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學風文風的根本性轉變發生于明末清初,這幾乎是學術界不爭的事實。但在這之前,哪些人、哪些因素、以及如何參與這一轉變等問題,則始終缺乏充分的論證。其間很多不為時下學人認知的歷史因緣和邏輯關系仍有待于發覆。如嘉定學派,這個在明清聞名遐邇、產生過學術和文學巨人的學派,就從未進入過學術史和文學史的視野,更遑論其影響和地位。
一
從歷史淵源和地理位置看,嘉定并不具備成為學術文化重鎮的條件。南宋以前,嘉定屬浙西路平江府昆山縣,嘉定十年(1217),才析昆山東五鄉并以練祁鎮為治,以紀年為名,產生了一個嘉定縣,屬直隸省蘇州府轄區。地理上,嘉定北帶婁水,南襟吳淞,東抵大海,路非沖要,以市鎮為通衢。土地并不肥美,除水產外,木棉是其特產。因此嘉定是三吳僻邑、小邑。由于嘉定單立歷史較短,加之又不居于都會要沖,它自身的文化、習俗傳統在明以前并無足觀。也正因為它的僻塞、不夠富足,養成了尚簡樸、不事浮華、不追慕時尚、扎實穩健的民風。而這種民風一旦養成,就有相當的穩定性。所謂“僻在海隅,風氣完塞”{1}。直至民國十九年續修嘉定縣志者仍然感慨:“邑無山川阻塞,風土與鄰壤無甚差異,然聞之父老,自當湖陸清獻(南宋嘉定縣令)宰嘉后,習俗不變,是固有特殊之風尚矣。”{2}而這種執著的民風對承傳張大自己地域的文化傳統至關重要。
嘉定形成自己的文化特色、并能產生影響主流學術和文學的學派,則是在明代。明代的嘉定學術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以王彝為代表的發端期;二是嘉、隆間以歸有光為代表的形成期;三是以“嘉定四先生”為首的衍續期;四是以黃淳耀、侯氏兄弟為代表的事功期。
明初浙東承元季虞(虞集)、柳(柳貫)、黃(黃溍)、吳(吳萊)之后,“師友講貫,學有本原”③,而王彝則是代表嘉定的飽學碩儒。《明史·文苑傳》云:
王彝,字常宗,其先蜀人。父為昆山教授,遂卜居嘉定。少孤貧,讀書天臺山中,師事王貞文,得蘭溪金履祥之傳,學有端緒。嘗著論力詆楊維楨,目為“文妖”。
王士禛《蠶尾續文集》卷一《嘉定四先生集序》也云:
吳自江左以來,號文獻淵藪,其人文秀異甲天下。然其俗好要結附麗,以釣名而詭遇,故特立之士亦寡。嘉定,吳之一隅也。其風俗獨為近古,其人率崇尚經術,恥為浮薄,有先民之遺。當明之初,有王彝常宗者……會稽楊廉夫客吳,方以詩文雄霸東南,彝獨作《文妖》一篇以詆之,可謂獨立之士矣。{1}
統觀嘉定學派的學術特點、學人品格,幾乎都可從王彝身上找到源頭。王彝師事王貞文。王祎,字子允,浙江義烏人,少游柳貫、黃溍之門。明初修《元史》,與宋濂為總裁。洪武五年(1372)奉命出使云南招諭,死節。王祎以文章名世,長于史。《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九說其“師黃溍,友宋濂,學有淵源。故其文淳樸宏肆,有宋人規范。”金履祥,字吉父,號仁山,宋元之交人。長于經術,著有《尚書表注》、《大學疏義》、《通鑒前編》及《仁山集》,《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五謂其:“于經史之學研究頗深,故其言有物,終與空談性命者異也”。王彝讀書天臺山期間師事孟夢恂,孟夢恂出于金履祥之門。在嘉定以后的學術演變中,經學是這個地域學人主要研治的對象。王士禛概括其治學風貌特地拈出“崇尚經術”。《光緒重修嘉定縣志》卷十六《人物志》小序云:“六經外無人材,五倫外無人品。嘉定崇經術,尚節義……要其導源經訓,植根倫紀,其揆一也。”經史是古代學術的兩個主要門類,猶如學術大廈的兩根柱梁。先秦時期經史同一,后來史學從經學中獨立出來,事實上治史者仍要貫通經學。因此從明代后期直到有清一代,貫穿了一個醒目的論題:六經皆史。王彝得其師祖經學之真傳。又師事王祎,得王祎史家之筆法。《光緒重修嘉定縣志》卷十九《人物志·文學》王彝傳中說其:“洪武初以布衣征修《元史》,史成,賜金幣遣還。又薦入翰林,母老乞歸。”此外,王彝還是明初的能文之士。同上《人物志》謂其“文抒所自得,不逐時好”。蘇州知府魏觀行鄉飲酒禮,囑王彝撰寫碑文。疏通河道得佳硯,又囑王彝撰頌,可見王彝在明初吳中地區的文名。他批評楊維楨為“文妖”,固然由文學觀念差異使然,但從另一方面則表現了對文壇領袖的質疑和對時髦趨勢的審視。
王彝為嘉定學子開創了一種文質彬彬、講求本源、獨立不遷的良好學風,可貴的是嘉定人將這種學風視為本邑傳統,薪火相接,源源不絕。嘉靖、隆慶時期,嘉定學風經過明代近二百年文治的涵育,終于可以走向全國,以撮爾小邑的學術文學品格抗衡主流,其代表人物是歸有光。此時思想學術領域繼王守仁之后學派林立,講學之風大盛。而學風大盛則難免泥沙俱下:不論是程朱,還是王學,玄言高論,與求實尚真的學術旨趣越來越遠。文學上前后七子倡導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風潮,正此起彼伏,聲勢浩大地展開,領袖人物王世貞“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2}。而此時的歸有光卻“守其樸學,言稱古昔,與其韋布弟子端拜洛誦,倡道于荒江寂寞之濱,于是吳中有歸氏之學”。③歸有光,字熙甫,昆山人。《光緒重修嘉定縣志》卷二十《人物志·僑寓》謂其“湛深經術,尤精于《易》。古文神似馬遷。贅安亭王氏,居世美堂。邑人多從之游,后之通經學古者,源皆出于有光”。錢謙益《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概括道:“先生鉆研六經,含茹洛、閩之學而追溯其元本。”{4}
“歸氏之學”標志著迥異時俗的嘉定之學的形成,在嘉定學派的形成乃至發生影響的過程中,實在是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環節。其意義至少有以下四點:一,在學術上,歸有光承傳嘉定的學術傳統,本于經術,溯流探源、端緒井然,使其崇尚經術的學術傳統不至于中斷。而且在如何治經的方法問題上,歸有光提出了返經汲古的主張。二,擴大了學術范圍。歸有光不僅經學深邃,還能通達世務,做到經世致用。他曾致力于對當世窳敗腐爛學風的批判,并深刻指出,學風敗壞的根源是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其思想理論達到了那個時代的最高水平;他把現實生活中困擾人們的問題納入自己的研究中,表現出學以致用的學術思路。如他針對倭寇肆虐,寫下了《御倭議》、《備倭事略》、《論御倭書》、《上總制書》等專論抗倭事宜的文章。針對長期水利不修,河道不浚,造成三江淤塞的問題,走出書齋,實地調查。在《水利論》、《水利后論》、《三江圖敘論》、《淞江下三江圖敘論》、《論三區賦役水利書》中提出治河方案。據丁元正《修復震川先生墓》記載:“其所著《三江》、《水利》等篇,南海海公用其言,全活江省生靈數十萬。”歸有光之后,嘉定學派的學術內涵中增加了致用求實的素質。為了證明此點,我們不妨節錄《嘉定縣志》幾段以觀其豹:
唐欽堯,字道虔。……事歸有光。朝廷典章及兵農大政,無不究折。性倜儻,多大略。會海溢民饑,請發粟賑。同舍生李灼為勢家所誣,安亭張烈婦為惡少所殺,并白其冤。嘉靖中應貢北上,聞倭警,還白大吏,請邳廬兵集,壯士助城守,賊薄城登陴,射之解圍去。
潘士英,字茂仁,一字三江。年未壯,即棄諸生。師事歸有光,得史學之傳。以經濟自負,論古今人物,山川厄塞,兵農戰守,若身歷其間;料當世事,多奇中。嘗慨三吳水利不修,操小艇出沒太湖、吳淞,著《水利論》尤切時務。
徐允祿,字汝廉。……遂于經史,口期艾。談及古今節義軍國大事,辯論蜂涌。
唐時升,字叔達,欽堯子。少孤,有異才,年未三十,謝舉子業,讀書汲古,志大而論高,嘗以李德裕自期。……縱論天下事,凡兵農、錢谷,具言始終沿革,東西構兵萬里,羽書旁午,逆料情形無不中。{1}
這里列舉的僅是師事歸有光的幾個人,由此也不難看出所謂的“歸氏之學”除了“崇尚經術”外,另有其特點。三,由于有了歸有光,嘉定學派得以形成。一個派別的形成,除了它的歷史淵源和現實因緣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有杰出的代表人物,而這個人物能夠吸引凝聚眾多學人形成一個彰顯其獨特性的群體。歸有光雖是昆山人,但年輕時就入贅嘉定的安亭,在安亭講學三十余年,可以說門生徒眾遍嘉定。《嘉定縣志》中所說“邑人士多從之游,后之通經學古者源皆出有光”不為虛言。錢謙益《張子石六十壽序》和《金爾宗詒翼堂詩草序》也說道:“余惟吳中人士輕心務華,文質無所根柢。嘉定之遺老宿儒,傳習國初王常宗、近代歸熙甫之舊學,懷文抱質,彬彬可觀。”{2}“嘉定為吳下邑,僻處東海,其地多老師宿儒,出于歸太仆之門,傳習其緒論,其士大夫相與課《詩》《書》,敦名行,父兄之教誨,師友之提命,咸以(讠+叟)聞寡學、叛道背德為可恥。”③從歸有光起,嘉定學派開始以地域群體的形式走向海內,并和當時的文學主流抗衡。歸有光對文壇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制義和古文兩個方面。關于前者,放在后文論述。后者,歸有光發揚王彝清醒獨立、審慎思考的學人品格,以一荒江寂寞之濱的老舉子與“聲華意氣,籠蓋海內”的王世貞抗衡,譏諷王世貞為“妄庸巨子”{4},批評復古派文章為“好剪紙染采之花,遂不知復有樹上天生花”{5},“知美(目+賓)而不知(目+賓)之所以美”{6}。最終歸有光以其“溫潤典雅,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7}之文折服了王世貞,他由衷地贊嘆歸文“風行水上,渙為文章”。不無遺憾地感慨:“余豈異趨,久而始傷。”{8}
歸有光之后,嘉定學派進入萬歷、天啟朝的衍續期。歸有光逝于隆慶五年(1571),此后承續其學風和文風的是程嘉燧、李流芳、婁堅、唐時升,世稱“嘉定四先生”。程嘉燧(1565—1643),字孟陽,號偈庵、松圓,安徽休寧人,僑居嘉定幾五十年之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敘其經歷:“少學制科不成,去。學擊劍,又不成,乃折節讀書。刻意為歌詩,三十而詩大就。”程孟陽還善畫山水,出入宋元諸家,自得神韻,與李流芳齊名。《嘉定縣志》說他的山水畫“筆墨飛動”,“書法清勁拔俗,時復散朗生姿”。此外還善音律,“分刌合度,老師歌叟,一曲動人,燈殘月落,必傳其點拍而后已”。{9}
李流芳(1576—1629),字茂宰,一字長蘅,祖籍安徽歙縣,其祖父始徙嘉定。明代著名書畫家。其畫“得董巨神髓,縱橫酣適,自饒真趣,嘗自言筆墨氣韻間肖西湖山水云;書法奇偉,一掃尋丈結構,自極謹嚴;詩文雍容典雅,至性溢楮墨間”。{10}
婁堅(1553—1631),字子柔,一字歇庵。從歸有光游,“融會師說,成一家言,和平安雅,能以真樸勝人。”。{1}
唐時升(1550—1636),上文論述“歸氏之學”時已有介紹。此外,“詩才雄健,古文師承歸有光,含咀經史,盱衡時務,不為疏闊無當之言,與婁堅、李流芳為‘練川三老’”{2}。
我們說“四先生”時代為嘉定學派的衍續期,包含兩層意思。其一,“四先生”既崇尚經史,通達世務,又擅長于文藝,表現出嘉定學派風雅多致的一面。它既是承平已久的產物,也是嘉定學風滋育的結果,可謂經學的推衍。從嘉定學派的演變看,“四先生”是“歸氏之學”融入明清學風文風轉變的過渡階段。于此,錢謙益《嘉定四君集序》說道:“熙甫既沒,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猶能守其師說,講誦于荒江寂寞之濱。四君生于其鄉,熟聞其師友緒論,相與服習而討論之。……熙甫之流風遺書,久而彌著,則四君之力,不可誣也。”除了他們“相與服習討論”之外,更重要的是“四先生”在嘉定學風文風的傳遞中找到了最恰當最有能力的傳人錢謙益。此點后文詳論。
“四先生”多死于崇禎年間,嘉定學派面臨著傳人與戰亂的考驗。此期嘉定最突出的學者當屬侯氏二瞻和黃淳耀。侯氏二瞻,即侯峒曾,字豫瞻。侯岐曾,字雍瞻。《嘉定縣志》卷十七《忠節》對他們的生平記載頗詳。侯峒曾生于萬歷十九年(1591),天啟五年(1625)中進士,授南都武選主事,與徐石麒、陳洪謐號“南部三清”。清剛絕俗,喜獎掖后進,以文章道義著聞,清兵攻嘉定,與黃淳耀率鄉兵守城二十余日,城破后自沉。侯岐曾生于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一歲就與其兄峒曾、岷曾同補諸生,學使表其廬曰“江南三鳳”。岐曾工文章,志在振興古學,為文章名教宗者三十年。崇禎十五年(1642)中副榜。福王立,陳子龍薦其才,辭不就。峒曾殉難后,奉母居鄉,枝梧家難。順治四年(1647)與其婿保護逃亡中的陳子龍一起赴難。黃淳耀生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順治二年(1645),嘉定城破,殉難。侯氏一門(侯氏二瞻有子六人,有“六龍”之目)和黃淳耀繼承本地學風,發揚光大,但易代之亂,他們用生命和熱血實踐了崇尚經術的事功。
明代270年,其間只有歸有光與主流學風文風相抗衡,但也由于位卑名晚,曇花一現。此后,“四先生”顯然不具備將嘉定學派挺到海內的條件和魄力,侯氏二瞻和黃淳耀或可有所作為,但在易代之際彰顯的是這個地域悲壯的事功,也使嘉定學派的發展陷入困境。那么嘉定之學能否稱“派”?把嘉定之學稱為“派”,當不自筆者始,明清之際歸莊《侯研德文集序》里就說“嘉定之文派,故宗太仆,而虞山錢宗伯則太仆之功臣也”。③已用“派”來稱嘉定之學。
二
歷史早已證明,一個學派,只有走出自己的地域,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前提下與主流學風文風融匯,才會促進地域文化的提升,但這需要機遇。萬歷時期,學術上王學與程朱交錯,文學上復古與性靈交錯,而“四先生”之為詩文,“大放厥詞,各自己出,不必盡規摹熙甫,然其師承議論,以經經緯史為根柢,以文從字順為體要,出車合轍,則固相與共之”。{4}以自己的獨特性特立于學界文壇。但僅僅如此顯然是不夠的。歷史的風會在偶然間發生了,萬歷三十四年(1606)鄉試,作為舉子的錢謙益與李流芳定交,掀開了嘉定學派新的一頁。程嘉燧的詩學得到了一次系統化、理論化升華的機會,歸有光得到了一個真正能闡發其理論內涵的知音,嘉定學派也有了江河融入大海的歷史因緣。錢謙益《答山陰徐伯調書》回憶這段交往:
為舉子,偕李長蘅上公車,長蘅見其所作,輒笑曰:“子他日當為李、王輩流。”仆駭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長蘅為言唐宋大家,與俗學迥別,而略指其所以然。仆為之心動,語未竟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數年,與練川諸宿素游,得聞歸熙甫之緒言與近代剽賊雇賃之病。{5}
《張子石六十壽序》具體講他與嘉定學人的交往:
余取友于嘉定,先后輩流,約略有三:初為舉子,與徐女廉、鄭閑孟掉鞅于詞科,而長蘅同舉鄉榜,鏃礪文行,以古人相期許,此一輩也;因長蘅得交婁丈子柔、唐丈叔達、程兄孟陽,師資學問,儼然典型。而孟陽遂與余耦耕結隱,衰晚因依。此又一輩也;侯氏二瞻、黃子蘊生、張子子石,暨長蘅家僧筏、緇仲,皆以通家末契,事余于師友之間。{1}
錢謙益與嘉定學人的交往,始于怦然心動,遂與程嘉燧耦耕結隱。他們在一起討論詩法,影響了錢謙益詩學觀念的轉變。《初學集》卷四十五《耦耕堂記》敘述錢謙益和程嘉燧結隱的過程:
萬歷丁巳之夏,予有幽憂之疾,負疴拂水山居。孟陽從嘉定來,流連旬月,山翠濕衣,泉流聒枕,相與顧而樂之,遂有棲隱之約。……天啟中,予遭鉤黨之禍,除名南還,途中為詩曰:“耦耕舊與高人約,帶月相看并荷鋤。”蓋追思疇昔之約,而悔其踐之不蚤也。世故推移,人事牽挽,匹夫硁硁之節,不能自固。咎譽錯互,構扇旁午,殘生眇然,不絕如縷。然自此得以息機摧撞,長為山中之人。而孟陽不我遐棄,惠顧宿諾,移家相就。
萬歷四十五年(1617)他們有棲隱之約,天啟四年(1624)程孟陽從江北遠游回到徽州,次年夏至拂水。崇禎二年(1629)錢謙益閣訟一案了結,決意長居山中,建造耦耕堂。崇禎三年耦耕堂落成,程孟陽攜琴書至拂水,一直到崇禎十三年(1640)。十年之間,他們晨夕游處,修鹿門、南村之樂,守歲度節,優游于山水之間,詩酒唱和,訪禪悟道,疑義同析,佳文共賞。錢謙益為何如此禮遇山人詞客的程嘉燧?除了程孟陽的高雅情趣和淡蕩胸襟外,更為重要的是詩學。程孟陽起碼在三方面影響了錢謙益。其一,關于詩歌的本質。程孟陽認為“詩主于陶冶性情,耗磨塊壘。”把古代詩論中詩緣情和“不平則鳴”、“窮而后工”的觀點結合起來,在抒情這個內涵寬泛的命題中,強調詩歌對社會壓迫的消解反抗,更加重視詩歌的社會性和個性。如果把程孟陽這一觀點和當時盛行詩壇的復古派的真情說和公安派的性靈說作一比較,其說比前者直接了當,一語中的;比后者又注意到了詩歌與社會的相互作用。程孟陽本人的詩,多“言其所欲言”,“歡愉慘悴,寥泬不平之思”{2}。而錢謙益崇禎年間申發的“古之為詩者,必有深情蓄積于內,奇遇薄射于外”③的觀點就是孟陽詩說的發揮。
其二,關于詩法。詩法是復古派討論最多的話題。或從格調出發,或從技巧出發,究其實質,涉及到的是如何學古的問題。程孟陽認為,古人是要學的,但“學古人之詩,不當但學其詩。知古人之為人,而后其詩可得而學也。其志潔,其行芳,溫柔而敦厚,色不淫而怨不亂,此古人之人,而古人之所以為詩也。知古人之所以為詩,然后取古人之清詞麗句,涵詠吟諷,深思而自得之。久之于意、言、音、節之間,往往若與其人遇者,而后可以言詩”。{4}學習古人,不僅要學其詩,還要知其人;知其人,還要學其為人;然后才能領會古人詩的言、意、音、節。唐時升《程孟陽詩序》解釋“言、意、音、節”的關系:“赴意之所不能已者,洋溢為文;文之所不能宣者,詠嘆而為詩;詩之工拙,才則為之;而抑揚開合,紆徐繁數,有自然之節。如金石相扣,絲竹迭奏,必適于節而后可以成樂。”所謂“不能已”之意就是“耗磨塊壘”;所謂言者,以才運之;所謂音節,乃是自然之法度。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復古派的格調論及法度說。
其三,關于前后七子和竟陵派。《列朝詩集小傳》評介孟陽詩“以唐人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儗之謬”。《耦耕堂存稿》文卷上《程茂桓詩序》批評詩學時風:“蓋詩之學自何、李而變,務于模擬聲調,所謂以矜氣作之者也。自鐘、譚而晦,竟于僻澀蒙昧,所謂以昏氣出之者也。”抓住了復古派的“摹擬聲調”和竟陵派的“僻澀蒙昧”,一針見血。程孟陽對前后七子“詩必盛唐”的觀點尤其不滿,晚年用了很大的精力貫通詩歌源流,析別明代之偽體。婁堅說孟陽讀古人詩文“上自漢魏,下逮北宋諸作,靡不窮其所詣”。{5}此言不免溢美。《列朝詩集小傳》說其以唐人為宗,下逮宋之蘇軾,金元元好問、虞集,明朝之高啟、袁凱、李東陽,沒有提到漢魏。《有學集》卷三十九《復遵王書》回憶自己的學詩經歷:
仆少壯失學,熟爛空同、弇州之書,中年奉教孟陽諸老,始知改轅易向。孟陽論詩,自初盛唐及錢、劉、元、白諸家,無不析骨刻髓,尚未能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劍川、遺山。余之津涉,實與之相上下。
明確指出沒能上溯到六朝以上。盡管如此,程孟陽仍不失為一個優秀的詩歌史論家。《列朝詩集小傳》贊嘆道:
老眼無花,照見古人心髓。于汗青浸漶、丹粉凋殘之后,為之抉擿其所由來,發明其所以合轍古人,而迥別于近代之俗學者,于是乎王、李之云霧盡掃,后生之心眼一開,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孟陽好論古人之詩,疏通其微言,搜爬其妙義,深而不鑿,新而不巧,洗眉刮目,鉤營致魄,若將親炙古人而面得其指授,聽之者心花怒生,背汗交浹。快矣哉!古未有也。
明清兩朝詩歌選家大有疏通其微旨,搜爬其妙義的高手,但鮮有像程孟陽這樣立足于辨析源流、旨在打破復古派限隔時代的神話,揭示代有文學、文學代變的規律。知其文學所由來,即知文學之流變;知其所以合轍古人,即知文學不在于模擬,而在于創新和個性。
在明季的文壇,程孟陽的詩論確實高人一籌,但由于他位卑名低,影響的范圍不過囿于嘉定后學。據陳寅恪《柳如是別傳》考訂,崇禎時期柳如是曾兩次游嘉定,與練川諸老往還唱和。從社會地位、經濟實力、文壇聲望看,諸老絕非柳如是物色歸宿的對象,切磋詩文之道應是這兩次交游的主題。然而這時嘉定之學在外界的影響已是憑借了錢謙益的鼓蕩。程孟陽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得到了錢謙益這個知音,使之“心眼一開”,認識到孟陽詩論對析剔明代詩歌流弊的意義,并以他的高才博學將程孟陽的理論發揮、推演、充實、完善,終于成為明清之際承先啟后、總結拓新的代表詩論;還以文壇領袖的地位把程孟陽發端而由他完備的理論播之于海內。
三
錢謙益與嘉定學派的交游沒有止于詩學,而是由此為契機,尋本探源,全面理解接受了嘉定學派的學術建設者和理論代表歸有光,從而以“歸氏之學”為理論基石,建立起他自己的學術思想。其《答杜蒼略論文書》總結自己一生從學經歷:“仆狂易愚魯,少而失學,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牽,一誤于王、李俗學之沿襲。尋行數墨,倀倀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從二三遺民老學,得聞先輩之緒論,與夫古人詩文之指意、學問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于夢囈之中,不覺汗流浹背。”{1}《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又云:“余少壯汩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先路。”{2}“二三遺民老學”、“二三宿儒”指嘉定程嘉燧、李流芳等人,而“先輩”、“先生”則指歸有光,可見嘉定學派特別是歸有光在他學術思想、文學觀念轉變、確立過程中的作用。
錢謙益在“歸氏之學”的承傳中,主要從三方面著手:1.整理歸有光全集;2.闡發歸有光的學術思想、文學思想,使之充實擴展,具有理論性、系統性;3.確立歸有光的文學地位。歸有光的集子曾有昆山刻本、常熟刻本、閩刻本,互有異同,其遺篇十之八九沒有入編。錢謙益與歸有光孫歸文休、曾孫歸莊搜訪遺文,針疑別偽,考訂字句,披沙揀金,務求完美。歷時30年,終于完竣。
和整理編定《震川先生集》相較,更有學術和文學薪傳意義的是錢謙益闡發、光大歸有光的學術精神。批評宋明理學,是他們共同的課題。歸有光常常折衷其間,時而偏朱,時而又袒王。錢謙益的批評則非常明確透徹。他在學風的歷史演變中指出朱、王各自的負面影響,云:“自儒林道學之歧分,而經義帖括之業盛,經術之傳,漫非古昔。……正、嘉以還,以勦襲傳訛相師,而士以通經為迂;萬歷之季,以謬妄無稽相夸,而士以讀書為諱。”③又云:“自儒林道學之術分歧于儒家,而古學一變;自江門、姚江之學,側出于經術,而古學再變,于是乎封蔀之以制科之帖括,淪亂之以剽賊之辭章。舉世胥變為俗學,而江河之流不可復返矣。”{4}又云:“宋之學者,自謂得不傳之學于遺經,掃除章句,而胥歸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講道為能事,其言學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離經而講道,賢者高自標目,務勝于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窮詰。則宋之諸儒掃除章句者,導其先路也。……儒林與道學分,而古人傳注、箋解、義疏之學轉相講述者,無復遺種,此亦古今經術升降絕續之大端也。”經學在宋代歸于身心性命之學,遂分出道學一支,導致“經學之熄也,降而為經義;道學之偷也,流而為俗學。胥天下不知窮經學古。”{1}“經義之弊,流而為帖括,道學之弊,流而為語錄。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謂俗學也。俗學之弊,能使人窮經而不知經,學古而不知古。”{2}朱子是學風敗壞之始,王學是學風敗壞之大,他們先后乘坐“制科”這輛馬車,把明代學風引到了極膚陋的境地。錢謙益斷然否定了宋明理學高談義理性命的治學方法,把歸有光提出的論題進行了歷史考察,并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
推倒了宋明理學的治學方法,如何進行方法論的革命,錢謙益依然順著歸有光的思路推衍開去,把求真尚本的學術宗旨概括為“返經”。《新刻十三經注疏序》說:“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君子反經而已矣。誠欲正人心,必自反經始;誠欲反經,必自正經學始。”③《答徐巨源書》又說:“今誠欲回挽風氣,甄別流品,孤撐獨樹,定千秋不朽之業,則惟有反經而已矣。何謂反經?自反而已矣。”返經,就是拋棄理學對六經的曲解,還其本來面目。事實上,錢謙益“返經”的主張不僅僅指六經,它是涵蓋所有學科的學術宗旨。《答徐巨源書》解釋道:
吾之于經學,果能窮理析義,疏通證明,如鄭、孔否?吾之于史學,果能發凡起例,文直事核如遷、固否?吾之為文,果能文從字順、規摹韓、柳,不偭規矩,不流剽賊否?吾之為詩,果能緣情綺靡,軒翥風雅,不沿浮聲,不墮鬼窟否?虛中以茹之,克己以厲之,精心以擇之,靜氣以養之。如所謂俗學之傳染,與自是之癥結,如鏡凈而像現,如波澄而水清。{4}
歸有光的學術主張在這里得到了最充分而明晰的詮釋和發揮,并使之具有了指導學風轉變的理論色彩。此外,歸有光提出、但尚未進一步論述的“通經學古”的主張也由錢謙益擴展為“經經緯史”、“通經汲古”的學術綱領。這一理論綱領構成了明末清初“虞山之學”的核心理論。
確立歸有光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同樣是闡揚“歸氏之學”的重要方面。錢謙益身為文壇領袖,對震川先生眼追手摹,言必稱師,本身就會產生重大的影響。《嘉定四君集序》、《題歸太仆文集》、《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又從歸有光鉆研六經,含茹洛、閩而追溯其本原的學養,抗衡巨子、排擊俗學的功績,“以經經緯史為根柢、以文從字順為體要”的文章特點,論證歸有光在散文發展史上承續唐宋古文傳統的貢獻,其地位可追配宋之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其古文為明代第一。在《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中,錢謙益不無自負地說:“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之。”應該說這段話道出了文學史上薪火相傳的一段內在邏輯。作為歸有光的后人、歸有光文集的整理者歸莊對此最有體會。他從韓愈二百年后得到歐陽修而大顯的歷史因緣中感慨其曾祖,“一時雖壓于異趨,而盛名著至于今”的幸運,充分肯定使歸文為世所宗的功臣是虞山錢謙益{5}。
作為嘉定學派的薪火傳遞者,錢謙益有其有力的一面,也有其乏力的一面。他是一個文學家,承傳時側重于治學為文,落腳點放在了抨擊復古派和竟陵派,建立自己的文學理論體系上,忽視了歸有光“通達世務”的學術內容。再者,入清后錢謙益自身在節操上的污點也影響了他的理論在當時的傳布和接受,也影響了后人對他在文化史上貢獻的認識。由于這個環節的脫漏,又連帶到歸有光以及嘉定學派這個環節的遺失。遺漏是后人的疏失,而學術思想的自身演變則是客觀不變的事實。比錢謙益小三十余歲且可彌補其不足的顧炎武又承擔起發揚“歸氏之學”一翼的重要角色。雖然顧炎武不像錢謙益那樣言必稱師,也沒有敘述自己的學術淵源,但顧炎武與歸有光同邑,又與歸莊交好,還沐浴了清初歸有光受尊崇的風氣,接受其影響自是情理中的事情。經學上,顧炎武的思路、用語和歸有光一脈相承,成前后呼應之勢。《與友人論學書》云:
竊嘆夫百余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圣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己有恥”。{1}
顧炎武把圣人之道概括為“博學于文”、“行己有恥”。何謂“博學于文”?顧炎武說是“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日知錄》“博學于文”條解釋說:“自身至于國家天下,制之為度數,發之為音容,莫非文也。”這一意思歸有光早已言之,《山齋先生文集序》云:“余謂士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學古。故上焉者能識性命之情,其次亦能達于治亂之跡,以通當世之故,而可以施于為政。”{2}何謂“行己有恥”?顧謂“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梁啟超說是“做人的方法”③。而歸有光本人不卑不亢,獨立不遷的人格早已標示了做人的原則,讓后生小子“頑夫廉,懦夫有立志”。顧炎武“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實則是對歸有光治學方法論和修己做人的重新概括,并對歸有光學以致用、躬行實踐的思路作了進一步的發展。歸有光提出的“識治務知大體”的主張,無論是內容還是方法,清初學人中顧炎武領會得最好。他一生治學范圍極廣,既有對制度文物和地理沿革的考察,又留心當世之故,人情物理,淹貫會通;方法上重實地考察和調查研究。
嘉定學派對明清文風轉變發生影響的還有制義一翼。明代歸有光是制義名家,有著承先啟后之功。于此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論明代八股文道:
成化、弘治間無不極力推崇王鏊,鏊字守溪,謚文恪,世稱王守溪,謂前此風會未開,守溪無所不有;后此時流屢變,守溪無所不包……稱為時文正宗。……洎乎正德、嘉靖間,名手輩出,要以唐順之、歸有光為大家。荊川指事類情,曲折盡意;震川精理內蘊,灝氣流轉;皆深于經史,能以古文為時文者,時號歸、唐。……思泉(胡友信)繼歸、唐而興,其文雄深博大,卓然自立,世又變易前稱,共推王、唐、歸、胡。論明文推正、嘉為盛者此也。
“深于經史,以古文為時文”是歸有光制義之文的神髓,不僅影響了嘉定地區舉子的時文,也標示了清代時文的發展方向。此后,嘉定的制義名家當數黃淳耀。黃淳耀的制義之文入清前曾得到錢謙益的極力稱贊,其《黃蘊生經義序》從黃淳耀的學術淵源、治學方法、學術修養、為文境界、做人道德諸方面左提右攜,抽筍拔節,既言其人,又言其文;既言其“養其根”、“加其膏”,又言其“俟其實”、“希其光”{4}接著又有《黃蘊生制義序》,從制義文的演變充分肯定黃文扭轉時風的作用。云其可“與王(王鏊)、瞿(瞿景純)、熙甫(歸有光),馳騁上下,不足道也。”又云“余向序蘊生之文,擬于唐之韓子。由熙甫之學進而之于韓,又進而之于六經,所謂不為俗變而能變俗者,不獨制舉義而已也。”{5}錢謙益的鼓吹或許還不夠有力,入清后隨著學風文風的變化,“以古文為時文”成了朝野對高品位制義的共識。清高宗登基當年就欽定四書文,其書卷首載乾隆元年(1736)六月十六日的諭旨,說“有明制義諸體皆備”,提到的大家有王鏊、唐順之、歸有光、胡友信、金聲、陳際泰、章世純、黃淳耀。此后《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二如此評價:“(淳耀)湛深經術,刻意學古,所作科舉之文,精深純粹,一掃明季剽摹譎怪之習,而平日力敦古義,尤能以躬行實踐為務,毅然不為榮利所撓。”黃淳耀的制義借助當世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四庫館臣的影響力成為清代士子揣摩的典型。
入清后嘉定學派的學術實績如何?這一點我們只要知道清朝最著名的歷史學家、考據家錢大昕、王鳴盛都是嘉定人,就可以想見嘉定學派在清代進入了收獲的季節。于此當另撰文論述。
【責任編輯鄭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