2卷、《孫可之文集》10卷、《司空表圣文集》10卷、《鄭守愚文集》3卷，皆為藏書中之冠冕。

1994年，朱家又將家中最后一批文物無償捐贈給家鄉浙江省博物館。當年中秋，浙江省博物館展出四件稀世珍品：北宋名家李成的《歸牧圖》、許道寧《山水》、南宋畫院四大家之一夏圭的《山水》及宋人畫《邃堂幽靜》。事后朱家溍先生坦言道：“我家從此與收藏無緣。”王世襄先生評論“朱氏是近代捐贈文物質量最高、數量最多的有數幾家之一”。令人惋惜的是朱文鈞的平生著述多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經后人朱家溍、朱傳榮整理殘存的有《左傳杜注續補》、《續漢書札記》、《歐齋石墨題跋》、《倚山閣詩文存》等。

關于收藏，朱先生曾這樣說過：“古器物有聚有散，有散有聚。聚是一樂，‘散’而能得其所，亦是一樂……不知諸收藏家以為然否?”

朱家捐贈珍貴文物的目的旨在使其所具有的巨大人文價值得以充分的體現并得到妥善的保護，最大限度地發揮其應有的公共職能，為國家和人民服務。當“家藏”變“國寶”之時。那種經歷風云蕩滌人生之后的灑脫超然，實在令人高山仰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