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廷恭造之式”風格的形成確立了清代御窯瓷器的審美取向
在清官舊藏的古代藝術品中,雍正對宋人創制的細潔凈潤、色調單純的瓷器最為傾心,因為它代表了宋代含蓄而優美的趣味和高雅而清新的格調。雍正制定的文雅精細的審美標準顯然從士大夫文化中汲取了精神營養,從宋瓷的制作中吸取了具體元素。(林姝《從造辦處檔案看雍正皇帝的審美情趣》,《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六期)在藝術創造上,雍正帝追求文雅精細,有高妙而獨特的藝術品味,這反映在雍正一朝豐富的內廷制造創作上。雍正朝的皇家用器,包含瓷器、琺瑯、玉器、瑪瑙、漆器、玻璃器等,均在內廷恭造的式樣規范下創造出來的,因此不論是器型、紋飾和技法,都呈現出皇帝品味與雍正時期的藝術風格。
據雍正五年《清檔》載:
閏三月初三日據圓明園來帖內稱,郎中海望奉上諭:朕從前著做過的活計等項,爾等都該存留式樣,若不存留樣式,恐其日后再做便不得其原樣。朕看從前造辦處所造的活計好的雖少,還是內廷恭造式樣。近來雖甚巧妙,大有外造之氣。爾等再做時不要失其內廷恭造之式。欽此。
從這點可以看出,雍正帝不僅看重燒制器物外在的式樣,而且更加重視器物本身所具有的內在氣質品味,即應完全符合皇家制器的風格理念與審美趣味。這點從雍正琺瑯彩上體現的再好不過了。雍正琺瑯彩的白瓷薄胎,比有色地更能突出彩料的玻璃質感和鮮艷色調,因而雍正琺瑯彩大多繪于素白器上。專為施彩用的素瓷,都經過精心篩選,《清文件》記載雍正七年曾特意燒制了一批白瓷,共四百六十件。在《清檔》中,記有雍正皇帝親自過問琺瑯器彩料、圖樣、繪圖、器型等方面的傳旨。雍正帝下旨表達燒造一面有詩句、一面有裝飾紋樣的記事,視為是雍正帝對于琺瑯彩瓷之“內廷恭造之式”樣式的一種期許。所謂“內廷恭造式樣”就是內廷作坊為皇帝制造的用品中所體現的皇家標準形式。
另外從《清文件》的許多記載里,以及審視傳世的作品中,文房器物顯然是雍正帝特別重視與珍愛的東西,他不厭其煩的批示制作、修改,甚至親自設計,哪怕是小到水丞、筆洗這樣的器具,都務必使釉色、器型等完全稱心如意。而享負盛名的雍正御窯單色釉瓷器,即完全體現出這種純粹、高雅、修潔與寧靜的內斂之美,這正是在雍正帝這種卓越的審美意趣和執著的追求下的產物。
乾隆一朝,是清代社會發展的鼎盛時期。此時景德鎮薈萃了一代名師巧匠,在康熙、雍正瓷器藝術的基礎上,把清代制瓷業推向創造性的階段,其造型精美,色彩繽紛,圖案新穎,華縟多姿,特殊的品種亦為一代之奇;尤為突出的是工藝技巧,幾類鬼斧神工,使人嘆為觀止。乾隆皇帝曾多次直接干預宮內制瓷事務。他不僅對宮內瓷器的用途、形狀、紋樣等屢屢過問,親自審定畫樣,甚至對于瓷器的燒制過程也極感興趣。唐英就奉乾隆皇帝的旨意編纂了《陶冶圖說》,書稿圖文并茂,詳盡地展示了制瓷的全部工序,被后世譽為“集廠窯之大成”,是中國陶瓷史上一部不朽的著作。景德鎮御窯廠的唐英也在乾隆初年從雍正的風格轉向迎合乾隆的風格,實際上,乾隆八年令唐英編次《陶冶圖說》即有“陶政”與“德政”的潛在政治考慮。乾隆皇帝令唐英燒制了許多御制詩瓶,除了弘歷本人對陶冶的好奇心驅動外,也反映了乾隆自身的審美取向。唐英也由此不斷揣摩乾隆的心理,在日后研制出許多奇巧新穎的器型,如交泰瓶,傳世品有粉青釉與都斗彩品種,腹部中間鏤雕成如意頭形,上下兩部胎體相互勾套,可以活動,但有子母扣聯結,不能分開,制作巧妙,又稱“天地交泰瓶”,為乾隆時所獨有。據《清檔》乾隆八年《唐英奏折》載,此類交泰瓶與各種轉心瓶、轉頸瓶類,都是唐英為供皇上觀賞,別出心裁的創作。這類新穎奇巧器物的誕生,從而也改變了雍正御窯產品的面貌,確立了乾隆御窯的新風貌。
乾隆時期有一種“洋彩”特別受弘歷的喜愛。所謂“洋彩”,就是景德鎮在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中葉為歐洲市場來樣訂制而生產的外銷瓷,其彩料紋飾造型來自海外,又部分融匯國內的紋樣樣式,制作繪制填彩燒制均于國內,這種瓷器全部外銷,國內幾乎沒有。而景德鎮御窯廠把這種外銷瓷略加改進,加進了粉彩的技法,燒制了一批“洋彩瓷”進御宮廷,宮中稱之為其“洋彩”,它對乾隆琺瑯彩上中西合璧的瓷繪風格產生極大影響。
雍正對瓷藝的興趣更多在以琺瑯彩為中心,全面振興雍正御窯瓷藝及樹立“內廷恭造之式”的風格。乾隆的工藝興趣和企圖,又大大發揚了雍正“內廷恭造之式”風格。他不僅僅在于強調內廷的御制瓷風格,而是把瓷藝超出制瓷的層面上升為倫理道德的境界,認為制作完美無瑕的陶瓷正是圣人至德的顯現,乾隆一朝以“盛德圣王”而自居,在陶冶上賦予更加濃厚的政治、比德;寓意及象征意義。由此,陶瓷等工藝質量的完美,被乾隆認為是帝王“盛德”的象征。中國的瓷器,不僅是可供實用的物質器皿,而且在造型、色澤和裝飾等工藝方面,具有極高的審美情趣和美學鑒賞價值,堪稱實用與觀賞相結合,技術與藝術相交融。這些意義不但顯現于陶瓷,也顯現于玉器、金銀器、漆器、琺瑯器、玻璃以及書畫等藝術工藝品種上。因而乾隆的工藝美術強調質量制作完美,因為它既是“圣德”的流露,又是盛世圣王統治天下的祥瑞及象征。而從另一方面,乾隆在雍正的基礎上,對于清宮陸續收藏的古代文物一直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整理歸納分類的意圖。有論者認為這是乾隆文化大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乾隆要求御窯的陶瓷不但絕不苦窳,而且件件精美絕倫。
清代內務府造辦處秉承了明代御窯廠的體制和經驗,經過明末清初的動蕩年代,以及清初的休養生息,結合了清代皇帝的勤政意識,給清代御窯產品注入了新的活力。文化上的進步帶動了清代御窯瓷業的進步與復興,同時受十六至十八世紀西方文化對中華文化的影響與滲透,并推動整個清代前期御窯制瓷業走向了它的巔峰。十八世紀的清官造辦處及御窯制瓷由康雍乾三代皇帝主導研制生產,代表了他們的工藝趣味和美學風格,反映了康乾盛世的工藝條件、社會條件和時代背景,融會了清代工藝的最高成就,因而亦可稱其為“盛世之制”。
雍正帝對御窯瓷器的生產所產生的重大作用是,強調內廷的恭造之式,認真講究瓷藝的工藝品質,強調精細文雅不俗氣,致使雍正御窯廠的瓷器制作及工藝有了很大的改進,而這正是清代御窯瓷藝大踏步提高的時期。雍正帝個人對于美的理解與追求,成為了當時宮廷器物的主要制作與審美標準。雍正御窯瓷器的高質量、高品位,充分體現出雍正帝卓越不凡的藝術品位與清麗高雅的審美情趣。雍正自編的《悅心集》之序說:“孔門之春風沂水,仙家之吸露飧霞,如來之慧雨香花,以及先儒之霽風光月、天根月窟。其理同,其旨趣何弗同也?”雍正帝的這種洞察,正是對儒、釋、道三家“涵養一心”的參悟,可見他的修為已到很高的境界,而心性的修持,也充分反映在他的寧靜、恬淡上的性情上。從雍正御窯器物的優雅造型、清麗賦彩、細膩瓷繪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恰如其分。景德鎮御窯廠在乾隆初年至二十年左右達到了歷史的頂峰時期。乾隆御窯的工藝品質基本上是精益求精的,但在藝術風格上,開始顯現出乾隆的堆砌、鋪張和堆金戴銀的特色,顯示了他的藝術趣味。乾隆的工藝成就也源于他所處的康乾盛世的頂峰時期,社會安定,國家風調雨順,四海歸一,乾隆本人的成就感與自豪感造就了他尋求文化藝術上的一種表現欲,并加強和彰顯這種成就的意義。因此乾隆朝的工藝成就并不僅在御窯瓷器品種上,而是“綜合性”的,這包括在金、銀、銅、玉、竹、木、漆等器全方位的綜合性成就。這種綜合性也極具宮廷色彩,并一貫延續“內廷恭造之式”風格,使之發揮到極致。但由于國力日衰,以及制瓷工藝品質的下降,清代御窯廠自乾隆三十年之后由盛轉衰。
總之,清代御窯瓷器的制作與清官造辦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由皇帝親自籌劃并控制的清宮造辦處左右著御窯瓷器制作的總體思想。清代對御窯廠的管理最初是因襲明朝舊制,所以在清御窯廠出現之初,管理御窯廠的官員在來源上,既有可能有中央派員督理的成制,也有以地方官負責燒造御用器燒造事務的。隨著御窯瓷器燒造任務的日趨繁重,管理御窯的重任改為以內務府的官員駐場督造、協理御用瓷器燒造事物,這就形成督陶官制度??滴鯐r期的臧應選、郎廷極,雍正時的年希堯,雍乾時的唐英,對清代前期御窯瓷器的燒造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滴跤G瓷器其選材用料十分考究,采用優質瓷土燒制,設計用心,構思巧妙,嚴格燒造工序,獨具一格。嚴謹精工的宮廷工藝風格業已形成,并呈現出精細華美的皇家風范,即具有朝氣蓬勃的神采和樸茂華滋的氣韻。雍正御窯瓷器無論在仿古還是創新方面,均取得卓越成就?!皟韧⒐г熘健憋L格的確立為清代御窯瓷器的制作奠定了方向,即制品應具獨特的皇家格調,保持純粹的皇家風范。雍正御窯瓷器所體現出來的一種獨特而濃厚的中國傳統文人審美情趣,為瓷器本身增添了獨特的文化內涵。乾隆御窯瓷器秉承康熙、雍正御窯的風范,繼續發揚光大,把皇家工藝美術發揮到了極致。奇巧的造型,華麗的釉彩,以及豐富而多層次的裝飾風格,這種層次感是形成乾隆御窯風格的關鍵因素。正是由于繪瓷技術的發展與提高所帶來的表現手法的多樣性,而乾隆也恰恰喜歡這種多樣性及豐富性,造成了乾隆御窯瓷藝的高質量與表現的完美性。剛猛雄健的康熙御窯、精細優雅的雍正御窯、瑰麗繁富的乾隆御窯,由此可見清代前期皇家御用瓷器所具有的風格特征和審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