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顏”詩歌寫作正在受到詩歌界和民間閱讀的關注,但對它存在著一個普遍的,也非常自然的誤解,以為又是一次女性詩歌寫作的潮流。然而,那不是真正的“新紅顏”詩歌寫作。
“新紅顏”寫作是當代中國詩歌尋求新轉折的一步嘗試,是它將自己的根須扎向當代生活的頑強努力,借助女性更綿密、更具持久滲透力的感性,一部分中國新詩試著進一步擺脫既往觀念性的詩學亡靈的糾纏,開始尋找新的眼界、新的語言和新的感覺了。
因而,“新紅顏”詩歌寫作不是任何女性主義的產物或載體,與性別政治的文化實踐無關。如果說其中的確有某種女性經驗的顯形的話,那也不是刻意追求或凸顯的特征,而只是一種自由寫作的結果,一個不得不然的印跡。它不追求性別政治的正確——雖然這些女詩人們并不刻意掩飾,甚至樂于彰顯自己的女性身份,但是,相比于此前的女性寫作,“新紅顏”詩歌分明去掉了性別政治的焦慮感和隨之而來的偏狹與局促氣息。林馥娜的說法或許代表了“新紅顏”們普遍的認知,她說:“正如女性超越自我磕絆需要通過內省、反思、堅定意志,從而得到超越一般,女性的寫作如果說要用觀念的進步來說,則在這個社會時期應該跨越了‘自白’與‘私密’而向更開闊的前景挺進,表現在對自身以外的各種存在的關注與呈現和對技巧的磨煉及形成專業性的自覺上,而不止于情緒的宣泄。我們前面已有了翟永明、伊蕾們,我們可以不重走舊路的?!保ā对娭浴罚T谶@一點上,“新紅顏”們或許會招致那些堅持性別立場的女性詩人或理論家的不滿,但在我看來,正因為她們不是刻意地、有選擇性地強化所謂女性經驗,她們才更加忠實于自己的經驗,才更深地楔入到了自己生存的歷史性中去,并由此找到了自己詩歌寫作的更真實和廣闊的意義。
“新紅顏”寫作完成了一次與父兄的有限度和解,但是,這種性別的和解不能消除更深刻的差異,這種異議不是基于性別的權力關系,而是基于對世界、現實與詩歌的更深刻的認識差別。“新紅顏”詩人們要通過詩歌建立一個新世界——不同于此前的女性主義詩人們鐘愛的帶有拒絕性的“自己的房間”,也不是獨立于男性化的世界的隱秘的女性經驗之堡。這次她們也要面向普遍的歷史來寫作(在女性主義者看來,試圖面向歷史與現實只能導致屈從于男性),但不同的是,這次她們可能比男性寫作更靠近普遍性,更“先進”。這就是“紅顏”,這就是“新”紅顏。李成恩的回憶是富于癥候性的,作為一個詩人,她在父親和故鄉那里尋找到了自己詩歌血緣,她得益于這種傳統,但同時她也認清了這一傳統的缺陷與脆弱。(李成恩《我要找到我內心的律令》)現在,她們要走出這一陰影的籠罩,走自己的路了,她們帶著的父兄美學的免疫力和躍躍欲試的好心情,出發了。對于紅顏詩人,甚至對于中國當代新詩來說,這都是一個重要的時刻。
不可否認,“新紅顏”詩人們在詩中呈現的都是極具個人化的經驗,但是,同樣不可否認,她們的這種經驗又帶有集體性的或時代性的鮮明印跡,折射著命運轉折期的中國經驗的復雜與曖昧。面對這種中國經驗,不管是那些自以為高深的“純詩”,還是過于隨意的“口水派”都不能有效觸及,對于令人失望的主流詩歌寫作,新的美學突圍在民間發動了。“新紅顏”寫作,既是網絡時代的草根性詩歌寫作實踐的又一證明,更是女性寫作在網絡時代的有效展開,這次,草根寫作與女性寫作建立了歷史性的同盟,幽居在日常生活中的女子們找到了網絡這個既私人又公共的美學空間——網絡詩歌寫作對她們來說,意義要遠大于那些男性詩人。草根性,在她們身上得到了更集中也更生動的體現。橫行胭脂說出了一個重要事實,“我所理解的‘新紅顏寫作’,它開一種普遍性寫作的風氣,這種寫作的主體是女性,寫作源點因網絡而激發,因上網而打開了書寫狀態,繼之以博客為載體,形成持續書寫態勢,人數眾多,聲勢浩大。日常生活可能被流逝的精神之光,被博客接納,大量的我行我素的文本,是這個風氣的直接結果。自由而活躍,是‘新紅顏寫作’的最明顯的表征。”(《天地深仁,女子多顏色》)。
另外,我對“新紅顏”這一命名充滿興趣,它沒有訴諸于理論化的,本質主義的界定,而是帶有清晰可感的意象性。它的鮮明的中國古典風格,也在隱約傳達著要創造新的中國想象的內在抱負。這一命名寄予了命名者的美好期待,這是一種充滿青春活力,有著無限美好未來的寫作天地。事實上,它也并不專指女性寫作,眾所周知,在中國古典語匯中,紅顏是中性的。
有些人一直存在這樣的疑惑,“新紅顏”寫作真的已經存在了嗎?我想說,至少從它被命名起,它就真的存在了。這一命名的最大合法性并不基于現實可感的存在形態,而是對一種現實的可能性,一種面向未來的可能性的發現。對既存的現實加以命名,那并不是真正的理論批評的美德?!靶录t顏”代表著一種解放性的吁請,一種對正待突出地表的種子的發現與培植。它有它鮮明的歷史針對性和詩學針對性,它用鮮明的“紅顏”否定著老邁的詩學秩序的新舊權貴,期待將一種潛伏的解放性的詩歌力量呼喚出來,從而啟示著新的視野和歷史前景。
這是“新紅顏”命名的最大意義。
(作者為海南大學教授、文學院副院長,北京大學博士)